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晟煜并没有与纪芙薇仔细将张太后和其亲子哀宗有关事情的仔细来由, 她完全相信里面还有很多被隐藏起来的事情。
比如哀宗的荒唐,究竟到了何种的程度,才能叫朝臣甚至亲生母亲都感觉厌恶, 若不是没得选,竟然大家都不愿意哀宗继位……
听得萧晟煜口吻,似乎哀宗数目众多的妻妾对他也并不真心。
比如张太后与哀宗明明是亲生母子, 但能叫太后本人做出杀子之行为,其中必然还有旁的隐情。
表面瞧着这事情似乎对她并没有什么特别有利的地方, 毕竟哀宗若是顺利登基她妥妥是一个可能触碰到实权的太后,皇帝必须要孝顺她, 可比如今掌权的皇帝是她的小叔子来得方便得多。
纪芙薇将此事记在了心上。
她原是想要追问的,但现在似乎并不是一个恰当的时机,至少他们才刚说了一会儿话,就听见说两位公主来拜见她了。
“这会儿?”纪芙薇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那快请进来。”
还不知道她们两个吃过没有,光化公主和清湘公主都是宫里的小辈, 如今纪芙薇这个皇后“上任”了,她们自然想要来拜见。
照理来说也不急于一时, 毕竟前儿纪芙薇见宗亲也是,基本都是见了长辈同辈,那年纪小的姑娘们是一个都没有接触的, 明儿见朝臣夫人也是, 事情总要一样样来,对众位夫人来说也是一样, 在不清楚皇后的性情之前, 她们也不一定放心就这么带着自家的女儿进宫。
纪芙薇没有开口, 那自然基本上各家都有默契,都没有带小辈,只怕误了事情或是得罪了宫里的皇后娘娘。
萧晟煜和她相视一眼,最后她轻声地道:
“大概是因为她们年纪在这儿了。”
“也是。”萧晟煜点点头,“就算是为了她们自己的人生大事,也该早早地来拜见你,到时候熟悉了一些,也好为她们考量一二。”
“不过也没有叫你受了委屈的道理。”他又补充道。
纪芙薇这便笑了。
“不过是两个小姑娘……公主们的脾气都好,教养得宜,哪里会给我脸色看,我们定会和和睦睦的。”
之前在宫里,她们还互相聊过天说过话,虽不算十分亲厚,但也是熟悉的。
可眼下,光化公主成了她侄女,清湘公主成了她侄孙女,一个订婚了年末大婚,一个还没有选定驸马,都仰着纪芙薇的鼻息生活,自然和之前不同。
“来了,快坐。”
两个姑娘一个穿着青葱的绿色鱼尾长裙,一个穿着柔嫩的粉米色百褶裙,携手进屋来,虽然是秋天,但一点不显颓唐,反而身上别有一股朝气,连笑容都显得客人。
“给陛下请安,给娘娘请安。”
“不必多礼。”纪芙薇客气地叫人把她们搀扶起来坐下,萧晟煜只是坐在那儿点了点头。
纪芙薇看了他一眼,她看出来两个小姑娘可能原本是有些别的打算的,但因为没有料到萧晟煜在这里,所有的计划都被打算,放在嘴边的话硬是憋了回去,转而恭谨地笑着,向纪芙薇这个新皇后表示着亲近。
她也不好催促萧晟煜离开,只能假装自己没看出两个小姑娘对他的敬畏,微笑着和她们话家常。
来来往往几杯茶下去,纪芙薇隐隐约约地才摸着了脉门。
