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念修善,盘香正燃,天后庙内随处可见闪着火光的香环,一抹烟尘,云雾缭绕。

    除开那些佛香,一排小食摊位煤炉上也蒸腾着雾气。摆在最头也最显眼的是个阿公的摊位,一只暗黄的灯泡挑在蒸锅上,照得锅里的碗仔糕愈发橙黄透亮。

    “是碗仔糕。”

    “是啊,小姐,来一个吧。”阿公系着围裙,手里的竹签插起一只糕,递了过去。

    米香同红豆香被热气蒸过,直往人鼻子里钻。

    琅嬛接过,又道:“阿公,再要两个。”

    “好,再来两个。”

    谢林庚站在琅嬛的身侧,他才摸到口袋里的皮夹,就听见陆启昭将零格子扔进了摊位上的钱罐。他的手停在了口袋,只觉得像自己一般进退两难。

    “林庚哥一个。”琅嬛将拿到手的另一只糕递给谢林庚,又拿了另一个给陆启昭,“这个给你。”

    趁着刚出炉的热气,琅嬛咬下一小口,清甜的味道便充斥满口腔:“还是以前的味道。”

    她举着那缺了一口的碗仔糕,转头对着身边的陆启昭:“这个,是我来港城之后吃的第一样小食,是林庚哥买给我的。”

    “你还记得。”谢林庚的手指捏着竹签,不知道是在看糕还是在看从前。

    “当然。”琅嬛弯起的笑眼要亮过那轮月,“小时候很少知道甜是什么滋味的。”

    谢林庚默然,他又何尝不是,在月闵楼第一次尝到甜的滋味正是琅嬛送来的红豆粥。谢林庚曲起的手掌想要去抚摸她柔顺的发,却听见另一侧男人的声音。

    “以后,我不会让你觉得很难尝到甜。”陆启昭牵起琅嬛的手,像是在起誓。他知道琅嬛从前过得辛苦,如今自己在她身边,只盼着能多为她分担。

    谢林庚看过不少公司出的片,说什么只要爱人幸福便也幸福,他只觉得可笑。他的目光顷刻落住他们的十指交缠,若可以,他已经想到要如何将那纠缠住琅嬛的手指一根根掰断。

    “喂。”琅嬛少在熟悉的人前同他这般亲密,多少还是有些不习惯。她想转移开话题,偏头却看见谢林庚的神情冷漠,她关心,“林庚哥,你没事吧?”

    谢林庚回神,抬了抬嘴角,他故作轻松地笑:“没有,没事。只是刚刚想到了从前,那时候那时候你才这么高,站在人家铺子前面都差点被蒸笼遮住视线。”

    谢林庚将手掌比在自己胸口之下,说得言辞真切,好似自己刚刚全无那些暴戾的邪念。

    “那时候,我才八岁。”琅嬛也道。

    年少陆启昭还未曾与她相识,这样的话题让他觉得有距离却更想参与:“她小时候是不是很可爱。”

    他说完几秒,谢林庚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在问自己,他低头回答得认真,却像是在告诉自己:“没有比她更可爱的了。”

    “我有些嫉妒你了。”陆启昭同他玩笑。

    嫉妒自己?谢林庚听来讽刺。他笑笑,没再接话。陆启昭也习惯了这位林庚哥的孤傲,只琅嬛觉得他今日有些不同。

    往广场内里走更是热闹,路边摊子上插着的风车转出了几道霓虹,挂着长长短短的香包、同心结也摆出不寻常的热闹。方片眼镜、长衫大褂的算命师傅一晚上卜卦未停,手里的签筒摇出节奏。

    “千年古镜复重圆,女再求夫男再婚。这支签说的是玉莲会十朋,宋朝的时候,钱玉莲同王十朋成婚。十朋上京赶考,玉莲被逼另嫁他人,投河获救。十朋高中状元,几经波折,夫妻二人终是团圆。这位小姐,此卦象是重圆之象,凡事劳心有贵也”

