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楠垂着脑袋盯着自己刚刚被溅到血迹的双手。
这双手,抚得了琴,挽得了弓,更舞得了剑。
或许,谁也想不到,这双手会在日后躲在阴诡地狱里搅弄风云。
冰冷的怀里突然被塞了只软乎乎的白团子。
林楠抬起头,看着不知道什么时候蹦到自己面前的宁芊穗。
“这是我打到的兔子,楠哥哥要替我养着!”林楠听见小姑娘溢着阳光的声音。
林楠还没点头,宁芊穗就笑着向亭外的空地跑。宁期安连忙起身,追出去前,转回身看了眼还在愣神的林楠,说:“眠眠给你打的,收了当做此次围猎的战绩吧。”
阳光谱在兄妹俩身上,笑声伴着清脆的银铃声。
林楠记得,那是宁芊穗脚上系着的。
小姑娘在家里有多被宠着,从她颈间上求来的玉佛像,右手的狗牙红绳,脚上的银铃串,腰间挂着的玉佩,和她阿兄亲手缝制的香囊就可以看出来。
后来也有很长一顿时间,也都是这银铃声撑过了林楠最灰暗地日子。
林望沉默地看着笑而不自知的林楠。
俩人都明白,这是宁家兄妹留给他们俩独处的时间。
“三哥……”,林望抬头对上林楠的视线。
“既然不想说,那便算了吧。”林望不想强迫他。
林楠蹲下身子,将刚才那只兔子圈在怀里,轻飘飘的声音从他唇边传出,“为什么其他的兄弟姐妹不喜欢我啊?”
林望怔怔,此刻的林楠才像是他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神情,眼里的阴郁被不解取代。
“因为我的生母是舞女,所以我生来便低人一等吗?”林楠鼓着腮帮子,揉了揉散着热气的白兔,“生母……她是什么样的人啊?”
林望这才意识到,这个从未体会过母爱的孩子,这些年过得可能并不幸福。
林望曾经撞见过长姐和其他人羞辱林楠。他当时气得要禀告父皇。可林楠只是边用他那狼崽子的眸子盯着那群人,边追着林望的袖角,说,“父皇不会信的,罢了。”
他好像从来没有因为什么掉过眼泪,大多时候都只是像只狼似的,直直地盯着他们。可他毕竟还太小,还只是个没有任何威慑力的小孩。下人们私下的杂言杂语也一直没停过,他们说他心肠硬,养不熟……
看他没有反抗,所以就连下人,都敢随意讥讽他。
“恸贵人吗?”林望走过去,轻轻摸了摸他垂着的脑袋,“是个温柔的人。”林楠蒙着雾气的眼睛看着林望。
“是个温柔体贴的女子。”
林楠看着林望坚定的神情愣住。他眼里闪烁的,是一个人生来对母亲的渴望。
其实恸贵人还在的时候,林望还是个不记事的小孩子。只是隐约有个窈窕的影子总在午后,坐在凤栖宫的宫里抚琴。只是偶尔见到岚姨哄小芊穗的时候,刹那闪过一名极美的女子,好像也这样哄过他……沈雅竹这位母亲反而总是坐在一边看着那女子愣神。
沈雅竹虽然确确实实是个不沾人间烟火的仙子,但对林望这个亲儿子还是很上心的,对林楠也极其好。不过原本身子就弱的沈雅竹,在林楠四岁那年的上元节彻底严重起来。一直养到次年,也就是小芊穗第一次入宫后才好转起来。
沈雅竹还是太子妃的时候,精神状态就不是很好。
太医说,这是心病。
太医还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可是这系铃人,究竟是谁呢?
这心病让成婚后一直郁郁寡欢的沈雅竹待到诞下林望后险些离世,是林康筹集了全太医院才保住了她。
林望安抚着拍了拍那个垂着头的小孩。地面上滴落着晶亮的液体。
是眼泪。
他终于像个正常的孩子一般,因为思念着那个不曾谋面的母亲而哭泣。
一道印有龙腾的烟火在昏黄的空中炸开。
是大林皇的图腾。
是唤孩子们回家的召令。
宁期安把背上的小姑娘往上掂了掂。
“阿泽,我替你背会穗穗吧?”林望看着在宁期安背上睡熟的宁芊穗。
“放心吧!以前在演武场上,就算我受了多重的伤,只要那天带了小丫头一起去,阿爹都会让我把这丫头背回来的。而且呀,这丫头睡眠浅,换了人定是要醒的。”宁期安说的是实话,他心里也明白阿爹的用意,是希望他们不离不弃,更是希望他在任何时候,都能够带自己的小妹回家,都能够护住自己的小妹。
宁期安龇着虎牙,又笑着看了眼伤势更严重些的林望,说:“更何况,子晞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还担心你把我们家的宝贝给摔了呢!”
