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中州,敛泉镇。
敛泉镇位于苍乾山下。
传闻在多年前的一场地动中,苍乾山上莫名多出一眼泉水。据说此泉效用灵奇,有聚气敛财之奇效。习武之人饮之功力倍增,商贾饮之则财运亨通,故名曰“聚敛泉”。后来山上无故滚下一块山石,石上刻着一个“聚”字。山下居民便猜测是山顶聚敛泉旁的立碑碎了,滚下来一块。于是,“聚敛泉”成了“敛泉”,苍乾山脚下的小镇便也被称作了“敛泉镇”,而那块滚下的山石则被镇民立在镇门口作了界碑。后又因武学大拿普玄真人在苍乾山中创立败月山庄,敛泉镇也渐渐为世人所熟知。
这日清晨,敛泉镇居民同往常一样,出街的出街,开摊的开摊。
众人正忙碌,只听得镇外一声气震山河的马鸣,一架马车缓缓驶入了镇中。
百姓们不由停下手中的事,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就见一匹高头大马昂首阔步朝苍乾山走去。围观的居民都瞠目结舌,不是因为这匹马品相如何,气势如何,而是因为这马——是木马。
木马通体棕红,身上还带有马尾和鬃毛,眼眶内镶两颗黑曜玉石,栩栩如生。这马不仅体型逼真,连动作都与真马别无二致——就看它昂首信步走在大街上,步履铿锵,时不时摆一下尾巴,抖一下鬃毛,四周围观的人多了,它还打一个响鼻表示一下不满。若不是木马腹内一直传出低沉的机关转动声,怕也是很难一眼便认出这是匹木马。
众人不禁感慨:不知是哪位匠人,竟有如此巧夺天工的手艺,能做出此等栩栩如生且行动自如的木马。
忽然,一阵风将车辇一侧的幕帘吹开,就见一乌发黑袍女子端坐车内。那女子微微侧头,一只血红的瞳仁冷冷扫向车外。
“是,……是……是幽冥将,是幽冥将,幽冥将来了。”离马车最近的一个大汉最先看到车内之人,他惊叫一声,跌坐在地。
“什么?幽冥将来了?”
“快跑啊,大家快跑啊……”
“救命啊,快逃命啊……”
人群作鸟兽散。倾刻,整条街道一片寂静,阒无一人。
车内。
月落影抱着胸,斜靠在马车上,翻着白眼嗤道:“嘁,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家伙。”说着,瞟了一眼一旁正打盹的普玄真人,“早说中州没人待见我,偏要我来,来干嘛,来受气啊。”
普玄真人睡得正香,他换了个姿势,倚身枕到了月落影的肩上。
月落影用手肘顶了顶真人,却也没推开他,嘴里啐了一声,“睡睡睡,就知道睡,睡一路了还睡,睡不死你。”
马车一路行进了苍乾山。
苍乾山山形奇绝,形如钉耙。西侧五座地势平缓的山峰错落排列,东侧一座千丈遮云峰高耸入云。苍乾山西五峰青山绿水,四季如春。而遮云峰却是山石嶙峋,终年积雪,显得格格不入。遮云峰陡峭险峻,极寒入骨,若非内功深厚之人,是断不能爬上遮云峰的。
可这败月山庄偏偏就设在遮云峰顶。
当年普玄真人游历五方,收了一批资历极佳的弟子。他带着一众弟子来到苍乾山,在遮云峰顶创立了败月山庄。后来山庄名声鹊起,不少江湖人慕名而来,却极少有人能爬上遮云峰。
普玄真人好施教,他一向认为天下武学为大同,本不该有什么秘典秘宗,见前来求学者人数众多,便命弟子分别在西五峰上设立“宫,商,角,徵,羽”五院,每月派弟子下山为无法登上峰顶的江湖人传授武功。而平时,五院便作为各门派武学交流之用。
三日后,败月山庄将在苍乾山西五峰举办普玄真人的百年寿宴。此时,山中已经聚集了不少前来庆贺的江湖人士。众人正三五成群,聚在一起讨论最近的江湖秘闻。
……
“诶,你们听说了吗?最近东夷发生了一起灭门惨案。”
“有所耳闻。好像是在江南云门地界,貌似还是家大户,叫什么来着……姓顾还是姓胡……“
“姓扈。扈老三。我前阵子刚打东夷过来,欸哟喂,那叫一个惨哟。一夜之间,扈家庄一百多口人,愣是一个没剩,全死了。哎,你们是没看着,当时那可真是血流成河,方圆十里全被血淹了,连附近的农田都给血水泡了,庄稼都成红色了。“
“您这说的也太夸张了点。”
“是夸张了点,但咱就说当时那幅景,忒吓人了。啧啧啧,我看呐,那附近的百姓啊,下辈子都别想睡个安稳觉喽。“
“哎,不对吧,我怎么听说是着了场大火,把一庄子的人给活活烧死了。”
“咦,你什么意思,说我瞎胡扯呗。怎么可能是着火咧,那扈家庄里可都是练家子,要只是着个火,哪还能一个逃出来的都没有,嘁。”
“哎呀,那可不是一般的火,那是天火。是那扈老三杀孽太重,触怒了神明,这才惹来天神降罪。据说那日前夜有神兵下凡敲警钟醒世,震彻天地,后夜又忽起一道惊雷,劈下天火万簇,烧了那扈家庄。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小的一辈子吃斋念佛,可从未杀过生啊,佛祖保佑,千万不要降罪到小的头上啊……”
“哪来的疯子,滚一边去,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他奶奶的神明,敢他妈降罪到老子头上,老子一刀劈了他。”
“且不说是否为神明降罪,这案子确是悬而未决。听说云门把头对此事也束手无策,正四下寻人,广招江湖能人志士前往朱雀堂,望尽快探清真相。”
……
众人正说着,就见远处一架马车进山向东侧驶去。苍乾山山路崎岖坎坷,所以大多数乘马车前来的人会选择将马车停在山下步行上山。如今看到有人将马车驶上山来,众人心中纳闷:这车里的人该是懒到什么地步,宁愿屁股颠碎了也不愿意下来走两步,莫不是腿脚不便,可上这苍乾山,拄个拐也比坐马车快啊。
待马车走近些,众人再细瞧,便感觉这马车似乎有些不同寻常。马车车厢与寻常马车无异,但车轮却是形状怪异,由数块长短不一的木块纵向排列而成,形如排箫,随着马车的前进上下起伏。山路坎坷,马车却是行得四平八稳,如履平地一般。
众人不禁惊叹:这是什么奇物?
