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年代初,明湖市江北区。
十岁的徐云清和几个小伙伴拿着一架简易木梯,来到某栋小洋楼前。徐云清叫小伙伴们把木梯架到洋楼的围墙上,他先看看四周,接着灵巧地爬上围墙。在墙头坐好后,他从裤兜里掏出小石子,朝二楼的某扇玻璃窗轻轻掷去。石子一碰到玻璃窗发出声音,窗内钢琴的弹奏声便停止了。
很快,一个十岁的男孩子打开窗户,对徐云清点了点头。
徐云清马上朝围墙下的小伙伴们挥挥手,小伙们立刻将一把简易木梯架了上来。徐云清接过梯子,熟练地架在围墙与窗户之间。接着,窗内那英俊的男孩拿起几本作业和一把弹弓,以不输徐云清的灵巧爬上了木梯。
就这样,秦复又从家里溜了出来。
他刚下梯子到达地面,徐云清就迎上前,“老大,家里人发现了怎么办?”
“发现就发现,”秦复拍拍裤子上的灰,“我的作业早就写完,琴也弹够了,出来玩玩有什么错?暑假作业都在这里,抄完了给我送回来。到时候你们直接敲门找黄妈,就说还作业,她不敢怠慢你们。”
学渣们高高兴兴地接过作业。
徐云清放下心来,他接着问:“老大,我们今天玩什么?”
“打麻雀。”秦复答,“我新做了一把弹弓,想找个地方试试手。”
徐云清马上说:“我知道个好地方,跟我来。”
秦复轻轻颌首。
几个孩子很快就离开了小洋楼。
洋楼三层的某扇窗户内,秦太太正望着那群孩子轻叹。
她身旁的佣人黄妈无奈地说:“每次都是偷偷溜出去,然后光明正大地走大门回来。”
“他就是故意的。”秦太太苦笑,“偷偷溜出去是不想让我们为难。至于光明正大地回来,难道,我们还忍心不让他进门么?”
黄妈嗔怪:“才十岁就恁地聪明,大了还得了?”
“秦峻找算命先生给他算过八字,算命先生说,你这个孩子一表人材,不但聪明,而且极有耐力,欲望很高,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可是你看看他,成天跟着徐家那个顽皮小子到处闯祸。前几天不知道从哪里来抓来一笼子麻雀,偏要在家里放出来,鸟儿就这样抓坏了我的丝巾。要知道,那可是秦峻托人从法国给我带回来的!”秦太太是又爱又恨,“我跟秦峻告状,他却笑嘻嘻地说,一条丝巾而已嘛,你想要,我再托人从法国带给你。”
黄妈笑着说:“你们两个三十多岁才生下他,算是中年得子,难怪秦先生把他宠上天。”
“不是宠上天,是宠坏了!”秦太太皱眉头,“外表斯斯文文,实际上淘气得很,而且个性特别强势。”
黄妈开始护犊子:“他虽然爱玩,可是琴弹得好,学习也很好。我听说,以徐云清为首的那几个孩子总是抄他的作业。”
“我真没想到,他能当上那群捣蛋鬼的孩子王。”秦太太不无骄傲,“尤其是徐云清,一见到他就喊老大,在学校里也是这样。为此老师还找上我,让我叫秦复不要在学校里拉帮结派。”
黄妈问:“您和秦先生不是想让他转学,到海曙去上小学吗?”
“我和秦峻是有这个想法,可是秦复不同意。”秦太太叹气,“他甚至扬言,若是转学,他就不上学了!”
“为什么?”
“他喜欢班里的一位女同学。”
“可是,他才十岁。”黄妈有点懵,“对了,那个孩子叫什么名字?”
“孟素琴。”秦太太答,“住在贝家巷。”
黄妈自然而然地说:“离我们不远,是个普通人家。”
“我们当他们是普通人家,可是人家未必瞧得上我们呢!”秦太太苦笑,“我打听过了,任秦复百般讨好,孟素琴就是不爱搭理他。”
黄妈笑了,“小姑娘有骨气。”
秦太太说下去:“我不希望他和孟素琴有来往,因为他们两个是不会有好结果的。”
“为什么?”
