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天后,一九八八年十二月三十日。
元旦将至,明湖的街道上挂满了红灯笼与欢度佳节的红色条幅。街道两边的绿化带上也都摆上了花,当然了,因为是冬季,只能是假花,但是看着也很是热闹喜庆。
宋晚云坐在骄车中,心中没有丝毫节日的喜悦。
骄车驶入药行街一路向西,接着进入柳汀街再穿过月湖,很快就到达了华侨饭店。虽然当时的华侨饭店只有三星级,但在那个年代已经很不得了了。它可是明湖第一家允许接待外国人,华侨以及港澳台同胞的宾馆,因而取名“华侨饭店”。
宋晚云来华侨饭店见的正是港澳台同胞。是的,一进入高级套房,她就见到了自香港回明湖探亲的好朋友。
“新月!”
宋晚云扑到虞新月的怀中。
“乖,”虞新月拍拍她的背,“我们先坐下。”
两个人在沙发上坐好。
虞新月打量着宋晚云,“怎么这样憔悴?秦复待你不好么?”
“不,他待我太好了。”宋晚云垂下眼睑,“我造了这样大的孽,他一点都没有怪我。”
虞新月叹了口气说,“我接到消息的时候,不敢相信这一切,孟素琴太不幸了。”
宋晚云小声地说:“还有一件事,我没敢告诉你。”
虞新月一愣,“还有事情?”
宋晚云点了点头。
虞新月搂着她的肩,温柔地说:“晚云,无论什么事情,你都可以跟我说。”
宋晚云顿时泪如雨下。
“怎么哭了?”虞新月吃惊,“到底是什么事?”
宋晚云抱着虞新月,哭着说:“因为突然失去了女儿,孟素琴妈妈的精神不正常了。十天前的上午,徐云清去探望他们,一到孟家,他就发现孟素琴的父亲坐在院子里痛哭。一问,这才知道一大早,孟素琴的妈妈抱着外孙女李念恩溜出了家门,不知道去了哪里。我们已经找了十天了,还是没有找到她们……”
虞新月十分惊骇,“竟然有这样的事?”
宋晚云失声痛哭。
虞新月也落泪了,但是她也理智地说:“晚云,现在不是伤心的时候,应该想尽办法找到她们。”
“我们两家和警察已经尽力了,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宋晚云十分害怕,“你说,她们会不会出事了?”
一个精神失常的中年妇女抱着一个五个月的婴儿走失了,虞新月很难说出“没有危险”这样的话,所以她只能宽慰说:“不要乱想,还是要相信警察。”
见她如此冷静,宋晚云的痛哭缓和了一些。
虞新月问:“秦复真的没有怪你?”
“没有,一点都没有。”宋晚云摇头,“他还不断地宽慰我,叫我不要把责任往自己上揽。”
虞新月敏锐地问:“他越是这样,你就越是不安?”
“是的。”宋晚云落泪了,“他明明可以怪我的,可是他一点都没有,这让我很害怕。现在,我在他面前特别顺从,生怕他拿孟素琴的事情说事。”
虞新月叹气,“这样的婚姻太累了。”
“可是,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宋晚云又开始哭泣,“我真的很爱他,而且,我们还有了秦涛。”
虞新月无奈地叹气。
忽然,宋晚云问:“新月,你说,我会遭报应么?”
虞新月马上搂住她,“晚云,不要乱想。”
“可是,我总是梦见混身是血的孟素琴站在我的面前。”宋晚云的声音在发抖,“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无言地看着我,我真的很害怕……”
她再度失声痛哭。
“晚云,别怕。”虞新月拥抱着她,“虽然我没有接触过孟素琴,但是秦复那样喜欢她,说明她是一位善良且明事理的人。我相信她一定不会怪罪你的。”
宋晚云泪眼汪汪地问:“真的么?”
虞新月拍着她的背,“一定是这样,你要相信她。”
宋晚云这才稍稍安心了。
过了半晌,她说下去:“算命先生说,秦复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将有第二次婚姻。你说,那个时候我去哪里了?”
“傻丫头,别胡说!”虞新月打住她,“何必理会这些迷信?”
宋晚云摇摇头,幽幽说下去:“我在怀孕的时候,梦见一位与孟素琴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她在遥远的未来等待着秦复。你说,她是否就是他的第二任太太?”
虞新月叹气,“一个梦而已,作不得真的。”
“可是直觉告诉我,那就是真的。”宋晚云叹息,“上天补偿了秦复,给了他那样一个女人。那个时候,我将……”
虞新月怒喝:“不要胡说八道!”
宋晚云扑入她的怀中,哭着说:“新月,我真的很不甘心哪!那个女人将夺走秦复,夺走属于我的一切,我该怎么办?”
“晚云,那只是一个梦,不要当真好吗?”虞新月拥着她,“我们先把眼前的困难解决了,接着好好过日子。那些怪力乱神扔到一边,好不好?”
宋晚云不语,她在虞新月的怀中哭泣着。
忽然,她抬起头来,“新月,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会帮我么?”
“放心,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会为你走一遭。”虞新月抚着她的背,“我只求你不要胡思乱想,别忘了,你还有秦涛呢,他才四个月大。”
宋晚云无奈地说:“他不知道有多可爱呢!可惜我是秘密见你,没办法把他带出来。”
“我看过照片,他长得真像你,将来一定是个英俊的男子汉。”虞新月笑得温柔,“对了,你们有没有想过再生一个?”