不出意外,这两个公主原本应该是打算提一提自己的婚事的。
以已经定亲并确定特准留京的光化公主为例,她的婚礼基本上都交给了礼部官员负责操办,萧晟煜一早就点过头,婚礼的规制并没有任何超出的地方——
同是皇帝的女儿,公主们之间的婚礼规制说是一样,其实内里的差别还是很大的,受宠的和不受宠的尤其有区别,不仅是一个卡着规制的最高线、一个在最低线,更是其中许多细节地方无法相比的。
萧晟煜的姊妹里头,大概也就长安公主的规制是最高的,但因为肃宗当时的国力条件在那里,就算是高也没有真的逾制,更没有夸张到难于想象的程度,放在大燕历任皇帝的公主里头,只能算是第一批次的,却并不是所有里头等级最高的。
光化公主也是这样。
她的婚礼大差不差,比不上长安公主的程度,但应该是二十年里头公主出嫁的排场里头最好的,虽然这段时间本身也没有多少公主出嫁。
不过,大头虽然交给了礼部,但像是公主的嫁妆等物什,也不全都是国库里出。
光化公主作为西太后张氏的庶女,还能从嫡母太后那儿得到一份不厚不薄的嫁妆,这是太后从自己的私藏里面拿出来的补贴,有些原属于几位皇帝赠与的、有些则是她本来带进宫的嫁妆里。
萧晟煜原本是没有私下补贴的,对他来说走的国库,给她享受了皇帝女儿、公主里头比较出众的待遇,就已经算是足够。
东太后谭氏作为光化公主的祖母倒也给了两套头面的赏赐,算是长辈的一点心意,也给萧晟煜做了补齐。
这会儿,纪芙薇大略地意识到——
萧晟煜没给,但她这个新皇后,似乎是应该给侄女一些赏赐,表示天恩浩荡和对公主的看重。
当然,光化公主看着外向归外向,却没有真的愚蠢到开口和皇帝、皇后要赏赐的程度,更不会没眼色到说想要更多的嫁妆之类的。
等两个公主怀揣着满心忐忑的忐忑离开,纪芙薇连忙看向萧晟煜。
也不知道两个有没有达成原本的想法,她们胆子都不大,不敢和皇帝多接触或留下来用饭,估计也是不敢打扰帝后,但纪芙薇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了总要多问一问。
“光化公主的嫁妆是八十一箱的?”
“对,”萧晟煜放下茶杯,点头应是,“公主里不时六十四就是八十一,只有皇后才能到一百零八……”
“都走的国库吗?”纪芙薇问。
“是啊。”他淡淡,“厉宗可没给自己女儿留下什么,当时国库几乎是全空的,还有好几处行宫因为没钱而修到一半,到现在都荒废着呢。”
国库是怎么从欠钱到如今勉强还能入眼,交给下一任皇帝也不至于太过于磕碜,萧晟煜知道得一清二楚,里头每一个铜板都是他领着大臣们一点点攒下来的,他本人都勒紧了裤腰带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刚登基的头几年真的相当困难,又穷又贫,下面人还不安分,养了十几年才有现在的模样。
言下之意是,现在光化公主的嫁妆,基本上全是萧晟煜本人给想办法攒起来的,就算有两位太后和光化公主生母的一些私房补贴,但实际上大部分还是靠的他,故而他便没有再出什么私房的补贴。
“可我是不是应该……”纪芙薇迟疑了一下,“帮光化公主稍微理一理?”
