严旬安不允许高瞻夜不归宿,她自己却先离开了公寓。

    当然,她并非自愿走的。

    那天早上,高瞻在阳台被强制要求目送严旬安去学校,一辆眼熟的加长轿车下来一个人,应是严斯竹,高楼层视野并不清晰,只瞧见严旬安与严斯竹争吵了几番,然后严旬安抬头朝高瞻所在的方向望了一眼,也跟着上了车。

    而后,高瞻收到严旬安的信息:给我听话些。

    高瞻看着信息,确定她是安全的了。

    周末将至,严旬安仍没有回来。

    高瞻便不再屈从她的命令了。

    周五,高应怜下午一放学就坐车上来g市。

    正值晚上八点,高瞻在车站见到了妹妹。

    高应怜穿着他前段时间寄回去的白色羽绒服,在汹涌人潮中张望寻找着他,怯生生的小模样,如滂沱大雨中一枝欲坠不坠、羸弱不堪的梨花,惹人分外怜惜。

    在一个陌生男子将要上前搭讪高应怜时,高瞻叫住了她,“阿怜。”

    “哥。”

    高应怜眼睛一亮,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奔向高瞻。

    高瞻一把接住了她,“着急什么,哥又跑不了。”

    他原本是想给她惊喜,悄悄绕到她身后再来个“日常”蒙眼,可见了他人对妹妹的觊觎,立即改变了主意,直接向妹妹招呼,不给任何人机会。

    他妹妹才十六岁啊。

    高瞻投去冰冷的视线,无声喝退一些头脑发热、道德沦丧的人。

    “阿怜饿了吧?我们先去吃饭。”

    “好。”

    兄妹俩去吃的晚茶。

    晚茶并非是茶,而是晚间广式茶楼的一种广泛称呼,茶楼供应许多茶点,g市的茶点与市的还是有些区别,品种丰富不少。

    高瞻将菜单递给高应怜,见她仔细看了下菜品后面的价格,劝道:“难得阿怜上来一次,不用给哥省钱,哥卡里还有钱,要是不信等下带你去附近的自助银行看看?”

    这话起了效果,高应怜抿嘴一笑,连续勾了几样没见过、想尝试的茶点,“我信的。”

    高瞻摸了摸她的头。

    填饱了肚子,高瞻带着高应怜去坐水巴夜游珠江,在此之前还特地散了会步,这样不至于肚子太撑,到时在水上晃晃荡荡从上口倒泄食物。

    船尾夹板上,高瞻将高应怜围巾隆紧,然后微微侧身替她挡住大半湿冷的江风。

    “哥,你这样我都看不到风景了。”

    高应怜闷声说。

    不闷声不行,高瞻嫌弃江风腥咸不干净,她这弱身子恐怕张口进了风要生病,硬让她戴了个口罩,嘴巴掩得严严实实。

    高瞻闻声让了让,又将她半搂住,企图给她更多的温暖,“冷不冷?”

    “我穿得比哥还厚,真的不冷。”

    附近建筑在江面上下接连,灯火辉映,繁华璀璨,一直延伸至终点的广州塔。

    既然来了必然上去瞧一瞧。

    高应怜白净的小脸贴着落地窗,俯瞰着锦绣夜景,杏眼亮晶晶的,惊叹道:“真好看。”

    高瞻思索了片刻,说:“等你放寒假了再上来看看?”

    高应怜摇头,“那时候票又贵人又多,不好。”

    “哥去租一辆车,我们开车上来。”

    高应怜还是摇头,“下次吧。”

    高瞻心疼得揉了揉高应怜的头,没再强求。事实就是钱包干瘪,导致妹妹考虑得太多,高瞻暗暗再次坚定决心:等他毕业了,定要更加努力赚钱,让妹妹没后顾之忧。

    塔顶有极速云霄,这种刺激的游乐项目一向是高应怜所喜爱的。

    高瞻以稍微强硬的态度非让她上去体验一番——票价也不贵。

    果然,这深得高应怜的心,从下来一直到酒店,她脸上的笑意都没消,路上,高瞻还带她去逛了小吃街,买了满满一捧零食,吃得她两腮鼓鼓。

    考虑到高应怜独睡一个房间会害怕,高瞻订了双人间,因为高应怜未成年,又是男女共处一室,前台服务员要求出示相关的证件,高瞻翻找出户口复印件,这是他之前各种资料预留的,这会派上了用场。