    那年轻女子坐在凳上,听完解签,连连点头,抿嘴一直笑,又继续去问些如何劳心、如何团圆。

    算命师傅看惯百态,求一碗饭食。知道说些什么,便能逗得这些问姻缘的痴女喜笑颜开、花枝乱颤。

    不过任他舌灿莲花,今夜天后庙围着人最多的可不是他的算命摊。

    一辆被停在天后庙正门口的花车吸引了不少人。

    数不清的香槟玫瑰将花车的边框尽数点缀,将那车原有的颜色都覆盖得完全。几千支玫瑰挨在一处,香味是甜蜜的浓烈。

    围观的群众都少见这样的场面,谁又会在庙会这样大手笔摆这样多的玫瑰花。

    这样品质的香槟玫,在中环的花店,一打都要将近千元。围观的女士上至八十下至八岁眼中都是惊艳,更有拍拖的男女上前去问价。

    花车之后站着的两个正是蔡荃同李文广。

    两个人双手插袋,将外套的皮衣裹得更紧。他们已经在这里吹了半个钟的风,天知道大佬要玩浪漫,苦的是谁。

    第一对情侣上前问价,蔡荃便拿了提前准备好的几朵红玫打发。谁知道,有一便有二,上前买花的人倒是络绎不绝,卖花的生意竟做得意外红火。

    炭头一边收钱,一边傻笑,钞票数得哗哗响。

    蔡荃还要笑他贪钱,余光却看见等了一晚的人。第一眼还不觉得怪,第二眼竟看见大佬今晚要表白心意的女仔居然挽着另个男人的手。

    他口水荃一贯被人说嘴大,可这一刻他的嘴大张得能吞下一整只蛋:“死了。”

    炭头手中没停,又卖出几支花,压根没听清他口中嘟囔的是什么,略显愚钝地拖出一个音:“啊?”

    “死了死了”他看见谢林庚的脸上盖着一层冰爽,垂在身侧右手的拇指同食指捏出一片青紫。

    蔡荃虽不像他表哥那样了解大佬,但也看出他现在心情不能再坏。他的脑子里在飞速转动,在想这个李琅嬛怎么会凭空多出个男友。

    “荃哥,你没事吧?”炭头后知后觉,终于发现他的大哥情绪不对。

    他还未答话,就看那三人也挤过人群,朝他面对面走来。寒风萧萧,蔡荃却觉得自己额头上有汗珠沁出,他命休矣。

    花车下立着一束扎起的香槟玫,原是打算谢林庚领着琅嬛到了车前,由他献上作表白用。只是现在的这番场景着实在蔡荃的意料之外,他小心看着谢林庚的眼色,将那束玫瑰往里面又踢了两脚。

    琅嬛同陆启昭见着玫瑰花车,都不自觉想到风铃湾的那捧红。

    “老板,有红玫瑰吗?”

    蔡荃早可想见,前来问花只可能是揽着阿嫂的这个衰仔。他哼出一口恶气,正要开口嘲弄,就见一边大佬眼神阴冷却微微点头。

    他甩开炭头撑在花车上的手,语气恶得像是遇到人来讨债:“有。”

    这样的地方三教九流,人也都古古怪怪,陆启昭没介意他的恶声恶气,反倒继续同他做生意:“要一打红玫瑰。”

    蔡荃飞速地瞥了一眼大佬的神色,指挥着炭头去拿车边的塑胶桶。那里面的红玫瑰开得依旧娇艳,他的动作却粗暴,大手一挥掐住花头,提溜出十几支,只恨不能将那花瓣捏下,独留光杆递给这个衰人。

    不知道是那商家信誉太好,还是他去订花的时候足够慑人,这次送来的玫瑰质量好得惊奇。被他□□过的花头,在他放手之后仍旧直挺。

    “一千。”蔡荃才不肯费心去扎,只随便扯过一根麻绳捆住就递了过去。

    两张红杉鱼交到他手里,他接过钱,没想到还免费看了一出爱情戏码。

    “庆祝在一起的66天。”

    那捧玫瑰送到了琅嬛的手里,尽管喧闹,谢林庚也能听见陆启昭在她耳边嘬出的那一声响。

    真疼,比当年替康爷挨得那砍在脊背上的一刀还要痛彻心扉。

    那是血溅当场,东兴门生都吼一声“好嘢”,现下无人知。

    他能越过背对着自己琅嬛的头顶,看见她扇动的眼睫,听她娇嗔“作怪”。

    “六六是好意头,值得庆祝的。”陆启昭不管,揽她的肩,他中意这个姿势,只要稍稍低头就能吻她的发。

    他们甜蜜,后面看戏的蔡荃却是心烦。多亏阿哥将星星灯点得满天,大佬脖颈上的青筋他看得一清二楚。他敢信,若是大佬手上有枪,那一定打中那个衰仔的头。

    蔡荃提脚踢踢那晃荡的塑胶桶,粗声粗气:“喂,讲够没,还要做生意。”

    陆启昭赶紧道歉。

    琅嬛走在最前,一左一右是两个身材高大又风度翩翩的靓仔。面对他们走过的女士看见这两张帅气的面孔都忍不住心跳加快半分,而剩下的男士则为琅嬛的貌美赞叹。

    天后庙的大殿在百级台阶之上,才走到一半,就听得身后“咻”的一声响。

    是金灿灿的一点火光飞速窜上深黑的夜空,又以极绚烂的姿态在空中炸开。继而,是第二点,第三点一簇簇的烟花拥在一起,惊星散彩,几乎将黑夜映衬地亮过白昼。

    “是烟火。”

    是烟火。

    早就准备好的几千响烟花是早就安排在外边的空地,等到八点便会一同点燃。谢林庚未忘十二年前琅嬛眼底的那场烟花,他要比那晚更加绚烂。

    他算好了一切,却独没算到今晚是个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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