萧晟煜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纪芙薇本身并不是重欲之人,对金银之物没有那么看重,自然送人也不会抠抠搜搜的心疼,同时她的出身在这里,十几年来的头一位皇后。
这次嫁进来,向家纪家还有其他不少想攀附上的,都没少出力,可以说是资产丰厚,即使还没有一一清点完所有的东西,纪芙薇也大概知道自己现在并不穷,反而宽宥得很。
有时候,那些勋贵人家并不比皇家差到哪里去,萧晟煜没少处理贪官,宰个肥羊填充一下国库,当然也知道有些人家靠着层层盘剥,积攒了令人震惊的财富,花钱如流水,他这个皇帝都不一定能有这种“魄力”。
“你若愿意,那便去做就是了,朕回头叫人把私库的册子拿给你,若你有看中的,直接拿了去就是。”
和纪芙薇一样,萧晟煜虽然也积累了不小的财富,国库足了,私库也丰厚,但他同样不重物欲,这些年来基本上是只进不出,对他来说是几乎没有额外开销的地方,他又不修行宫也不随便远行享乐,久而久之就攒了起来,全给心上人也半点不心疼。
“那这便是我上手的头一件事了?”纪芙薇笑了,“还有清湘公主的婚事……也该安排起来了,清湘公主也到14岁了,这会儿相看起来正好。”
“应该的。”他点点头,“李皇后她又出门了,说是要去远修,她不管,你便多管一管。”
皇后管公主,那是明正眼熟,哪怕纪芙薇不是清湘公主的嫡母,但只要她是嫡母,她就占着礼,还能给赐婚。
“就是不知道陛下有没有……”
“没有。”萧晟煜回绝得利落,“你看着办就好了,只要人品性不差,你看着配给清湘合适,就安排赐婚好了。”
“这……”纪芙薇算看出来了,他是真的不太擅长也不是很喜欢牵红线这种事情,也不知道是什么缘由。
想了想,萧晟煜又回答道: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芙薇你就顺便问问张太后的意思吧。她不可能真的完全撂手不管的,两个公主算是都在她的眼跟前长大的,张太后会对她们有一番责任感在,不过她也不会过度干涉什么,这其中分寸你们两个试着把握吧。”
“她虽然是太后,但到底是‘过去的’了,若是你们真的起了冲突矛盾,你也不用怕什么。这皇宫里的所有事情,朕都能够控制得住。”
纪芙薇不知道萧晟煜思考到了什么东西,但她觉得张太后还是很讲理的人,人是据说能当“女状元”的聪明人,又到了这个年纪这个身份,怎么会做出那样不妥当不体面的事情呢?
想着明儿总归能见着西太后娘娘,到时候提一提就是了,纪芙薇便放下了心,和萧晟煜一道用了膳。
月上枝头,深沉的夜色被一点柔和的月华所浸染。
群鸟寂静,草木无声,皇宫里尤其显得宁静。
坤宁宫主卧还亮着蜡烛。
萧晟煜一脸餍足地抱着她在怀里,刚刚沐浴过的身子一股温柔的馨香,两个人身上一致的味道叫他面上笑容更深。
纪芙薇困倦到睁不开眼睛,推了推他手臂,叫他拿了水杯来又给她喂了两口温水,她眯着眼睛便又重新躺下了。
“冷?”
“不冷。”
纪芙薇含糊地应着,往他的怀里蹭了蹭。
欺负了她的人是他,但叫她安心的人也是他,萧晟煜浑身热乎乎的,她在他的怀里睡得格外香甜。
萧晟煜凝视着她如雪的肌肤,理了理她披散在身后的泼墨般的乌黑长发,最后轻轻地吻了吻她的唇。
“冬天我们去香山别院,那儿有温泉,比留在京城里过冬舒服。”
纪芙薇在梦里支吾地应了一声,压根没听见他嘀咕了什么。
萧晟煜也就在幼年时候,随父皇肃宗去过一趟,后面厉宗朝时他一直呆在大慈安寺,年节时分都不怎么外出,再到他登基,始终励精图治、未尝懈怠,直到此时才想起来。
他童年时对那儿的记忆很好,便也希望他喜欢的人能和他一样喜欢那儿,他们两个人能在那边一起创造出新的记忆。
当然,若是方便,叫太后娘娘们也能去那儿轻松轻松。
只不过,萧晟煜自己也不是很确定谭太后会不会乐意过去。
好在香山别院并不远,是历任皇帝都爱去的温泉山庄,平常也有人一直在那儿维护,提前一两个月做准备也来得及。
上午,纪芙薇睡到自然醒时,萧晟煜已经不在身畔了。
“陛下?”她支起身子喊了一声。
“主子。”天冬连忙过来撩起窗帘挂在那对金蟾钩上,支了靠垫,扶着她坐稳后,才道,“今早内阁大臣来与陛下递了折子,陛下先过去了,似乎不是特别要紧的,只是需要陛下去拿主意,故而……”
“怎么不叫我起来呢?”纪芙薇叹了一声,虽然见朝臣夫人们是在下午,但她也不好就这么睡到现在啊。
皇帝都起来去办政了,她一个皇后还在睡觉,这像话吗?
