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出那一口浊血之后,顾偃开感到自己的头脑,竟似前所未有的清醒。

    以前错过的点点滴滴,似乎挨个儿在他的脑海中过了一遍。

    三四岁上便被他逼着,早起扎马步的顾廷烨,也是曾和其他小孩子一样对他撒娇抱怨过的。可他是怎么说的?“好好一个将门男儿,作何小女儿姿态?”久而久之,顾廷烨便养成了一副什么都不肯说出来的性子。

    他因着其他人不断地往烨哥儿身上泼脏水,对儿子非打即骂;儿子也因为他从小的教育,养成了个桀骜不驯的性格,越长大越和个锯嘴葫芦似的,再不肯和他这个父亲好好说话了。

    不对……或许不是烨哥儿不愿意在他面前辩驳……而是,他从未真正相信过他。后来,他的烨哥儿才再不愿说了。

    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被他拜托亲去查问顾家内宅之事的老宁远侯的大管事,陆远,见顾偃开吐出一口血来,连忙上前扶住他,关切道:“大公子没事儿吧?我去给您请个大夫来看看?”

    “唉,”顾偃开叹口气,“也只有您,会叫我大公子了。真想回到那个时候啊……我不是宁远侯,不是顾家的家主。除了如何打赢一场仗,什么都不需要想……活到这把岁数,我才明白,这后宅,远比战场上的刀光剑影,要可怕得多啊!”

    陆远扶着他的手微微紧了紧:“大公子,您还是要先顾好自个儿的身子啊!二郎他文韬武略,比起您当年来,可谓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见这些年,他被您教导得很好。虽然在家事上吃了些亏,万幸的是身子康健、品性正直。只要有了这两样,怎么都是能过得好的。您若是真觉得有愧于他,便更要养好身子,争取活得长久些,才好看顾二郎啊!”

    顾偃开方如梦初醒:“没错,没错……你说得很对。去请个大夫吧!走角门,别让人瞧见!”

    虽说陆远他老人家已经是年逾古稀的人了,可到底是跟着老顾候上过战场的人,步履匆匆就出门去了,丝毫不显半分老态。

    没一会儿,他就将大夫给请回来了。

    “侯爷,您这是肝气不舒,郁久化火,迫血妄行,进而导致了吐血的症状。需疏肝解郁,清热凉血。我给您扎几针,再开个方子来,几日之后便无大碍了。不过,日后您还须得修身养性,忌大喜大怒。”

    扎了针,服了药,送走了大夫,顾偃开静静躺在床上,思索着明日,该如何将宁远侯府那隐藏在风平浪静的表象之下的波涛汹涌,掀起一阵惊涛骇浪来。

    翌日,顾偃开一大早便将顾廷烨叫了来。

    望着眼前已经比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要高的儿子,顾偃开少见地和颜悦色,“坐吧。”

    顾廷烨没什么表情,甚至也没对父亲说半句话,径直坐下了。

    心中本就有愧的顾偃开自然不会计较儿子的这点小小失礼。待顾廷烨落座之后,便开了口:“烨儿……这次的事,为父会给你一个交代的。不止这次,还有以前。你想如何处置那些人?”

    顾廷烨那双桃花眼骤然眯了下,却半分不显迷离,反而透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来。

    他想怎么处置?

    自然是将这些年,顾偃开施加在他身上的所谓“惩罚”,尽数还给那些人了。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世人皆称:“退一步海阔天空”“家和万事兴”。可只不过是刀子没割在他们自己身上,不知道痛罢了。

    他凭什么要退?凭什么要和?

    那些人退过吗?给过他一丝“和”的可能吗?他们怕不是只想把他踩到泥里去,好叫他再也爬不起来吧?