    这个插曲使得兄妹二人的情绪飞速跌到了谷底。

    高瞻收回复印件,与高应怜坐电梯到房间。

    电梯中空荡荡的,高应怜头靠着高瞻手臂,“哥,已经两年了。”

    “嗯。”

    距离他们一起去派出所给父亲办死亡登记、注销户口,已经过去两年了。

    进了房,高瞻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定没有什么隐藏的摄像头。

    高应怜默默看着忙碌的哥哥,半晌,发出了近似幽叹的感慨,“我很久没有跟哥一块睡了。”

    现下是一人睡一张床,但这么贴近哥哥睡觉也是很难得的,毕竟她六岁之后,男女有别,就不能再缠着哥哥跟她一块睡觉了,任何理由与借口都不顶用。

    高瞻回头,郑重许诺:“等回了家,哥去你房间打地铺睡。”

    高应怜舍不得,“地上凉。”

    高瞻检查完毕,将她的发揉得乱糟糟的,他笑说:“阿怜,哥只是打个比方,并不是真的打地铺,家里有一张小折叠床,用那个。”

    冬天地上又湿又冷,恐怕被子都不能用了。

    高应怜这才晓得自己较真犯傻了,但不想承认,无甚威力的瞪了高瞻一眼,嗔怒道:“是哥你说的不清楚,是你的问题嘛。”

    “是,是我的错。”高瞻认错态度良好。

    两人前后去洗漱一番,各自躺了下来。

    高应怜侧躺着,与同样侧躺的高瞻对视,半晌,兄妹俩默契的笑了起来。

    “哥,你笑什么?”

    “你呢?”

    “看到哥哥很开心。”高应怜伸手。

    “我也是,看到阿怜傻乎乎的样子就乐了。”高瞻握住这只小手。

    幼时高应怜经常生病,心情总是恹恹,为了哄她高兴些,高瞻让她伸手,再覆上自己的手,等拿开时,她的掌心中便会有一个新奇可爱的小玩意儿:发夹橡皮,核桃花园微雕等。

    这次是一条项链。

    高应怜惊喜的坐了起来,“好看,谢谢哥。”

    银色细项链,蛇骨款式,中缀一颗银豆子,小豆子上还细细刻着“gyl”,即是高应怜的缩写,简约又大方,适合高应怜这种偏瘦的女孩子佩戴,能增添了几分婉约。

    “哥,你帮我戴上。”高应怜已经等不及了。

    高瞻接过项链。

    高应怜将及腰的长发收拢于胸前——自卖发后她没再剪过头发了,方便哥哥。

    高瞻宠溺的笑了笑,但很快就凝固了,只因余光瞥见因她抬手动作,袖子沿着手臂下滑而出现的青紫痕迹。

    “这是怎么回事?”

    高应怜身子颤抖了一下,本能回答:“是戌时哥……”

    “戌时哥?”高瞻眉头紧皱。

    高应怜僵硬了两秒,才回过头,低声解释道:“不是。前几天,我去王婶那洗衣服,晾衣服时滑倒,差点摔下楼,戌时哥着急拉住我,没控制住力道,所以,所以就青了。”

    高瞻眉头不展,短短数句没有太多跌宕起伏的追溯,听得他心有余悸,“当时吓坏了吧?”

    高应怜动了动唇,“没,没什么。”

    高瞻却还是看出了高应怜的惊恐,不疑有他,只当王婶临时的住所楼层过高,她又有些恐高,自然是害怕的,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别怕,做事别急,多注意脚下,就不会再摔了,别怕,阿怜。”

    温暖的拥抱使高应怜生出的力量,她坚强道:“嗯,我不怕,哥哥不要怕。”

    她知道,她哥也害怕,害怕她出事。

    高应怜回抱高瞻,俏皮道:“阿怜很惜命的。”

    高瞻顺着她的意,“那就好。我只有一个妹妹,摔坏了你可赔不起。”

    高应怜笑出了声。

    高瞻打定主意明天跟王戌时说一下,他出钱买围栏将他跟他妈妈所住的出租屋阳台围高十公分,避免妹妹再次发生意外。这是百利无一害的事情,王婶应该也会答应的。

    高瞻给高应怜戴好项链,事后又翻起了久账,“出了这事为什么不及时告诉哥?”

