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云低垂, 暗无天日的边际透出一缕倾斜的阳光。
裴娇被击退时在地面翻滚一圈,那抹光落在她单薄的身形上。
她的脸被尘土沾染脏兮兮的, 看着手中绾绾送她的香囊, 半跪在地上,怔愣了许久。
脚下的夺灵阵发出嗡鸣声,那一直向外扩张的裂缝也止住了, 然后迅速愈合起来,那些疯涌而出的煞气一时之间被迫反向吸入裂缝中。
阵主已死,夺灵阵也不复存在。
被困在白茧中的人纷纷得救,空灵的乐声弥漫在千机谷内, 像是生出的一道春风。
春风拂过的地方, 枯萎的树木又发出新的枝丫,干涸的河水再次奔腾流走。
土壤柔软, 郁郁葱葱。
可怖的红光与阴暗的煞气都被风吹散,千机谷内再次鸟雀轻啼, 万物复苏, 生机勃勃。
恍若方才的人间炼狱, 只是一场幻觉。
迷雾散去,乌云消逝, 阳光落在众人的面庞。
裴娇抿紧干涸的唇瓣,睫毛簌簌抖动了一下。
面前的土壤湿了一小块,似是下雨了。
·
千机谷内的迷雾散去后, 各大宗门内接引的人也纷纷赶来了。
在众人数日不归时, 仙盟便觉察出几分不对,却因这千机谷内阵法千变万化,若是强行从外界破解,会殃及千机谷内众人的安全, 便也不了了之,只得派了人在外头接引等候。
后来,各宗前来搜寻,找到了重伤昏迷在千机谷内的众人,甚至包括几位受伤的长老。
兰璃虽伤势严重,但好在并非致命。
秦文耀也成功和他师弟百里瑛汇合,二人一相见便抱头痛哭。
仙洲弟子们算是有惊无险,只是被梦魇之术困在了千机谷内。
而杨炜则没那么幸运,他的灵根受损,很可能今后都无法修炼了。
出来时整个人都神情恍惚,像是受了什么折磨般,格外憔悴。
因与魔域有关,此事重大,甚至还惊动了各宗的掌门。
临行这天,也是与来时一样的好天气,只是没了往日的欢声笑语。
裴娇靠在聚金阁内的檀木小桌上,将绾绾给她的那个香囊放于鼻尖轻嗅,清冷的香气溢满鼻尖。
绾绾死后,她翻阅无数古籍,得知此花名为曦和春雪。
曦和春雪盛开不见天日之处,一生向阳生长,可若被阳光照到,便会如雪遇阳融化般迅速凋零枯萎。
花语为:未能相见,却在心中。
代表着偏执走向毁灭的爱意。
绾绾在黑暗阴霾中漂泊,何郎安睡在绾绾心中。
“待君归,待君归。”
裴娇重新将香囊系在腰间,推门朝外走去。
只要我记得,你便不曾离去。
·
回去的路途上,各宗都有许多听闻消息提前来迎接众人的弟子。
碧草如茵,繁花似锦,入夜之时,山间夜幕中零星几点星子像是谁随意挥洒的碎银。
夜虫鸣叫高低起伏,点点莹白灵动的光漂浮在山间小溪处。
赶路期间,裴娇又累又饿。
她望向那些像是萤火虫一般的光点,光影重重,美轮美奂,眼前竟浮现出天岚宗藏玉峰的小路。
通往那条小路,推开厨房,扑面而来的是叫人垂涎欲滴的鲜美香味。
是小鸡炖蘑菇。
画面中无数粉红泡泡浮上来,梦幻而又美好。
用汤勺搅拌片刻,拂去面上清油,撒上少量盐,挑选最大的那个鸡腿。
看着肉质鲜嫩肥美,想必咬上去也……
就在这时,耳边传来一声杀猪叫。
“裴宁,你他妈是狗吗!!”
裴娇一怔,眼前的粉红泡泡尽数破灭,转而是抱着胳膊肘疯狂乱叫的秦文耀。
秦文耀满眼含泪,一脸惊疑。
就在方才,他还在欣赏月色,谁知身旁的裴娇忽的像是着迷般盯着他看。
这视线之明显,这眼神之沉沦,就连一旁的百里瑛也觉察到不对。
“师兄,她这是?”
秦文耀却毫不意外,得意洋洋地抚摸自己的面庞,“那是你师兄的绝世容颜,比这山间的夜色更加引人入胜,唉,招蜂引蝶原不是我的本意,只是谁叫……”
他话未说完,身旁的裴娇便先是在他面前比划了起来,甚至还搅拌了几圈,嘴里还嘟囔着什么,“真肥美……”
那是自然……
等等?不应该是俊美么?有没有文化?
