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没入地平面,霞光熹微,大团大团的云被烧成橙红色,低低地挂在城市边缘。繁忙的车流是这座城市的呼吸,为了快速前进而气喘吁吁。

    程山走进病房,外公正坐在床头戴着老花镜,专注地看着他的书。左手边的花瓶里是和昨天不一样的绿色桔梗花。

    桔梗花如飒爽的少女,亭亭玉立,高昂着头。和外公年迈的形象其实并不相符。但程山知道这花是周唯今天放学刚买过来的。

    而一旁真正的少女周唯,因为太累了,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外公看向程山和周唯的目光都是一样,宠溺而和蔼。

    外公注意到程山进来,他将他手作的木质书签放进书里,放下书冲着程山招招手,程山走过去。

    “走,咱爷俩去楼下走走。”外公说。从言语中,外公已然将程山当做了自己的孙子。

    程山点点头,扶着外公下了楼。

    住院部楼下的环境静谧清幽,树木植被茂盛,十分适合静养。春寒料峭,外公里面穿着病号服,外面裹着厚厚的一层棉袄。而走在外公身旁的程山则穿得单薄了些,除了内搭,外面只简单穿了一件藏青色加绒的卫衣外套。

    外公说话时,口中呼出的热气瞬间凝结成了白色的一团雾,“我住院这段日子,真是辛苦你们两个孩子了。”

    外公是人到迟暮,对世间的很多事看得已不再那么重要。对他好的他都牢记于心,对他不好的他都看淡。自从他住院以来,常来看望照顾他的就是周唯和程山。

    他扣住程山的手,“特别是你,爷爷知道你是个极好极好的孩子。一直以来做事都沉稳细致,这很好。我很感谢你一直能来陪我。”

    “都是我应该做的。”程山说。

    爷爷却笑了,“傻孩子,世界上哪来那么多应不应该做的事情。很多时候人们奔忙着,无非是有所求,或是求名求利,或是图发自内心的一份喜悦与满足。你啊,就是少年老成。想得太多太深,这样很累。其实你做事可以不用讲究这讲究那,图个开心就好。”

    程山点头,“我来陪你,就很开心了。”

    徐爷爷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眼里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天空,“开心就好,你还年轻,人生的路还有很长,不要总是烦恼沮丧。我的日子差不多要到头了……”

    “爷爷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徐爷爷说。

    程山点点头,“您说。”

    楼下花园过道里的春风,冷飕飕地吹着,吹得人不禁打起寒颤,爷爷拢紧了外套,长叹一声才道:“我想拜托你的是周唯的事。”

    程山闻言看了一眼住院部的大楼,一扇扇透明玻璃窗户上折射出熹微的夕阳,周唯就在其中的一间病房里休息。她每天学校和医院两点一线,这么多天都连轴转。

    正常高中生活已经使人筋疲力尽,但是周唯要比普通高中生承受更多。

    “你和她相处这么久,她的事情和性格你应该有一些了解了。她爸妈忙着事业,一直以来对她都疏于关心,这也导致她比同龄的孩子早熟很多。平时看不出来,其实周唯这孩子跟你一样,心里堆了许多事儿不愿说出口。以前她寒暑假回家还能和我聊聊,说说心事。如果以后我也不在了……”

    程山却无比坚定地说:“爷爷,你小瞧周唯了。其实她是个很坚强的女孩,比很多人都坚强乐观。”

    程山相信周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要努力。努力地照顾好自己,努力地爱身边人,爱世界美好的一切。

    “是,她很坚强。”外公很赞同程山的话,他印象中的外孙女,一直都很好。从小就是即便跌倒受伤了,也忍着疼自己爬起来。

    聪明和美丽,当然是令人心向往之的。可是即便不聪明、不美丽又如何?发自内心的自信和坚韧,才是帮助我们蹚过草地,翻山越岭,走向更好的关键。

    “但是我会照顾好她的。”程山向外公保证道。

    他会保护好这朵玫瑰的,即便她浑身是刺已足够尖锐。

    回到病房时,周唯正摊开书本准备开始写作业。看见程山带着外公从门外走进来,周唯明显松了一口气地笑道:“我见你们两人都不在,估计你们是一起下楼了。”

    说完,她的目光投向今天的数学练习题上。一缕碎发似有若无地垂在她耳畔。

    “你刚刚睡得香,没忍心叫醒你下去吹冷风。”外公说。

    “我知道。”周唯说,此刻的病房里只有他们三个人,气氛轻松愉悦。周唯看着数学题都觉得它长得十分和善。

    程山带着一身冷气走近周唯,瞥了一眼她的练习册,“嘴硬。”

    周唯震惊地抬头看他,“什么?”