    摩挲着项链的手一顿,高应怜眼珠子滴溜溜转啊转,停住了,找到借口了,“那时候,哥很忙啊,忙得都不肯跟我开视频聊天。”

    高瞻愣了愣。

    “哥真的是因为学习忙吗?”

    像乍开闸的洪水,高应怜思绪豁开,看向高瞻的目光澄净清澈,仿佛所有的掩饰谎言都不应该落入她这双漂亮的眼中。

    高瞻心脏微紧,继而无奈的笑了笑,“瞒不过你,前段时间哥误食有毒食物,住院了,怕你担心,所以没开视频。”

    “这么严重?”

    “现在呢,现在好些了吗?”

    高应怜一个劲的往高瞻身上瞧,这比她隐瞒摔倒严重多了,根本就不是一个性质的事情。

    高应怜眼睛霎时就红了。

    有次她还因为哥哥延迟了固定的日常谈话十分钟而生气,以为他忙得忘记了,怕是当时,哥哥正疼着痛着,否则,他这么守信守时的人不会那般行事。

    她早该想到的,却傻傻的相信了哥哥拙劣的谎言。

    高瞻说:“好了,已经正常回校上课两周了。就是怕你担心着急才瞒着你。”

    不知听没听进他的辩解,高应怜安静的窝在了高瞻的怀里,没过多久,高瞻感到胸口湿热。

    “阿怜?”

    高应怜抽噎着:“隔得这么远,本来就帮不上什么忙,我连在哥哥受伤的时候一句问候都做不到……”

    眼泪渗透进了骨骼,心脏。

    高瞻疼惜不已,捧起她的脸给她擦眼泪,温声哄劝道:“不哭了,哥错了。哥保证没有下次。以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告诉阿怜,让阿怜知道一清二楚。不哭了,等会眼睛要疼了。”

    高应怜睫毛湿漉漉的,“我不是怪哥哥。”

    “但哥做得不对,哥会改的。”

    高应怜吸了吸鼻子。

    她一贯好哄。

    高瞻抽了两张新纸巾给她擤鼻子。

    高应怜呼吸顺畅多了,突然道:“那,之前我跟哥通话,我说听到了旬安姐的声音,哥否认了,其实,那是真的吧?”

    高瞻愣了愣,点头,“当时,她帮忙照顾我。”

    “后来呢?”

    前几天她与哥哥通话,彼时哥哥已经痊愈,晚上九、十点,哥哥说话间透露的信息是,他正躺在寝室床上与她闲聊一番然后准备睡觉。

    但她隐约听见女生说话声,应是与严旬安有关,且有直接关系。

    高应怜眨巴着水雾朦胧的双眼,等待着答案。

    女生在这方面有着极为敏锐的观察力与感知力。

    高瞻:“出院后,我和她住在一块。”

    目前,高瞻并不想过多谈论到严旬安,但方才已经答应妹妹不隐瞒了,只能简单掠过。

    高应怜顿时眼睛睁大,没想到知性守礼的哥哥会婚前同居,小心翼翼问:“哥,你跟旬安姐是怎么回事?”

    高应怜并非对他们同居有意见,只是觉得很奇怪。

    去年在朱家碰面,高瞻与严旬安虽“对外宣称”是情侣,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之间的相处怪异又不亲近,说是吵架了都非常勉强。

    高应怜想问哥哥与严旬安究竟是什么情况,后来突遭朱肖喜猝然去世,还有其他事情变故骤然充斥,人困马乏,一直都没能找到合适的契机向高瞻提起这事。

    高瞻沉吟一会,道:“我跟旬安的情况有些复杂。”

    平静面容下的抑塞消沉,或许他人察觉不出,但与他亲近相处了十几年的高应怜如何能不知,她忧心忡忡又小心翼翼,“哥哥与旬安姐姐是互相喜欢着的吗?”

    高瞻看着几缕披拂在他手背的乌发,似乎在思考这个极其简单却又极其复杂的问题。

    室外车水马龙。

    室内声音浅淡。

    “阿怜,有很多事物是排在喜欢前面的。”

    比如活着,比如自由。

    又比如自我,比如一颗封锁的心,一只永远追不上的鹰。

    “喜欢,有时无足轻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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