再然后,裴娇嗷呜一声,毫无征兆地张口对着他的手臂咬下去。
魏明扬听见这边的动静,又望见那些萤火般的虫子,失笑道,“这些是幻萤,常年生长在河道旁,若是一直盯着他们瞧,便会瞧见心有执念的东西,渐渐失了理智,被他们引去河边,给河里的妖兽吃掉。”
他从储物袋中取出珠子。
这是原先在千机谷内用来规避幻境中失而复得的珠子。
“不过是些小妖兽,低级的幻术,倒是不打紧,有这珠子在,就没事了。”
裴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还想上前替秦文耀捏捏手,谁知秦文耀一脸见鬼地迅速走远。
裴娇耸耸肩,她四处打量了一下,不见顾景尧。
他又去哪了?
自从从幻境里边出来后,他便更加沉默,时常不见人影。
她想起幻境中无意看见了他先前的记忆,陷入了沉思。
朦胧夜色中坠着些许熹微的光亮,散似满天星,聚似一捧火。
那些星星点点的光亮浮游在河边,倒映在清澈河水中波光粼粼,像是河里生长的长明灯。
顾景尧抱臂靠在岸边的树下,望向那些灵动闪烁的光,目光变幻莫测。
夜风轻柔拂过他的面额,带起额前几缕柔软的发。
而那些光亮的幻莹在空中兜兜转转,模糊而又清晰之时,竟渐渐化作人形。
那是一位少女。
少女坐在河边,湿润的双眸泛着红,如光滑绸缎般的发垂落在雪白的脚踝,脖子上系着一道纤细的红绳。
不仅是雪白纤细的脖颈,包括那不足一握的腰间,纤细的小腿,都缠绕着一模一样的红色傀儡之线。
那些红线深陷入白皙的肌肤,于水润清透的皮肤上勒出几道触目惊心的红痕。
她跪坐在河边,宽大的外袍微微滑落,露出半个圆润可爱的肩头,在水中玩闹嬉戏。
似乎是注意到他的视线,她缓缓侧过头来,那双浅色的瞳孔乖巧地凝望着他。
耳边缀着的金色耳坠随着她转头的动作微微晃动,拨人心弦。
他甚至能回想起耳坠穿透她耳垂,血液落在唇齿之间带来的燥热与亢奋。
浸湿的外袍勾勒着她一览无遗的姣好曲线,她歪着头好奇地看向他,对着的他的方向缓缓伸出手。
神情无辜纯洁却又自带几分勾人的欲,微微侧过头,虽未开口,一颦一笑皆在不言中,恍若在说——
“过来呀。”
彻彻底底地掌控、支配、占有我吧。
少年呼吸微微一紧,目光幽深得可怕,步履缓慢地朝着她的方向走去。
就在他掌心快要触碰到她温软的肌肤时,眼前闪过另一幅画面。
在夺灵阵的刺目妖异红光下,那身穿紫色襦裙的女人笑得落寞而又讽刺,“你和我是一样的,是生长行走在这深渊裂缝中的人,包含这世间无数的恶念,也会同样被熠熠生辉的纯洁灵魂吸引,忍不住占有她,破坏她,摧毁她。”
“只是你要明白,你和我都是命中带煞之人,只能给身旁的人带来不幸,所以,你不配接近她。”
绾绾歪头笑道,“我给你的那些能够提升修为的灵丹妙药确实有用,只是里边掺杂了一种蛊虫,叫做断情蛊,中了此蛊若是为情所伤爱而不得,此蛊虫便会钻入体内啃食肺腑,此等钻心之痛便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所以,你若再接近她,小心会爱上她,被此蛊反噬。”
“像你这种只配活在黑暗里的人,只有离她越远越好,你不配。”
他攥紧五指,指节泛白,半晌,冷嗤一声。
在服用这些来历不明的丹药之时,他便早已知晓这里边掺着的蛊毒,可是为了尽快恢复实力,仍旧毫不犹豫地服下。
他最会权衡利弊,做出取舍。
莫说他心中有封印七情六欲的封魂锁,就算没有,他也绝对不会爱上任何人。
所以此蛊虫对他而言,毫无任何威胁。
他盯着她,冷冷道:“幻境中那个的女人是谁?”