“陛下先前吩咐了,不要打扰主子休息。”天冬小声道,“再说,这本来就是婚后第二天,陛下的假还没销呢,怎么大臣……”
“噤声。”纪芙薇摇摇头,不赞成地看着她。
天冬这就止住话头,告罪失言。
纪芙薇倒也并不计较,只是陛下专心国事,这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好事情,她作为皇后已经享受了诸多特权,陛下的后宫里更是只有她一个,她更应该做好妻子和皇后应该做的事情。
“起来吧。”
洗漱更衣,梳妆打扮完,纪芙薇才点好的朝食也全上了。
皇后的份例只比皇帝稍微逊色几分,但因为萧晟煜的优待,纪芙薇并不觉得自己的朝食差了什么。
大菜荤素皆有,正常秋冬时节甚至是肉菜更多,但因纪芙薇喜欢素食,故而搭配还算得宜。
荤的有羊肉炒菜、烂煎香脆鹅、酸菜炖猪肉、烧鹿肉锅、两熟煎鲜鱼、炉煿干烤肉、酒炖肉糜豆腐,素的有珐琅银碟小菜、黄碗菜、炒豇豆、豆干炒青菜。汤是撺鸡软脱汤,松茸野鸡汤和豆汤。
点心有续八仙、折叠奶皮、水晶燕窝和泡茶,另有竹节卷小馒头一盘六个,做得尤其精致可爱,主食米饭两种,粥三种,另有筭子面和葱油拌面。
吃完,纪芙薇便往西太后娘娘的寿康宫去。
和宫里人说的差不多,东太后娘娘年纪在这里,不比年轻时候有精力,这几年来愈发惫懒,起得也很迟,大部分时候是宫里人吃完了朝食,娘娘才刚刚起来。
但和东太后娘娘谭氏不同,她的大儿媳西太后娘娘张氏一直就作息规律且稳定,和当初告诉她的“张太后最是稳重不过,很重规矩”的描述差不多,纪芙薇到的时候,张太后不仅已经起来了,还走了一圈算是锻炼,又吃完了朝食,亲自把院子里的花草打理过。
这就又换了一身衣裳,准备见纪芙薇。
“皇后娘娘驾到——”
纪芙薇到的时候,西太后娘娘已经准备了,她也大概估摸了时间,和原本预料的差不多。
“给圣显太后娘娘请安。”
“皇后不必多礼。”
纪芙薇刚刚福下身,就被张太后扶起来了。
她对这位太后娘娘自然没有对亲婆婆熟悉,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生疏,毕竟纪芙薇在宫里住了一段时间,客观来说都是见过数次,也聊过几回的。
张太后娘娘并不是一个非常客气的人,也不是一个很会“婉转周旋”的人,当然这可能是因为纪芙薇并不擅长从其他人隐藏的话语中琢磨里头的意思,所以在和她交流的时候,张太后都偏向于直接表达,而不是隐晦地暗示或点拨。
这一点,纪芙薇在谭太后娘娘身上感受到得尤其分明。
和真性情的贵太妃高氏不同,高太妃娘娘眼瞧着就不是那种会含糊其辞的人,一直都是有什么说什么,直来直往的,从不藏着掖着憋在心里,在宫里这么多年就是这么个活法,也安安生生地到了快五十的年纪了。
宁太妃林氏就不同,林太妃是肉眼可见的含蓄温婉,连笑容都惯常收敛三分,一直都是一种含而未露的状态。她人也聪明,格外明透,但从不会直接和人说什么。
在之前于慈宁宫的学习时纪芙薇就发现了,高太妃喜欢直接说,有什么就指出来,林太妃就喜欢点拨人,不管是暗示还是用典,在教她的时候都是一点点地引导她思考然后推出某个结果。
这好也不好,好的是纪芙薇确实因为学到了不少宫里人的思维方式和思考角度,也确实领会了一些娘娘们的处世之道和一身才干,但不好的是娘娘从不会直接告诉她结果也不告诉她“对不对”“好不好”。
高太妃会明确指出这里那里的不妥当,但林太妃就会面带微笑地看着她,但不管纪芙薇给出什么答案,她都不会明确回答,让纪芙薇最后自己都糊涂了,晕晕乎乎地就回去了。
谭太后就大概是介乎于两者之间,没有高太妃那么直白,也没有林太妃那么含蓄,但有时候她也会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什么,若是纪芙薇真的很想知道结果,她也会给出她自己的答案。