    顾偃开就这么看着自家二郎的神色,从最初的愤懑,到最后慢慢归于平静。

    最终,顾廷烨说:“父亲,儿子想离开汴京。去白鹿洞书院读书。”

    他没有提及如何处置那些曾经深深伤害过他、往他身上泼了一盆又一盆脏水的人,只平静如斯地对自己的父亲说,这里太可怕了,我只想逃开。

    不对,或许不是逃开……

    而是,他的烨哥儿,实在是太聪明了。深知自己不会给他他想要的答案。是以,多说无益。可胸中愤懑之情又无处宣泄,只得离开,眼不见心为静。

    想明白这一点,顾偃开哑着嗓子应了声:“好。”

    顾廷烨从容起身,对着他行了一礼,“那儿子便告退了。”

    走到门边的时候,一贯声如洪钟,此时说话却好像含着一口浓痰的顾偃开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儿啊……是为父对不起你……”

    顾廷烨微微抬起,即将跨出门槛的左腿顿了顿,却很快,朝着房门外落了下去。

    再没回头。

    没有得到儿子的回应的那一刻,顾偃开便明白,他错得太多,或许,是永远也无法得到这个儿子的原谅了吧?

    如果白氏还在,一定会拉着儿子,用那双失望至极的眸子看着他,对他说:“既然你这宁远侯府容不下我们母子俩,便写了和离书来,我带着烨哥儿,回我的海宁去。”

    可惜了。

    那般鲜活的女子,就这样葬送在了这吃人的侯府。

    她没能护持着她们的烨哥儿长大。

    而他这个做父亲的,也没能照顾好她唯一留给他的孩子。

    如果她还在……烨哥儿该是什么样子?

    他会教导他文韬武略,而她呢,则会关心烨哥儿的衣食住行,将她那爽朗大气的性子耳濡目染传给烨哥儿。他的烨哥儿,一定是鲜衣怒马的好儿郎。而非如今天这般,通汴京都知晓他的纨绔之名。就连他这个父亲,曾经都对此,深信不疑。

    那厢,顾廷烨大步回到了自己的屋子。将自己整个人丢在床上,合上双眼,深吸几口气,才感到胸中的不平之气,微微散去了些。

    若按照他的性子,定是会要求父亲该怎么罚就怎么罚的。

    可是,明兰说:“二叔是想逞一时之气,还是叫你父亲一辈子对你心怀愧疚,换来长长久久的公平?”

    那时,顾廷烨沉默了。

    小姑娘便继续说:“二叔,我知道你很愤怒。但是,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你可以现在对着你父亲提要求,要他严惩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可是,如果你的要求,他做不到呢?身为大家长,想事情或许和我们这些小孩子不一样吧。我觉得,你想要的,他一定给不了。你若执意如此,或许你的父亲会在愧疚之下顺着你。可你们父子之间的情分也就淡了。”

    “可若是你什么都不求,只求离开侯府,离开那吃人的狼窝,他对你的愧疚,只会掺杂着对久不得见的儿子的想念,愈来愈深。而且,现在,你在汴京的名声并不好,你应当也是知道的。但世人健忘。若你离开这里,好好读几年书,中了榜再回来,人们只会说你年少有为,撑死了加上一句浪子回头。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二叔,我是闺阁女子,这一辈子,大概就只能困在这二亩三分地。可你不一样。你注定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避开那些人的阴谋算计,我想,你会有更好的未来,也会成为更好的自己。”

    顾廷烨先是愣了半晌。随后终于绽开了笑容,“小丫头年纪不大,看事情倒挺透彻。”

    明兰亦羞涩地笑了笑,“那,二叔的决定呢?”

    顾廷烨深吸口气,最终做出了决定:“我要去白鹿洞书院。”

    明兰盈盈一笑,对他作了个揖:“那明兰便在这里,祝二叔早日金榜题名,前程似锦。”

    当天下午,顾廷烨便听说,他那把四房五房这两个累赘背在身上几十年都不肯甩脱的老父,竟狠了心,分了家。

    五房自知理亏,没怎么敢闹腾。

    四房却觉得自己纯属被五房带累了。五房犯的事儿,凭什么将他们也赶出宁远侯府?