    程山旁若无人地拿出ipad看电子书,淡淡道:“昨天问你有没有不会的,你还嘴硬说没有。你这75页总共3道大题,你……”

    周唯迅疾地拿出作业本往程山嘴上扇过去,目的是想堵住他的嘴,“你饿了是吧?先吃点书吧。”

    周唯倒不是真的扇程山,但那本练习册不是被周唯胡乱塞在桌洞里就是掉地上被周唯的板鞋踩得全是灰,不知道被折腾过多少回的练习册,就这么结结实实地贴在程山的嘴上。

    程山嫌弃地一把夺过周唯的书,“你,全,错。”

    并且毫不留情地把话给续上了。

    周唯又气又沮丧,恨不得把程山这个拽里拽气的家伙痛扁一顿。可是外公在病床上噙着笑看着他们俩打闹拌嘴,氛围十分和谐。

    周唯冲着程山攥紧了拳头。下次在没人的地方再跟你计较,周唯心里暗暗发誓。

    -

    周日,周唯的爸妈一起来医院看外公。周唯原打算一早便走的,但硬是被妈妈留下,跟着他们的车一起去医院。车上还有周伯礼。

    爸爸开车,妈妈坐副驾。自然而然地,周唯和周伯礼一起坐在后座。两人互看互不顺眼,所以隔了老远,一人占据一边的车门,留出的中间位置甚至还能坐下两个人。

    “唯唯,你是不是因为照顾外公,所以舞蹈课和晚自习都没有去了?”爸爸在车上忽然问。他刚刚出差回来,一回来就开始问周唯学习的事情。

    “嗯,没去。”周唯淡淡地回答。

    “爸爸知道你牵挂外公的身体,但是你现在是个学生,学习才是你最重要的事情。下星期不准你逃晚自习和舞蹈课了。”爸爸斩钉截铁道。

    周唯原本靠在车后座,开着车窗吹风,这下腾地一下从靠背上弹开,“为什么?晚自习不在学校上也可以在医院自习啊!舞蹈我都学了那么多年了,就缺这几天课不会有影响的。”

    周伯礼却在一旁说:“拿你外公当逃课借口,周唯你真是孝顺。”

    周唯气得几乎眼睛发红,“你胡说八道什么!”

    坐在副驾的妈妈听出了周伯礼语气不善和冷嘲热讽,但是她只是周伯礼的继母,此刻开口教训他,维护周唯并不合适。所以权衡之下,她没有指责周伯礼的不得体。

    而刚刚被周唯呛了的爸爸此刻几乎怒火中烧,丝毫没有感觉到周伯礼说话的不妥。

    “今天去看你外公,等回家跟你说。周唯你自己好好想想你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跟爸爸说话。”爸爸严肃地说。

    爸爸的话听在周唯耳朵里像一根刺一样,周唯复又面对着车窗,从车窗外钻进来的风猛烈地吹着周唯的脸。

    但是周唯觉得这风好舒服,风里带着青草的味道。只有这样,周唯才不至于气到发抖。

    推开病房之后,周唯在病房里四下寻找着。

    但是她没有看到程山。

    从来没有一刻,周唯那么想要看到程山。今天的氛围让周唯清晰地感觉到,程山才是和她站在一边的人。

    在这个被讨厌的人充斥着的屋子里,周唯比任何时刻都想要有一个同伴。

    以为程山今天没有来的周唯,心里有明显的失落感。她拖着书包走到病房的一角,那里是她常常写作业的地方,窗户正对着那张桌子。

    是阳光和春风能够到的地方。

    周唯摊开英语试卷,因为现在爸妈都在和外公说话,周唯没有办法专注听听力,所以她跳过了听力部分,开始看选择题。

    选择题考察的是词汇和词组的积累、语法知识的运用和长难句的理解。周唯之前的成绩虽然不好,但是她初中时的英语底子很不错,有一定的语感,所以选择题做起来很快。

    一题接着一题,等到她开始写完形填空时,病房的门被打开。走廊的白炽灯光泄了进来。

    周唯转过头去看,发现门口站着的人是程山。

    程山仍旧穿着一身黑色的冲锋衣,神情冷冷的,深邃的眼睛被额前的碎发挡住,看不分明。但却让周唯久久悬挂着,不安的心得到了一个支点,托住了她。

    程山曾见过周唯的父母的,但是之前都是隔着远远的距离,没有这么在病房里见过。

    而周唯的爸妈对于门口的这个十七八岁模样的男生,却十分陌生。

    周唯的妈妈最先开口问:“你是?”

    程山隔着众人,远远地看了一眼周唯,而后开口:“我是徐爷爷的邻居,我叫程山。”

    周唯也放下笔,走到程山旁边,接过程山提着的热水壶,“妈妈,他是我朋友。”

    周伯礼诧异地看向程山,从头到尾地审视了他一遍。身为同龄人,周伯礼能够感受到程山带给人的压迫感,周伯礼在很多人面前都有一种优越感。

    但是偏偏在程山面前,他此刻没有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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