纪芙薇和张太后的接触没有和慈宁宫的娘娘们那么多,毕竟张太后膝下还有两个公主,光化公主是她正经在负责,清湘公主虽然是附带,但也必然用了心。
她和张太后娘娘学了一点,张太后讲课很厉害,不管是什么样枯燥的书,不管是大燕的律法还是算学,不管是天文还是策论,她都能讲得出来,就像是一个真正的夫子那般,一样样一条条地都能很有条理地说清楚。
至于说是为人处世,这方便纪芙薇并没有怎么和张太后学过。
所以,这会儿当张太后和她简单寒暄,又讲起宫廷生活时,纪芙薇才觉得那么惊讶——
她没有料到张太后今天特地请她来,是为了说“怎么当皇后”这件事情。
当然,张太后不会明着这么说,不管她怎么想,纪芙薇已经在这个位置上了,即使是张太后也不能在这会儿明目张胆地妄图影响和左右一国皇后,不论是思想还是行为都不行。
只是。
“我一直都觉得你不是最合适的……”纪芙薇震惊地听着张太后开口就是这么冒然的心里话,她感到局促不安的同时,也为张太后难得的心理剖析而感到震惊。
“但是,不是所有合适的人都能在合适的位置上做出合适的事情的,自然……皇后的位置,对于陛下来说,也只是属于他喜欢的人,无关于其他所有。”张太后看着她惊愕的面孔,却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这样也挺好的,情和理总要有一个,陛下讲究了三十多年的道理,总算顾得上私情了,这说明陛下离这个人世间更近了一步,有情的帝王大概也比无情的帝王要好一些。”
纪芙薇被张太后娘娘的直白震惊到无以复加。
她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就冲着娘娘这番话,想治罪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纪芙薇下意识便环顾周围,好在娘娘开口之时,屋里内外的人都离开了,连纪芙薇带来的天冬也守在了外头,远远地只留下一个背影,估计是半点没听见这儿的声音。
“别怕,”她伸手向纪芙薇,“我们继续在花园里走走就是,这是我亲手料理的鲜花,估摸着还算是能看得过眼。”
“有底气的皇帝是不惧于人说的,”张太后对她道,“虽然天家威严不可侵犯,但若是人人只要提到了一丁点评价皇帝的内容都会掉脑袋,那大概半个朝堂的儒生都该下地府了。”
纪芙薇没笑,但张太后似乎觉得这有些有趣,面上一直擎着一抹从容而温和的笑容。
这大概是智慧带给她的底气,是张太后揣摩局势,观察帝王之后才能得出的对自己的理解十分自信的结论。
纪芙薇也不好说好或不好,但很快她就转了话题,毕竟张太后也不是真的要和纪芙薇一道讨论萧晟煜的功过是非。
“前儿,圣睿太后娘娘交给了我一个任务。”
纪芙薇一愣,就听张太后不紧不慢地继续说着。
“按说我是不太认可,也不太想接受的,但事情已经到了这样,娘娘认可我,也认可你,所以我想了想,你应该是可造之材,我也应该多相信你一些。”
见她还愣怔,她平静地继续。
“先儿就说了,我个人说是不太赞成你做皇后的,觉得你性子不够合适,但现在你已经成长了许多,我应该给你机会。”
两个人停在一片灿烂的牡丹花前。
这时候能开得这么花团锦簇的牡丹花很少很少,整个皇宫里都不会很多,大头的应该都在专门的花房和她的坤宁宫,纪芙薇估计眼前这些娇艳的花都是暖房里拿出来,这会儿特地摆出来的。
“娘娘叫我随意与你讲一些,无所谓什么课题的,也不像是正儿八经的师父和弟子那样,更何况我其实算来应该是你的大嫂。”
“但既然是嫂子,我也确实应该教导一下新来的弟妹,毕竟这是一个偌大的皇宫和更大的国家,和外头那种一个家族、一个宗族还是不太一样的。”