    一家人便是哭天喊地地闹腾。

    又是哭喊着“父亲母亲!你们走了,怎么也不带上儿子啊!你们睁睁眼,看看我的好大哥是怎么对待我的吧!”又是怒斥顾偃开不孝,“父亲母亲临终前的嘱托,大哥竟全忘了吗?”

    顾偃开其人,一生耿直,也不欲与他们争辩,直接命军中的旧部,将他们从角门丢了出去。

    将人丢出去之前,顾偃开拿出了老顾候去世前留下的文书,丢给二位弟弟,“当年父亲去之前,就已经将家给分了。我这个做大哥的,不过是看你们这两个弟弟都不成器,怕你们出去了过得艰难,一时心软,才将你们留下了。谁成想,人心不足吞象,你们竟险些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将我的亲儿子冤死!难道你们竟觉得,我对你们这些人,会比对我的亲儿子更亲吗?该给你们的家产,我一分都不会少。不该你们得的,我也一分都不会给。”

    处置了四房五房,便该廷炜了。

    廷炜一向是廷烨的小跟班儿,原来,竟也是假的吗?

    不过,他已经冤枉了顾廷烨数年,不想再冤枉另一个儿子,便将廷炜叫了来,“廷炜,广云台那三千两银子,是你花的吧?为什么记在你二哥哥账上?”

    顾廷炜一向害怕这个威严甚重的父亲,嗫嚅了好半天,才把话说清楚:“父亲……我,我那时不是想包花娘的!只是常常和那人聊聊天、听听曲儿!那日,是宣平侯家的非要给她赎身。他……您是知道的,有……有些不好的癖好……我实在怕她在那人手里活不过几日,才头脑一热,买下了她……然后,然后我太害怕了……”

    顾偃开平静道:“太害怕了,所以栽给了你二哥哥?”

    顾廷炜慌忙摇头:“没有没有!我那日,自知闯了祸,慌忙去找了二哥哥,他听说了这事儿,主动说,记在他账上便是……”

    顾偃开冷哼一声,“然后你就应了?”

    他这副模样让顾廷炜更害怕了,支吾着再说不出一句整话。

    顾偃开便沉声说:“你二哥哥替你扛事儿,是他心疼你这个弟弟。于他,是兄友弟恭;于你,却是说明你是个毫无责任心之人,敢做不敢认。”

    深深叹了口气,顾偃开这才发现,哪个儿子,其实他都没教好。“廷炜啊,你是顾家的儿子,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听你母亲说,你读书没什么天赋。那父亲,便将你送到我的旧部手下,跟他习武,如何?”

    其实,顾廷炜习武也无甚天赋。只不过,顾偃开觉得,再没天赋,练武起码可以磨炼这孩子的意志,不至于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哥哥替他背责。

    父亲的吩咐,廷炜自然不敢不认,只得应了。

    听说了府里这些变故,顾廷烨仿佛与他无关似的,只默默收拾好行囊,准备出发了。

    动身那日,顾偃开亲自送他出了城。长柏和小公爷也来送他。

    可顾廷烨却想起那日,小姑娘祝福他前程似锦之后,他瞧着明兰的圆脸蛋儿上挂着的笑意,玩心渐起,打趣道:“把我从你盛家的书塾赶走,六妹妹就这般开心?”

    明兰那双杏眼一下子便瞪圆了,“二叔这说得是哪里的话?我难道不是为了你好吗?”

    顾廷烨“哼”了一声,竟和阳哥儿讨要糕点而王若弗不给他的时候,那傲娇的小模样有几分神似。“别以为我不知道,当时,长柏说要让我来你家读书,你母亲可是吓了一跳呢!生怕我带坏了长柏!”

    明兰不服气道:“我都不知道的事情,顾二叔又是怎么知道的?”

    顾廷烨嗫嚅了几句,明兰也没听清。最后他干脆耍起了无赖:“你甭管我是怎么知道,反正我就是知道!”