说完就用胳膊捣了捣林望的肋骨,林望顿时倒抽了口冷气。他心里明白,这人是在关心自己。
俩人自幼一起长大,关系不亚于林望和林楠。
某种意义上说,宁期安算是林望半个伴读吧。但因为宁期安是农家独子,直接指明给某位皇子做伴读,偏袒之意太过明显。宁期安和其余皇子皇女,臣子的儿女,皇室的孩子一起在尚书房读书也只是合情合理。更何况宁期安醉心沙场,还有林康的个人原因,绝不会像当年宁家三子分别伴读三个有势力的皇子那样。这可能也是林康和宁穹的阴影吧……
兜兜转转,也只是留了个小丫头在皇子皇女身边。也不知道秋猎回去后,宁芊穗会成为谁的伴读呢?
宁期安对于小芊穗要入学堂这事,还是非常期待的。毕竟他留京的日子里,一半在尚书房念书,一半在自家武场。等宁芊穗上学以后,见面的日子总比现在大半见不到眠眠好。
会场叽叽喳喳地充斥着孩子们耀武扬威的声音。
“报,少了太子殿下、六殿下和宁家兄妹……”一个侍从走到林康旁边,低声禀报着。
一边的沈雅竹听见后,拧着眉,凤眼斜睨了下林康。林康还没开口,就听见下面的孩子大喊:“是太子殿下他们!”
众人顺着那孩子手指的方向望去。
看见的不是意气风发归来的少年,而是伤痕累累,沾着血迹泥污的四人。
林楠被林望架在肩上,他又变回了往日那个病秧子。
林康皱眉,握了下沈雅竹的手,然后起身,大步走向几人。
走近些也终于看清了马背上的东西——两只被贯穿了的虎和零零散散几只野禽,还有只雪白的兔子。
林望在林康走近二人前,忙对林楠使了个眼色,林楠会意,闭上眼睛当即向一边倒去。
这是来之前所商量好的。
林望作势,也顺着力,单膝跪在地上摆出吃痛的表情。
“子晞……”林康连忙上前扶住林望。而林楠也已经被刚放下宁芊穗的宁期安眼疾手快地稳稳接住。
林望眼神暗了暗,有听见林康关切地声音,“如何?”林康又抬眼看了下马背上的东西,“这……是你们猎得的?”
林望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会在已经清了场的围场遇见这种凶物……这虎像是通了灵似的,直直奔着我来的……多亏了阿泽兄及时赶到,护我时还受了伤,穗穗也替我挡了一击……”林望顿了一下,满是悲伤地看了眼一边专心昏迷的林楠,“还有小六……他本就体弱,还挡在我身前……父皇,您更应该先关心他……”
林康听出了林望孩子气般而带有责备的口气。
“扶他们下去!立即遣太医照料他们!”林康直起身,对身后的人命令着。
原本热闹嘈杂的会场寂静无比。
直到几人被带去休息,林康才面色铁青地开口:“谋害储君、皇嗣、重臣之子,胆大妄为!”
原本不怒自威的大林皇此刻暴怒。
“围场遇虎一事——朕,绝不姑息!”林康看了眼坐在席间眉头紧皱的沈雅竹,又瞥了眼宁家。
“给朕彻查!不容放过一丝一毫!所有细枝末节,统统都由朕——亲自审查!”林康立即下旨封锁围场,以防有人偷溜。
少年组的围猎在大林皇的震怒下落下帷幕。其余的行程也都向后安排了。
而胜者,不由分说,必然是一人一虎的林望和宁期安。
林楠在房内等待太医的时候,抬眼看着失魂落魄的林望。他不理解,世上为何有人会为了别人伤心至此。
“三哥,我身上的伤并不及你的严重……”
林望闻言,瞪大眼睛看着林楠。
他顿时明白了林楠的意思。他也觉得不敢相信。
还没来得及阻止,林望就眼睁睁地看着半躺在床上的少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就一声脆响地卸了自己的左臂……
狠。
这是林望脑中唯一能想到的形容词。
如果这个人想要某样东西,那绝对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他想要的,必定属于他。
会有连林楠,这种生来便是强者的人也得不到的东西吗?
会有的吧……
夜半。一人跪在一处殿中的榻前,“放心……小的已经解决了那几个南疆女……”
垂幔后,是一人缓缓勾起的笑。
“罢了,此次,算他命大……”
“日子,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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