“算命先生说,秦复这辈子有两次婚姻,第二任太太还比他小很多。”
“……原来如此。”黄妈苦笑,“既然孟素琴没有办法与他走到最后,还不如早早避开,免得将来伤心。”
秦太太也苦笑,“是的。”
不知道这些事情的秦复可不管那么多。
江北某处农地的一棵大树下,几个孩子跟在一个孩子身后。不用说,那个领头的孩子正是十岁的秦复。
徐云清小心地问:“秦复,刚刚那么多麻雀,你怎么不出手?以你的水平,随便打都中啊!”
秦复脱口而出:“徐头恩子!”
这是明湖话,骂人傻子的意思,刚好被骂的人也姓徐,于是,除了徐云清之外的孩子们都笑了出来。
秦复没有笑,而是说:“随便打会打伤它们,能道我要送一只半死不活的麻雀给素琴吗?真要这么做,她这辈子都不会理我了!”
被骂的徐云清并不生气,“要活的,咱们用簸箕抓不就行了吗?”
其他孩子也是这个看法。
“那多没意思?”秦复笑了,“我就要用弹弓打,而且恰好是把它打下来,不受一点伤。”
包括徐云清在内的所有孩子都认为这个事情不可能做得到,可是他们不敢表现出来,毕竟他们的署假作业全靠眼前这个人了。
就在这个时候,秦复说:“来了,你们让开。”
孩子们都呼啦地往后退。
秦复拉满弹弓,麻利地往树上一射,一只麻雀马上掉了下来。
不用秦复开口,徐云清就冲过去捡起了那只麻雀。他仔细一看,这麻雀就只是掉下来而已,活崩乱跳的不像是受伤的样子。这可是很难做到的,所以他惊呆了。
其他孩子也纷纷围过来,惊叹不已。
秦复拿着弹弓微笑着。
徐云清抓住麻雀,放在事先准备好的竹蔑编的小笼子里,接着跑到秦复的面前,把笼子小心地交给他,崇拜地问:“老大,你是怎么做到的?”
秦复接过笼子说:“弹珠要小,把握好拉弹弓的力度,最重要的是瞄准,让弹珠擦着鸟身而过,把它吓下来就行了。”
对于弹珠擦身而过这件事,徐云清是有深刻感受的。
说起来,这里头的故事有点长。
原先,徐云清和秦复虽然同在一个小学,却不在一个班。后来,鉴于徐云清那糟糕的学习成绩,他家想办法把他调到了秦复的那个班,因为那个班的班主任和徐家有点沾亲带故的关系。
徐云清来到这个班之后,很快就注意到了秦复。他发现这个人不但个高人帅穿得好外加学习很不错之外,还会弹钢琴。钢琴这玩意儿,徐云清可是连见都没见过。如此也就罢了,这个姓秦的家伙还特别高傲,对徐云清这种普通人家的孩子总是爱搭不理。严格来说,在这个班里,除了孟素琴,徐云清就没见秦复对哪个同学的脸色好看过。别说同学了,哪怕是面对班主任,秦复也不改高傲本色。相反地,班主任对秦复分外客气,一句批评的话也没有对他说过。
这下徐云清不淡定了。
要知道,徐云清虽然叫云清,但绝对不是“云淡风清”的意思。他非但不云淡风清,而且人浑胆大,是个不折不扣的孩子王。从来只有小伙伴听他的,还没有哪个小伙伴敢给他脸色。可是这个秦复仗着条件好,愣是不把他这个大王放在眼里,这他妈的还有没有王法了?
徐云清决定给秦复一点颜色看看。
在打探好秦复家在哪里之后,某天傍晚,徐云清叫来几个小伙伴,来到了秦复家的小洋楼外。当时明湖的普通人家住的可都是黑瓦灰墙的老房子,然而秦家却是崭新的独栋带院子的三层白色小洋楼,可见秦家的实力。
徐云清又羡慕又嫉恨地命令小伙伴对准二楼的某扇窗户打弹弓。他路子野,早就打听到秦复的房间在哪里。果然,两粒石子射到窗户之上后,窗打开了。
没错,正是秦复。
他站在窗前,冷冰冰地望着徐云清等人。
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更让徐云清觉得自己低人一等了。气极的他正要抄弹弓准备亲自给秦复喂石子,哪晓得楼上的秦复那原本低垂的双手举了起来,手中是拉满的弹弓。徐云清大惊,可是没等他反应过来,秦复的石子就射了过来,而且是擦着他的面颊而过。
徐云清惊出一身冷汗。
他还没来得出声,一颗,两颗,三颗……一连五颗石子朝他射了过来,每次都是擦着他的面颊而过。
不但是他,他的小伴们也都惊叫出声。
很快就有人说:“云清,秦复射的不是石子,是钢珠!”