“你自己心中,不是早有猜测了么?只是你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他瞳孔微微一缩,心中升起烦闷恼怒之意。
再度睁眼之时,面前的耀眼夺目的萤火悉数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河里高高跃起的凶狠妖兽,朝他嘶吼咆哮着袭来。
他不躲不避,任由那妖兽锋利细密的獠牙刺破他伸来的掌心。
猩红的血液利落在清澈的河水中,他目光平静,长睫所掩之下尽是幽暗而又浓烈的杀意。
“竟会被这般低等的幻术所迷惑……”
他语气凉薄冷淡,平静的声线之下酝酿着即将来临的暴风雨。
下一刻,他微微收拢掌心,那妖兽化作一团华丽的血雾,如花一般绽放在泉水叮咚的小溪上。
周身似萤火一般的光似乎被此举吓到,像是一条星河般围绕着他转。
水面映照着少年隽秀的面庞,他伸手缓缓将脸侧沾染的血抹去。
[只是你要明白,你不配接近她]
[你舍不得杀她]
他盯着修长指节滑落的鲜血,良久,嗤笑一声,“……不配?不舍?”
从来没有什么配与不配,舍与不舍。
只有他想与不想。
山间的风一吹,篝火的火星便到处乱窜。
许是因为宗门内时长没有这般轻松得聚在一起了,围着篝火,众人便开始攀谈取乐起来。
“我和你们说,此番前去千机谷,我们前头刚遭遇妖兽幻境,后头居住的聚金阁中,就多出几具干尸。”
“当时气氛那叫一个绝望透顶,出又出不去,谷内又危机重重,与明悦长老走散不说,许多弟子都失踪了。”
前来引接的弟子们托着腮,满目紧张道,“那后来呢?后来怎么解决的?”
“后来?在这千钧一发火烧眉毛人人自危之际,魏师兄站了出来!”
“他聚集其他宗门内的有才之辈,一齐去竹林中探索,谁知那妖女早就在竹林中设下了万重陷阱,甚至还有夺灵阵!”
听众倒吸一口冷气,“……夺灵阵?那可是传说中的邪术啊,魏师兄是如何应付过来的?”
“哼哼,魏师兄是谁?拥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和才略过人的胆识,只见他一拔剑,天上的云都变了颜色,雷声大作,日月生辉,风雨欲来——”
魏明扬听不下去了,尴尬地打断了那人,“此番千机谷破解夺灵阵,功劳不在我……”
说罢,他复杂地扫了一眼裴娇,侧头抿唇道,“裴宁师妹和蓝璃道友才付出良多。”
“嗨呀,魏师兄就是谦虚——”
裴娇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说话,注意到远处走来一个人影。
她笑着朝顾景尧挥手,对方的神情隐没在夜色中,看不太真切。
裴娇总觉得他身上的气压似乎有些低。
她耸耸肩。
谁又惹这位生气了?还是说,他不喜欢人多的环境?
她正吃着山里摘的灵果,这果子清甜多汁,又长得小巧,一口一个根本停不下来。
她便顺势将她裙摆里兜着的果子展示给他看,“你吃不吃?我亲手摘的,可甜了。”
顾景尧看都没看一眼,正准径直走过,这时裴娇身后走来一人。
“阿宁…道友……”
裴娇侧过头,是魏明扬。
他语气生硬,望向她时更是目光复杂,其中几分审视几分真诚,“裴宁道友,此番千机谷之行,还要多谢你出手相救。”
裴娇却比他自然多了,摆手笑道,“小事小事。”
魏明扬微微怔愣。
虽然是一样的笑容,以前的裴宁,和他说话时,似乎有些不同。
究竟是哪里不同,他也说不明白。
他也没过多纠结,只是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瓷白的药瓶,“此乃化血补气的上等丹药,算作回报的薄礼。”
裴娇推脱道,“不必。”
谁知魏明扬只当她是不好意思收,瞧见她裙摆中一堆不怎么起眼的果子,便善解人意地给她找了个借口,柔声笑道,“就当做拿这果子与我交换吧。”
他倒是眼疾手快,不愿欠她人情。
裴娇眼睁睁地看着他取走自己辛辛苦苦摘的果子,心里呐喊——
谁要你的丹药了,还我果子——
她见他背影迅速远去,只好安慰自己:罢了,罢了。她也确实需要这种高品质的丹药。
只是储物袋里没多少空间了,只好将丹药交给顾景尧保管。
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顾景尧在接过丹药的同时,将她怀中仅剩的两个果子给拿了去。
“诶等等,你给我留——”
她话音刚落,他便径自送入口中,面色冷淡地敷衍咀嚼了两下,喉结上下滚动之时,果子的清香也于空气中消失得一干二净。
裴娇欲哭无泪。
为了摘那果子,她还和树上的灵猴群迂回打游击了半天,谁知没尝过几口,先是被魏明扬夺去了大半,最后竟还便宜了顾景尧。
她目光落在那瓶丹药上,劝慰自己不要生气,好歹白捡了一瓶丹药。
这时顾景尧席坐于地,单手撬开丹药的瓶子,然后当着她的面随意掷出几枚橙黄色的丹药,漫不经心地像是嚼糖豆一样嚼起来。
“……”裴娇忍无可忍,气愤道,“这是给我的,你别吃了!”
