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应怜刚去世的那几日,高瞻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只是麻木的循着本能与以往的经验办理后事。

    至此,他的所有家人都埋在了地下三尺,而他立于地上七尺,矗立,孤独,高高在上的孤独。

    仿佛枯竭了,高瞻再没法从身体中挤出任何东西来,没有恨,没有痛苦,没有悲伤与思念。

    他就像一团灰色的影子,不可言状,在这攒聚着无数快乐回忆的小二层楼中不断徘徊游荡,却吸收不了什么,空空如也。

    在厨房给跟过来住了几天的严旬安切水果时,高瞻一时不意,切到了手,他怔怔的看着嫣红的血将一方地板浸染成另一种颜色,竟有一种奇异的快活与解脱。

    是严旬安打断了他这另类体验。

    严旬安强硬的按住了他的伤口止血,并把他拖到了镇上的卫生院包扎吊葡萄糖水,又在他抑郁之际,透漏出了她怀孕的消息。

    严旬安不会拿这事开玩笑,所以高瞻深信不疑。

    荒漠的土壤怦然被浇灌了春天里的第一株嫩苗。

    高瞻终于勉强振作了起来。

    当晚,高瞻注视着严旬安平坦的小腹足足一宿。

    第二天一早,他打算上街买菜,他要让他唯一的亲人,他的孩子吃好的,茁壮成长。

    只是,起床的过程有些艰辛,大概是防止高瞻再做什么傻事,严旬安睡梦中依然手脚并用,紧紧扒着他不放。

    一晚上高瞻都将就她,即便身体被压得发麻都不怎么动弹,这会却不得不挪开严旬安的手脚,尽管动作很轻,她还是察觉到了,突然惊醒过来,直直的盯着高瞻。

    高瞻:“现在还早,你睡。我去买只鸡,给你煲汤喝。”

    高瞻父亲的日记里写着,母亲备孕时养了很多小鸡,小鸡养大了,就有他了,间隔一段时间就给母亲喝鸡汤。孕妇吃得好,婴孩身体就好,他从小到大很少生病,得亏于此。

    他也要这样养着他的孩子。

    严旬安表面看似精神,实则意识还没清醒过来,更没听进高瞻的话,却仍搂着高瞻不放。

    高瞻似乎知道严旬安警惕着什么,默了默,道:“我不会伤着自己。”

    高瞻又道:“我会回来。”

    果不其然,得了承诺的严旬安松开手,重新阖上了眼。

    这几天,非但高瞻失眠,严旬安也甚少睡着。主要是高瞻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一双眼无神的睁着,脑子空洞,仿佛死了一般。严旬安总觉得他就要从她身边溜走,安全感的缺失致使严旬安很是惶惶不安,时时提防,身心疲惫不堪。

    高瞻大体上是知道孕妇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的,他以前经常翻阅药膳、食谱,尤其关注那些婴孩,病患与孕妇之类的禁忌食补。

    高瞻买了不少东西回来,路上遇见王婶,王婶老了好多,鬓边的发白了几根,她硬是塞给他一把枸杞叶,对他欲言又止。

    高瞻对王婶点了点头,其他的就没有了。

    倒不是他因为王戌时而怨恨她,而是,他实在不知要说什么,他太累了。

    高瞻将拔了毛的鸡洗净下锅,然后择菜,觉得厨房逼仄压抑,他深深吸了几口气,挪到了客厅,可客厅也很闷,湿漉漉的,好像前几日的雨都在这里停留,水分累聚,让人无端透不过气了。

    高瞻提了个小矮凳到门口边上坐着。

    院里的植物在接连几日的冻雨侵蚀下,变得灰暗,桂花零落,番石榴树萧瑟,爬墙的牵牛花全都焉答答的,毫无半点生机。

    高瞻的心境愈发低落,他戴了个较宽大的草帽,走进蒙蒙细雨中,将一些格外羸弱的盆栽搬回到门檐下。

    高瞻不由发呆了起来,思绪随着叶脉纹路落下来的小水珠,消失在地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惶然冒出一个念头:他连花草都照顾不好。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啊。

    还是说,只他一直没发现?