纪芙薇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忙道:
“多谢娘娘指点,我资质一般,请您务必不用怜惜。”
“也不至于那样夸张。”
张太后脸上笑意更深了一些,眼角的鱼尾纹便更重了几分,她模样看着其实比年岁的更厚重几分,可能是性子原因,有时候甚至可以说后宫里无人可与她比威严,但笑起来的时候,她也一样是慈和的老人家,眉眼的锋锐都藏在了深处。
“我想了好几个主题,但既然是要培养你一些看时局、看政事的敏锐度,那不仅是‘揣度上意’,更是首先要明事理,把事情前后能看得明白。”
“管中窥豹是没有意义的,身为皇后,视野也不能狭窄到这样一个程度。”
不知怎的,纪芙薇一下想到了前儿萧晟煜和她提到的,张太后和哀宗之死。
从大局上来说,哀宗是“死得很好”的。
他死了,国家落到萧晟煜手里,总不至于再继续混乱下去,甚至显出颓然的亡国之象,有萧晟煜力挽狂澜,挽救于万一,事实证明这才是正确的。
他死了,他后院那些妻妾基本上也都是松了口气,听闻身为嫡妻太子妃的如今的李皇后都对他有不小的怨怼甚至是愤恨,那其他女子估计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而且当时其实是还没有正式废殉的。
这也是纪芙薇头一个想到的点,她的直觉一直在隐约地提醒着她。
可能是因为她自己也是差一点殉葬的人,所以她当时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谭太后是靠着肃宗当年留下的口谕和将皇位给了厉宗的“恩典”,才让厉宗答应不让她们殉葬——
但厉宗从没有说过自己的妃嫔不用给自己殉葬,哀宗也没有提过他的嫡母庶母、他的后院妻妾可以不殉葬,厉宗态度可能还不算很明朗,但是纪芙薇后来打听,哀宗似乎是很坚定的“出嫁随夫”“妻妾必须要到地下一道侍奉他”这样念头的践行者。
说得直白点,纪芙薇是后知后觉才发现,厉宗这一支就是歹竹,下面哀宗基本也是歹笋,根本不给女人一点活路的机会,甚至一直有更糟糕的传言是哀宗不修私德。
他不仅有龙阳之好,养了一群娈童男宠,还在女色上尤其暴虐,似乎是不喜女人,但他又迫切地需要子嗣,又不敢真的和朝臣承认自己身有不良、是天阉,所以他用各种方式临幸过很多女人,但最后也就一儿一女两个孩子。
当然,纪芙薇会知道这个,还是因为萧纯佳和她嘀咕过,在她出现成为皇后之前,其实大臣们对萧晟煜也有揣测,大致意思是他当年曾经在女色上被厉宗折辱过——这事她隐约听他提起过,佛门净地被送了一批赤身女子,但不知道萧纯佳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导致萧晟煜有了身体或心理的障碍,这才多年清心寡欲。
不过因为事关皇帝的身体,外面敢议论的几乎没有。
纪芙薇当时都被面带忧心、替她担心的萧纯佳惊呆了。
她的好友可太敢想了,也不知道是谁告诉她的。
好在萧纯佳有分寸,没有再往外传过,只是告诉了准皇后纪芙薇,让她有心理准备。
纪芙薇心里萧晟煜何其厉害,她当时就当听个乐子,没往心里去过,当然现在也知道了,那些“问题”压根不存在。
不过话说回来,肃宗的几个儿子,长子厉宗萧晟灼和曾经疑似有问题的当今陛下萧晟煜,似乎都有一些“私人麻烦”,大臣们确实担心过,这样的子嗣不兴也是国之不详的预兆之一。
但显然,张太后不是为了和她讨论几个皇帝行不行的问题,她很快便给出真正的目的:
“观最近之事,那便以你最熟悉的开始吧。”
“嗯?”纪芙薇露出疑惑的神色,“请娘娘指点。”
“为了让你坐稳皇后之位,陛下做了什么?”张太后微笑着看着她,“你能分析得出来吗?”