徐云清接过来一看,果然是圆乎乎又亮得发光的钢珠。这几颗真材实料的家伙要是打在他的面颊上,他岂不就是……
想到这里,徐云清又是一身冷汗,不由得朝楼上望去。
二楼的窗户内,秦复冷笑着。
他仍握着弹弓,修长又白皙的手指分外引人注目。那双手不但能弹钢琴,还能操纵可怕的钢珠。如果他乐意,分分钟让弹珠穿过徐云清那稚嫩的面颊。
徐云清跌坐在地,是的,他终于臣服了。
从此,他奉秦复为老大,事事询问秦复的意见。
事实证明,徐云清的臣服是值得的。秦复不但弹弓打得极好,而且游泳的技能也很强悍。明明是第一次下河游野泳,可是这小子就是能将注意事项比如“不能跳水,因为水下可能有石头或淤泥”,“不能人少的时候去,怕出意外没人管”,“不能去自己不熟悉的河流”一一说出。更要命的是,这个家伙竟能凭感觉判断哪些地方的水深哪些地方会有漩涡。
徐云清还发现,秦复的体能极好,与他斯文的外表形成强烈的反比。这实在是一个天赋型的选手,聪明,敏锐,充满动力,像一头野兽。他想要的猎物,是绝对不可能逃得掉的。
徐云清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是极不公平的。比如,有些人不但比你家庭条件好,比你聪明,比你学习好,还他妈的比你高比你帅,而且还他妈的能文能武。大家都是人,怎么差距就这么大?
真是没天理了!
人比人是要气死人的,徐云清不想气死自己,所以他不去比,而是选择了臣服与追随。只要能跟在这个人的身后感受他的光辉,足矣!
想到这里,徐云清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徐头恩子,傻笑什么?”
熟悉的骂声让徐云清回过神,他忙说:“我在想,孟素琴见到这只麻雀一定很开心。”
“不好说,”秦复苦笑,“走,我们找她去,送完麻雀我们去河里游泳。”
大家伙当然都听他的。
很快,孩子们跑到了贝家巷。
与秦复家的白色小洋楼不同,孟家是一处黑瓦灰墙的一层小院。房子十分朴素,也着实有点破旧——或者说本来不算破旧,但是在见识过秦复家气派的小洋楼后,难免不生出破旧的感受来。
孩子们站在紧闭的大门前,透过门缝往内窥视。
徐云清没有窥视,而是问身旁的秦复:“老大,我们怎么进去?”
“敲门。”秦复拎好竹笼,“我们是正常的登门拜访,为什么要偷偷摸摸?”
说罢,他叫孩子们让开,接着慢条斯理地敲了两下门。
很快门就开了,开门人是孟素琴的母亲袁婉华。
袁婉华温和地问:“孩子,你找谁?”
“孟妈妈,您好,我找素琴。”秦复扬扬手中的笼子,“我来给她送麻雀。”
袁婉华想了一想,“你是不是叫秦复,是素琴的同班同学?”
没等秦复开口,以徐云清为首的其他孩子就忙不迭地抢答:“对对,就是他。”甚至还有人说:“他可喜欢孟素琴了!”
秦复回过头恶狠狠瞪了他们一眼,对方立马闭嘴。
“都请进来吧。”袁婉华将大门完全打开,“素琴正在练毛笔字,我去叫她。”
秦复一行人进入了孟家的小院子。
孟母袁婉华先是招呼他们围着院子里一张小木桌坐下,接着到里屋去叫孟素琴。孟父不在家,所以院子里只有秦复这几个男孩子。
由于其他孩子都是普通人家出身,住的也是孟家这样的老房子,所以他们对孟家这个院子是一点新鲜感都没有。但是秦复就不同了。从小就住小洋楼的他,对这样的旧院落颇为好奇。但是好奇归好奇,出于教养和礼貌,他只是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眼而已。
很快,袁婉华领着女儿孟素琴出来了。
秦复立刻站起来,“素琴,我突然到访,打扰你了。”
其他男孩子也刷地都跟着站了起来,那个场面,着实颇有些派头。
孟素琴脸红红地问秦复:“你来这里做什么?”