    高瞻又茫然低头,篮子里被掰断成一小截一小截的豆角,长度相差无几。

    还好,他还是能做好一件事的。

    高瞻心下稍安。

    放晴了,有些许和煦的阳光从孕薄薄的云层间隙中落下。

    高瞻收拾起迷乱的思绪,继续择菜。

    他要为他的孩子做一顿丰盛的午餐。

    “你在做什么?”

    高瞻再次抬头,严旬安已经站在了他对面,背倚靠着门框,双手抱胸,居高临下,不知她什么时候下来的,又看了多久。

    “择枸杞叶,枸杞叶煲鸡汤,补血润肺。”高瞻回答。

    严旬安神情莫名,原来模糊记忆中他说给她煲鸡汤不是捏造出来的梦境。

    “你是该好好补血。”严旬安干巴巴说。

    高瞻:“给你喝。”

    他不要紧。

    严旬安皱眉,顿时烦闷了:她才不要喝。

    鸡汤又不是专门给她煲的,全都是因为她肚子这个不成型的生命。

    “先吃早餐吧。”高瞻端起几个摞在一起的篮子,“早餐还热着。”

    餐桌上堆了不少早餐,能在镇上买的高瞻都收罗回来,他甚至还动手弄了一些,就怕不合严旬安的胃口。

    严旬安的不满加深,说到底还是为了孩子,她前几天也待在这里,他根本无力也无心来照顾她,吃的喝的都是她亲自准备的。

    但严旬安还是忍下了这份不满,毕竟高瞻受不得太多刺激。

    她觉得他没了妹妹很可怜,她不能让他更加可怜了。

    可同时,她又有些诡异的欣喜,高瞻的亲人只剩她了,准确的说是她肚子里的孩子,反正都一样。

    再也没多余的人与事来霸占高瞻。

    严旬安洗漱过后,捻了个小笼包放进嘴里,侧身欣赏厨房中的高瞻张罗食物,他还是认真做事的模样好看。

    他把单薄的灵魂从寄存处取回来了。

    严旬安突然道:“动作这么大做什么?”

    “你的手还要不要了?”

    昨日他可是给自己割了个大口子,虽然他甚少用割伤的手碰水,但他还是大动作拉扯到伤口。

    “你吃了没?”严旬安问。

    高瞻摇头。

    严旬安:“过来吃。”

    高瞻想要拒绝,他真的没什么胃口。

    严旬安长眉一竖,“过来。”

    高瞻不想严旬安生气,孕妇的心情会直接影响到胎中婴孩,只能顺从的走到餐厅,与她一块吃早餐。

    严旬安抬手,抚上高瞻的脸。

    高瞻立即停止进食。

    “继续吃。”

    高瞻迟疑了一下,咬了一口花卷。

    指尖从他的乌青的眼圈缓缓移至颧骨,掌下的脸颊削瘦,腮帮子随着咀嚼动作而细微鼓动,传递出一种莫名的柔弱。

    严旬安禁不住喃喃道:“太瘦了。”

    不待高瞻说什么,严旬安又道:“看在你这么听话的份上,我会考虑留下这个孩子。”

    “……谢谢。”高瞻费力咽下嚼了许久的食物,真诚感谢。

    严旬安忍不住道:“又不是你的。”

    高瞻睫森微颤。

    意识到自己的话有歧义,严旬安说:“这个孩子留下来,不是专属于你的,也是我的。”

    高瞻对此没什么意见,“嗯。”

    “快吃。”

    高瞻继续进食。

    严旬安却没放下手,转移到高瞻颈侧,虽然嘴上一直很嫌弃高瞻,但她总不由自主的想碰碰他,摸摸他。

    相对平和的时间持续不了多久,就被一个电话被中断了。

    严旬安瞅了高瞻一眼,用另一只手接电话,“怎么?”

    电话那头的朱云贞哭得十分凄然,“旬安,你在哪,你怎么还不回来?我手断了,头好痛……医院就我一个人……如果再严重些,紧急通知书都找不到人签……”

    “你又去赛车了?”