顾景尧抬眸扫她一眼。
虽然因为他经脉受损的缘故,她是叮嘱他每天服药,但是……
她嘟囔道:“我先前在府里囤了那么多丹药,也没见你吃啊,你吃那些就好了。”
顾景尧将那瓷白的丹药小瓶子在手里把玩了一圈,眉目阴郁,挑眉反问道,“有什么不一样?”
裴娇心直口快:“自然不一样了,这可是魏师兄送的。”
魏明扬的东西,那可是绝好的东西。
虽然现在看起来平平无奇,保不齐是什么隐藏的神丹妙药,吃完功力大涨呢?
可这话落在顾景尧耳边,却又是另一重意思。
宗门内曾有许多关于裴娇的传言,其中大多数无非是她苦苦爱慕魏明扬不得,反而去陷害林倾水的那些事。
所以就连这人送的丹药,都如此特别?
顾景尧的视线扫过夜间闪烁跳跃的篝火,落在不远处含笑与他人交谈的魏明扬身上,逐渐生出几分凌厉和寒意。
握着瓷瓶的手微微收拢,指节泛白,他转身便将那瓷白的丹药瓶子丢进不远处的篝火里,瓶子滚落进火焰,噼里啪啦的声音绽放在安静的空气中。
裴娇一愣,然后跺了跺脚,“诶——你这是做什么?”
他则是毫无诚意地平淡回答道,“没注意。”
裴娇自然不信,“没注意,你这是得多没注意?”
她立刻想去救火,却被他伸出的手臂拦住。
——他掌中又无故多了一瓶丹药,撞击瓶身时发出悦耳的声响,甚至瓶盖还没打开,裴娇就闻到了里边浓郁的药香味。
很明显,比方才魏明扬给她的那瓶竟还要纯净百倍。
他垂眸扫过在火中已然烧焦的瓶子,冷媚的眼角微微上扬,透出几分不屑,便连语气也十分恶劣,“就这种上不的台面的东西,也好意思拿出来送人?”
裴娇凝视着他手中价值不菲的丹药,皱眉问道,“你从哪里来的这么好的东西?”
顾景尧将瓶子丢在她的裙摆上,随意答道,“捡的。”
“……”
定是从哪算计来的。
怪不得她平日里给他的丹药都不吃,原来他消失的那段时间,竟是去做这些事了。
虽说平白无故地得了一瓶好东西,但是裴娇还是肉疼。
她闷声道,“就算如此,你也不能将别人给我的东西就这样扔了。多浪费啊……”
就算卖出去,也能值好几个钱呢。
顾景尧沉默半晌,最后冷笑一声,“那魏明扬送的东西就如此特殊,莫不是要上香供起来?”
裴娇一怔,她疑惑地看向他,“……什么?”
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言语中的偏激和某些多余的感情,他收回视线,却不经意看见裴娇露在后头的一截白嫩的后颈。
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方才河里幻莹构成的虚假画面,喉间都变得干涩起来,像是有一把火在烧。
他立刻移开视线,以指腹撬开身旁的水壶,仰头猛灌了几口水,像是要借此来浇灭那把烧着的火。
水流顺着少年修长的颈线滑落进衣襟,微微突出的喉结上下滚动。
裴娇一头雾水地看着他发疯般灌水,无奈地摇摇头,却在下一刻叫出声,“顾言玉!那是我的水囊!”
“噗——”
少年像是甩开烫手山芋一般扔开手中的水囊,剧烈地咳嗽起来。
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红,蔓延上玉白的面孔,他呼吸急促剧烈,慌乱之中,不受控制地舔了舔干涸的唇,像是在回忆方才的滋味。
裴娇嫌弃地将水囊扔给他,“算了算了,你都喝过了,也不能要了,那便送你了。”
闻言,顾景尧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随后倏地站起身,浑身充斥着不悦恼怒的情绪,下一刻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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