宋晚云小脸一红,“秦复还想要一个女儿。”
虞新月想当然,“凑个好字。”
“不是的,他就是喜欢女儿。”宋晚云苦笑,“他想要一个小公主,给她最好的一切,尽情地宠溺。”
虞新月笑了,“革命尚未成功,你们仍需努力。”
宋晚云红着脸点了点头。
可是她不会知道,她再也生不出孩子,而秦复却有一个女儿。不过,那是在他五十多岁的时候得来。没错,正是他和那个神秘的女人生下的。
宋晚云恳求虞新月:“在明湖多待些时日再回香港,可好?”
“好说。”虞新月一口答应,“离别家乡两年,怎么也得多住几天。”
宋晚云点点头,“新月,香港的工作顺利么?”
“教幼儿园的小朋友,不难。”虞新月笑了,“比你在家带小婴儿轻松。”
宋晚云骄傲地说:“秦涛身体好脾气更好,很好带呢!”
“真是个妈妈的样子了。”虞新月捏捏她的面颊,“时间不早了,快点回去吧,四个月的婴儿不能离开妈妈太久。”
“那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好说。”
宋晚云离开了华侨饭店。
此时的她并不知道,另一个噩耗即将到来。
晚上九点,秦宅。
卧房内,秦复穿着睡衣坐在单人沙发上,舒适地张开双臂搭在扶手上,宋明云则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按压着肩膀。
过一会儿,秦复说:“晚云,可以了。”
宋晚云立刻停下。
秦复向她伸手,“来。”
宋晚云从沙发后方走到他的面前。
秦复叫她在他的大腿上坐下,接着搂紧她,把头埋入她的颈窝。
香吗?
香的,但不是那个味道。
那个味道,也要三十年以后才能再现。
“秦复,痒痒。”宋晚云小心地挣扎,“我最怕这个了。”
秦复在她耳边说:“晚云,不要自责了,好吗?”
“你真的不怪我?”宋晚云心里没底,“她走了,还有她的妈妈和女儿也不见了……”
秦复吻她的耳朵,“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一切都怪李秋冰。”
宋晚云忧虑地问:“素琴的母亲和女儿,还没找到?”
“我们正在努力找。”
“孟叔叔呢?”
“云清在照顾他,或者说,看着他不要出事。”
“女儿没了,妻子和外孙女也不见了,”宋晚云落泪了,“秦复,我真的担心孟叔叔会坚持不住。”
秦复摸摸她的头,“所以我才要云清暂时住到孟家。”
宋晚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低下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忽然,秦复抬起她的下巴,“晚云,我还想要一个女儿,可以吗?”
宋晚云脸红了,“……秦涛才四个月大。”
秦复笑了,接着凑到她耳边说:“我只是想找一个借口。”
宋晚云推他,“讨厌,放开——”
她的话没能说完,因为秦复吻住了她。
温柔,热烈……
如此,他一定是不怪她的吧?
于是她放下所有心事,任由自己在他的柔情中沉沦。
没多久,电话响了。
没有一丝犹豫,秦复松开她,她也马上站到一边。
秦复三两步走过去接了电话。
是徐云清:“老大。”
“什么事?”
“老大,素琴的父亲不见了。”
“什么?”秦复大吃一惊,“你不是在孟家待着的吗?”
徐云清惭愧地说:“我只是打了个盹,他就不见了。我已经报了警,也叫了人去找他。”
秦复说:“你这就过来,我们一起去找他。”
“好的,老大,你等我。”
通话结束。
宋晚云小心翼翼地问:“出什么事了?”
“素琴的父亲不见了。”秦复走向衣帽间,“我和云清去找他。”
宋晚云为他穿上外出的衣服。
衣服穿好没多久,佣人在房门外敲了几下,“秦先生,徐先生到了。”
秦复说:“晚云,不用下楼了,早点休息。”
她很是不安,“孟叔叔会不会有事?”
“不知道。”秦复如实说,“你乖乖的在家里等我,不要胡思乱想。”
她不太放心地叮嘱:“大晚上的,你们开车小心些。”
秦复搂了搂她,“放心吧。”
说罢,他快步下楼。
宋晚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不安涌上心头。
晚上十一点,灵桥。
路灯下,孟国文望着奔流的奉化江,回想着亲戚们的话。
“婉华才四十四岁,念恩才四五个月,她们要是被坏人盯上了,这可怎么办?”
“可是十天了都没有找到,是不是可能被……”
“天哪,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老实人孟国文有一种直觉,他再也见不到他心爱的妻子和外孙女了。接着他又想起无辜死去的女儿孟素琴,以及逃亡在外的姑爷李秋冰……五十岁的他望着滔滔江水,发出了痛苦的呐喊:“老天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呀!”
上天没有回答他。
他跌坐在地,失声痛哭。
由于已经是夜里十一点,天气又十分寒冷,因而桥上没有行人,偶尔路过的汽车也没有留意到桥边暗影下的这个可怜人。
忽然,孟国文站了起来。
他对着江面呐喊:“婉华,素琴,念恩,我没有本事照顾好你们,让你们受了这么大的苦,我这就来给你们赔罪!”
说罢,他翻上栏杆,跳入江中。
漆黑的夜,奔流的江水,吞噬了这个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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