    明兰气哼哼地丢下一句:“你不讲道理!”扭头便想走。

    顾廷烨抬手,想拉住她的衣袖。

    却终于还是记起,这世道对女子不公。他若真扯了明兰的袖子,于他不打紧,可若被旁人瞧见了,轻则叫她挨一顿罚,重则坏了她的名声。

    他在汴京的名声,已经是臭不可闻了。可不能再带累了明兰的名声。

    最终,他还是放下了手,也没追上去。只用不轻不重,明兰恰好能听见的嗓音冲她喊了一句:“六妹妹,待我金榜题名之日,定带上谢礼来看你!”

    明兰没理他。

    顾廷烨便又加了一句:“刚刚说你母亲的话,是我妄加猜测,是我错了!六妹妹原谅我可好?我可不想带着遗憾走啊!”

    明兰的脚步顿了顿。眼珠儿转了转,面上终于又有了点儿笑意。可这笑,却很快被她换了一副羞恼的表情,这才转过身去,同样冲着顾廷烨喊了一句:“那二叔中榜之日,可也要带上礼,谢我母亲这些年的照拂才是!”

    “哈哈哈——”顾廷烨久违地爽朗大笑道:“一定一定!”

    若是王若弗听到他俩的对话,一定要喊冤枉了。

    前世的她,倒的的确确是嫌弃顾廷烨的,也不愿让他来自家读书。原因嘛,正如顾廷烨所说,是怕这个家世显赫却声名狼藉的孩子带坏了自家刻苦用功的柏哥儿。

    可重生以来,她早就知道了顾廷烨那些坏名声,多半是被他人泼了脏水,又知晓他日后是个出息的,巴不得自家长柏继续和他做莫逆之交呢,如何会嫌弃他?

    却说回今世,长柏同她说起,要让顾廷烨来自家念书那日。

    长柏刚刚同她说完了这事儿,徐琳琅便来了。

    俩人谈天说地了半天,自然谈到了长柏这个令王若弗十分骄傲的儿子。也提到了方才长柏同她提起的事儿。

    徐琳琅惊道:“哎呦喂,那顾家二郎,可是通汴京闻名的纨绔啊!你放心让你家柏哥儿,日日和他搅和在一处?”

    王若弗总不能同她讲顾廷烨大多是被陷害的、且日后会有大出息的吧?只得敷衍了两句:“我家柏哥儿虽然也算不少木讷,却也难得有个如此交好的少年郎,便随他去吧。”

    徐琳琅便以为,王若弗也是嫌弃顾廷烨的名声的。只不过是碍于儿子的要求,才不得不同意顾廷烨来盛家念书。

    回去,便无意间跟自家嫂嫂提起了这事儿。

    而她的嫂嫂,又无意间同她的娘家嫂嫂提起了这事儿……

    总之,一传十十传百,这事儿不知怎的,就传到了顾廷烨的耳朵里。

    当时年轻气盛的顾小二,正是个怼天怼地怼空气的年纪,叛逆得很。昨天打了那家的,今日又是将那家的鼻子都给打破了……总之,是三天两头就闯出点儿祸事来,引得他老子满府追着他打。

    一听王若弗对他的“嫌弃”,原本都说定了,要去白鹿洞书院的,这下却是死活不肯去了。

    顾偃开是个武将,在文官清流里并没什么人脉。且如今,他在皇帝面前也不怎么得重用,更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自然没什么来巴结着他。可以说是求爷爷告奶奶,才给顾廷烨挣来了这个名额。

    谁知这小兔崽子竟然说不去就不去了!气得他又生生将顾廷烨打了一顿。

    可孩子不愿意去,他总不能叫人捆了他去吧?

    只得又带着厚礼上了盛家的门,将儿子塞到了庄学究门下。

    这有时候啊,命运就是如此奇妙。

    或许不经意间的一句话,就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轨迹。多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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