    “嗯。”

    “我告诉过你很多次——”

    “你别骂我嘛,我已经很痛了。”

    严旬安隐隐不耐。

    她想:得亏高应怜的头七已经过了,否则她决计不可能回去,无论事态多严重。

    高应怜带来的影响不小,严旬安亲眼目睹她坠落残缺的模样,记忆中娴静带着些许俏皮的女孩子霎时间荡然无存,这让她更加深刻的意识到:生命极其脆弱。

    兴许,下一秒,朱云贞也会永远离开。

    世事无常。

    严旬安答应朱云贞,很快就回去看她。

    挂了电话后,严旬安有些心虚,低声道:“我们现在就启程。”

    高瞻默了默。

    适时,厨房中的鸡汤咕噜噜的响起,突兀非常。

    严旬安暗自改变了主意,“我们当天去当天回来,鸡汤留着晚上喝。”

    高瞻张了张嘴,“我不去。”

    这哪成,除了看朱云贞,严旬安这次回去还有带高瞻给医生瞧瞧的打算,他的精神情况很不对劲,估计是生病了。

    思及高瞻也变成了这样,严旬安就尤其不快,像粘上了被在烈阳下晒了很久的、嚼过了的泡泡糖,极难摆脱这种黏糊恶心的烦扰。

    “你要去,陪我一块孕检。”严旬安道。

    “……好。”

    高瞻眉梢上转瞬即逝的轻快,被严旬安精准攫取。

    “你别这样。”

    高瞻抬眸,眼底清明到近乎虚空。

    严旬安抿了抿唇,很不熟练道:“又不是只有你孤零零一人……”

    还有她。

    高瞻愣了片刻,“谢谢。”

    回到g市才知朱云贞所言不夸张。

    赛场上发生了重大车祸事故,波及二十几人,其中伤得最重的是朱云贞的新男朋友陈凡枸——一个职业摩托赛车手,据说是撞上了附近储存的油箱,导致身体皮肤百分之八十面积烧伤,烧得面目全非,若不是朱云贞中途被甩了下去,怕是如今躺在手术室中六七个小时、仍在抢救的就要多她一个了。

    勿怪一向胆大的朱云贞被吓到了。

    严旬安对朱云贞的宽慰并不温柔,只问了她意见,就要带她回别墅。

    “这几日你就好好待着养伤,别老是掺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事,玩之前先掂量掂量要命还是要快乐。”

    朱云贞听出了端倪,“你不陪我吗?你去哪?”

    高瞻跟在严旬安她们身后,经过手术室时,走廊里正挤着一堆人,应该是这次车祸的伤者家属,或冷汗涔涔,或泪眼凄凄凉,忙然惶然,诸象百生。

    高瞻意识游离:阿怜连这点反应的时间都没给他。

    “远嘱?”

    高瞻回过神。

    余光中瞟见的家属中的一人,有些眼熟。

    高瞻刚要细思,就又被严旬安掐断了头绪。

    “别老是走神。”

    注意力不集中,这可是一个不好的迹象。

    高瞻嗯了一声,转过走廊时,在朱云贞的视野死角处对严旬安无声比了个口型:孕检。

    严旬安悄声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再来吧。”

    “什么?”朱云贞以为严旬安跟她说话。

    严旬安摇头。

    朱云贞想要严旬安留下来的请求,被她拒绝后,她就闷闷不乐的了,这会更是淡淡自嘲:“哦,你们小情人说秘密呢,是我自作多情了。”

    严旬安的态度变化其实还是很明显的,起初与高瞻“交往”,朱云贞偶尔问他们之间的事情,严旬安心情好就会说一下心情不好就闭口不谈——两人交集不多,也谈不了什么;后来,不接受分享。

    现在更上一层楼——

    “嗯,所以你别多问。”

    “……”

    朱云贞勉强笑了笑,“你们今晚就要走了,下午就陪我吃顿饭吧。”

    严旬安看向高瞻。

    高瞻点头。

    严旬安今天都没怎么好好吃饭。

    不能饿着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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