纪芙薇一愣。
她没有想到,张太后想叫她看看大局,首先却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还来不及窘迫或是尴尬,张太后眉头一皱,就好像是看到了不认真学习的学生于是要打手心的夫子,纪芙薇当下什么杂念都不敢有了。
“可是说向家一事?”她思考了一会,觉得最大的就是这一件事情,将她娘家从纪家落到了向家,又给向家换了半个“主事”的。
但张太后想知道的肯定不是这个。
娘娘不需要她引经据典,也不需要她写文章一样有华丽的辞藻或是多么优美的修辞和排比,但她需要给出自己的判定。
纪芙薇又思考了一会,缓缓地道:
“向家从大房武国公稳定掌控,变成了大房和四房打架争权,这平衡之道。”
张太后点点头,应了一声:
“这是一重,继续吧。”
“于政局来说,内家不和的向家比合为一股的向家要更容易‘控制’,危险性也相对更低,不至于再出现向家联络武官家族在朝廷上形成更大的党派势力与陛下的统治抗争的情况。”
“于我个人来说,我与大房关系有瑕,但四房向将军就有了可乘之机,于是他们会为了讨好我,给我各种方便,给了我丰厚的嫁妆……”
“是这样,”张太后笑道,“这第二重,近了说是为了你个人,毕竟皇后也是很重要的,出身、家世等等都很重要。往远了说,是为了未来的皇嗣,外家不能太厉害,但也不能太差,向家如今还算正好。”
看纪芙薇支支吾吾,今天张太后也并不勉强她,她才当上皇后,并没有看过折子或是了解过什么邸报,于是今天还是以她张太后主讲居多,就像是之前和她上课那般,张太后已经有心理准备。
“陛下是很厉害的人,”她道,“你能多看一重,就能多长一分见识,于你个人和未来,是半点不亏的。”
“你要从前后看,看看之前朝政事情,尤其是武官的事情,再看看向家的姻亲……这第三个目的,是为了拖延时间,稳定自洪家骚乱之后不太稳定的军心,给向家一系的军队找事情做。”
张太后拉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着,言语虽然平淡,但内容却一点都不简单:“大家都忙着站队,自然陛下也有了时间,将那些武将人手替换成自己的,从之前到现在,都是在为此铺路,就连现在,我也说不准是不是好了,总归是长远之事。”
洪家之事也就是行刺谋反之事在去年,当时纪芙薇还和他一道经历了这件事情,但没有想到当时的布局一直延续并牵扯到了现在,张太后说“保不齐老国公会回来也是意识到了这一点”,那些旧派系的肯定会联系“旧主”,不是现今的武国公,而是在炼丹修道的老国公,只可惜他回来也是无力回天。
像是这次年初打仗,不就提拔了几个新将领吗?
保不齐,其中就有萧晟煜中意的,皇派的武将大臣在。
“这就牵扯到了另一件事情,‘为何向家会有威望?为何武官会有起色甚至谋反?’”