袁婉华笑着说:“素琴,秦复,你们大家伙都快坐下。”
几个孩子这才坐下来。
袁婉华不想打扰这群孩子,她找个借口到里屋去了。当然,因为院子很小,孩子们说什么,她在屋子里都听得见。
秦复将竹笼子递给孟素琴,“送你的。”
可是孟素琴不接,她生气地说:“好好的鸟儿,你抓它做什么?”
徐云清马上说:“老大不是用抓的,他是用弹弓打下来的。”
孟素琴一听,更生气了。
她腾地站起来质问秦复:“为什么要打伤它?”
秦复不语,只是无言地看着她。
其他孩子纷纷将目光投向徐云清,徐云清心领神会,接着骄傲地说:“老大确实用弹弓射向这只麻雀,可是钢珠并没有打在鸟身上,而是从它身上擦过去。所以说,这只麻雀是被吓得掉下树来的。”
说完,徐云清举起竹笼子,“看它这活蹦乱跳的模样,像是受伤了吗?”
孟素琴一看,果然,这鸟儿看上真不像是受伤了。
可是,她倔强地说:“我不信。”
秦复说话了:“素琴,你若是不信,可以打开笼子看看。”
徐云清马上说:“打开笼子它会飞走的!”
其他孩子也都这么说。
“让它飞走好了。”秦复笑了,“我本来就是给素琴看看而已,没打算一直关着它。”
孟素琴小脸一红,接着将信将疑地打了竹笼。果然,笼子一打开,那只小麻雀立刻扑愣一声从笼子飞出来,很快就到天上去了。
徐云清没好气地说:“老大说它没有受伤,这下你信了吧?”
其他孩子也纷纷跟着鸣不平。
秦复没有丝毫不悦,他只是看着孟素琴微笑着。
“……就算它没有受伤,那也被吓得够呛。”孟素琴仍在倔强,“它没招他没惹他,凭什么要受他的吓唬?”
徐云清看不下去了,“你为什么总是糟蹋老大的苦心呢?”
孟素琴被说中心事,脸更红了。
秦复看着她,温柔地说:“素琴,我以后再也不拿弹弓吓唬麻雀了。”
孟素琴把脸别向一边,“你可要说话算话。”
“我会的。”秦复起身,“打扰你练字了,我这就告辞。”
徐云清等人也立刻站了起来。
“以后,不要轻易来我家。”孟素琴也站起来,“我怕别人会传闲话。”
秦复没有回答,而是模棱两可地点头。
孟素琴拿他没办法,只好把母亲袁婉华叫出来送他们出门。
孟家大门外,秦复向袁婉华母女道别。
末了,他问袁婉华:“孟妈妈,我可以常来吗?”
孟素琴立刻朝母亲摇摇头。
哪晓得袁婉华说:“同学之间的正常往来,我们欢迎。”
孟素琴脸红了,“妈妈!”
秦复得意地笑了。
几句道别的话后,他离开了孟家。
走的时候,他回头深深地看了孟素琴一眼。
孟素琴红着脸,恶狠狠地瞪着他。
秦复哈哈一笑,大步离开。
他就爱这样的女子。
美丽,娴静,温柔得如同春水一般的女子。
当然,他不会知道,十来年后,这位女子便离开了人世。他更不会知道,四十多年后,他将遇到另一个与她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女人。那个女人比她更极致,更灵,是一个真正令他痴狂的女人。
大老粗徐云清的内心也不平静。
这个孟素琴是怎么回事?秦复这么花心思她都不买帐,女孩子的心到底是用什么做的?为什么她们能对一只破鸟都那么同情,对一个真诚的男孩却如此冷酷?当然他也知道,这种问题对他这种大老粗而言太难了,所以他很快就把这些事情抛诸脑后。
管她买不买帐呢,只要老大开心就好了!
徐云清又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他不会知道,他对秦复的崇拜与忠诚影响了他的下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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