这是旧事,张太后说起这些来如数家珍,比讲最近的明显要更为从容,显然她当皇后时并不真的只是个后宫的摆件。
听娘娘说,这是厉宗之故,再往上要追溯至肃宗用西厂打压东厂太监和锦衣卫的事情。
张太后说给她讲课,那是真的一点不打折扣,纪芙薇一开始还忐忑不安,结果不知道是听课认真还是听八卦专注,只觉得是越来越有滋味。
她甚至告诉了她当年的废殉之事。
东厂太监不被肃宗看重,但他的妻子谭太后娘娘在他死后就用东厂太监实现废殉,通过宦官进行联络。
当时谁也没有想到太监能有这么大的本事——太监也是想活命的。
厉宗因此格外忌讳东太后,对厉宗来说东西厂彼此联系,千丝万缕都是不可用不可信任的,于是厉宗选择了用勋贵武官。
至此不少勋贵武将的威望迅速增加。
“纪家反而是慢了一步没吃到肉的,所以他们急,但向家吃到很多,还分给了亲近的不少肉汤,”张太后对她眨眨眼睛,随后又收敛了笑意,“但厉宗因为这个原因,觉得有些女人厉害,东太后厉害,自然我这个‘西太后’也可能很厉害。”
厉宗因此忌讳妻子,坚持亲自教导儿子哀宗,甚至不让张太后接触亲子,但他本身并不是什么负责的帝王和出色的父亲,也就硬生生教歪了儿子哀宗。
“与他愚蠢的父亲如出一辙,从思想到行为,不,他甚至更加糟糕而恶劣……”
提起此事,纪芙薇看不出张太后娘娘的情绪来,描述自己儿子的时候她也没有什么表情,甚至显得淡淡的,她很快转了口,只言语中对曾经儿子后院里的一群女人表示了同情。
但纪芙薇通过之前萧晟煜的叙述,已经猜到了真相。
哀宗天生龙阳,又不能没有儿子,所以强迫自己临幸女人,有很多女人随时侍奉怀孕,这样大的“受害人群”,西太后这样责任感强的人恐怕无法视若无睹,但儿子完全不听管教,甚至和其父厉宗一样对东西太后两人有强烈的忌惮之心,甚至不惜叫生母为亲爹殉葬。
于是,张太后最终决定大义灭亲。
也就从曾经的张皇后,变成了现在的西太后。
后来的事情就很明了了,谭太后娘娘放了权,自然也不会再过多地接触东厂,刚登基时,东厂锦衣卫的人脉就从娘娘给到了陛下,但纪芙薇知道萧晟煜并不怎么重用东西厂,反而平衡居多。
他先用御使遏制即将冲顶的武官司发展势头,获得缓冲,再慢慢掌控锦衣卫,接着试探东西厂衷心,再慢慢布局处理武官领头的……向家能荣耀到让众人看他们眼色活动,不仅因为三公五侯下来的传承,也因为厉宗时候的捧,老国公给了一个好开局,才让接手的武国公出现在了厉宗眼前。
“但这都是过去式了,三公五侯当然不可能再继续厉宗时候的显耀。”
“娘娘可真厉害,知道得那样多。”纪芙薇忍不住感慨。
张太后却摇摇头,反而否认了当年自己接触过政事的说法,说是看得多了。
“没有折子可看,没法学,只能凭年岁阅历多观察。”
“那娘娘为什么知道的那么清楚?”她当然问的不仅仅是过去的,还有现在的。
西太后倏然狡猾一笑,并不再多言。
回去路上,纪芙薇还在揣摩这件事情。
娘娘给她讲了不少,她需要慢慢消化。
半天之后,纪芙薇猛地抬起了头。
东厂和锦衣卫在谭太后娘娘手里,勋贵武官在厉宗手里。
西厂曾经是肃宗的得力干将,但肃宗是最早就没了的皇帝,到了厉宗时候,西厂会如何——
张太后娘娘能杀亲子,靠的肯定不仅是哀宗后院的女人,毕竟吃了丹药行房事、死在床榻上的是厉宗,哀宗据说是哀悔过度才暴毙的。
如果西厂没落,萧晟煜登基时候,考虑的应该不是将锦衣卫慢慢分割出来而将东西厂平衡,而是让东厂和锦衣卫互相平衡,西厂就此消失也有肯定。
但事实并非如此。
想到哀宗之死,再想到萧晟煜对张太后的不喜和曾经可能的忌惮,再考虑到张太后对内外事情一定程度的观察和了解。
“所以,西厂曾经是张太后娘娘的‘伙伴’吧?”
但现在应该早就已经分开来了,何况张太后娘娘似乎并没有特别的野心,所以萧晟煜才默认了她和娘娘接触。
“主子,怎么了?”
坤宁宫已经到了,纪芙薇坐在轿子里半天没动,辛夷提醒之后,她才缓缓回神。
“我就是有些惊讶,”她感慨,“宫里果真人人不凡。”
作者有话说:
菜谱参考明朱元璋和清乾隆的膳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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