马车行至遮云峰下。
月落影用手肘抵了抵抱着自己胳膊睡得正香得普玄真人,“老头儿,醒醒,到家了。”
普玄真人哼哼了两声,砸吧砸吧嘴,很自然地将嘴角的银丝蹭在了月落影的衣服上。
月落影嘴角抽了抽,架着普玄真人的胳膊,把他从马车上甩了出去。
普玄真人被甩得一个趔趄,落地却是稳稳当当。
“哎哟,我的老腰哟。”真人装模做样地扶着腰,指着月落影训斥,“孽徒,竟敢如此粗鲁地对待为师。”
月落影从马车上跃下,见普玄真人扶着腰,死盯着她,一副‘你不给我个说法,我就赖这儿不走了’的神情,又见他伸着脖子,仰着下巴,银灰色的胡子翘出老远,没忍住,伸手在真人的胡子上抓了一把,摊手,低头一看,惊讶道:“哟,薅下来三根。”
普玄真人瞬间腰不疼了,如饿虎一般朝月落影扑过去,“小王八羔子,还给我。”
月落影一扬手,那三缕胡须便随风而去随遇而安了。
“腰没事儿了。”月落影睨了一眼一下子蹦跶到自己跟前的真人,“没事儿就走吧,遮云峰太陡,车上不去。”
普玄真人闻言,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身在遮云峰底,颇感惊讶,回身见讷讷立在一旁的木马,跳上前,摸了摸木马背上的鬃毛,大叫两声:“好马啊,好马。”
月落影无奈,觉得真人是睡糊涂了,失了智。
“您知道这是木头做的吧。”
普玄真人没理会她,一个翻身就上了马,对着马脑袋就是一通撸。
那木马原来已经不动了,也不知是不是普玄真人无意间碰到了什么机关,木马突然一甩背上鬃毛,打了声响鼻。
真人吓得一哆嗦,愣了半晌,拍着马脑袋叹道:“这这这……这真是阎王老爷做木匠,鬼斧神工啊。”
月落影在一旁看得乐,抬手在车辇上轻轻敲了两下,就听见车下机关转动声响起,排箫状车轮依次缩进了车底,取而代之的是平时行路用的最普通的圆形车轮。
普玄真人又是“哇”一声惊呼,从马背上唰一下窜到车辇旁,在月落影刚刚敲过的地方又敲了两下,车轮再次变形,变成了上山时的排箫状。普玄真人眼睛都直了,连声赞道,“奇啊,真是神奇,回头给为师也配一辆。”
“行啊,您要是喜欢,这辆就留这儿了。”月落影倚在一旁一棵树上,看真人在马车上上蹿下跳,一副见到稀罕玩意的模样,觉得可乐,便也不再说话,由着这老小孩一番耍闹。
普玄真人见着这木马木车是真心觉得稀奇。
他闭关七年,闭到一半,酒瘾就犯了。一个人在冷泉洞里,浑身刺挠,哪哪儿不舒服。好不容易忍够六年零三百六十五天,还剩最后一天,实在是忍不住了,提前一天出关,寻思着把之前藏着的那坛百年花雕给刨出来,结果却刨了个空。
真人气得抓耳挠腮,静下心来一细琢磨,整个山庄里能知道他藏酒地的只有小徒弟月落影。本来准备上月落影的小院去揍人,突然又想起回苍乾山的路上听人提起,月落影如今已不在山庄,便连夜启程,远赴南蛮寻这不着调的小徒弟。
普玄真人也是气急了,中州苍乾山到南蛮坠鹰谷,平常人日夜奔波马不停蹄也要走上个十天半月。他老人家倒好,生怕别人认不下他武林至尊的名号,一天就到了。
真人本是怒火中烧,准备到了地方见着人了,抄起家伙先来一顿揍。结果到了坠鹰谷,脚一落地,就先迷上了眼前的山明水秀,瞬间气就消了一半,光盯着一片青山绿水傻乐了。人还没回过神,又被一个年轻后生给领到后山了。这人穿着打扮是怪异了一点,可耐不住长得美啊,看着就舒服。
那后生一路给他介绍,引他看农田水塘里的犁车水车,跟他解释说谷里人丁稀少,劳动力有限,所以月落影在鬼匠班师那儿习得一身精湛木工活,给谷中居民造了一批省时省力的农耕工具。
那后生讲了一路,普玄真人却是没听进去几句,只顾着看美人美景。等见到月落影,心中的火气早就全消了。
原本这小徒弟领回来就是当亲闺女养的,毕竟七年没见面了,再怎么气,见到小丫头那张脸,也是撒不出来,只能当个屁放了。跟徒弟嬉闹几句,又仿佛回到七年前,再加上小徒弟还算孝顺,给他弄来了酒癫老秃驴的绝世佳酿,乐得他嘴都合不拢。
最后,好说歹说,徒弟答应跟他回苍乾山,临出门前,老头儿又嘴馋嘬了两口乞儿怜,整个人晕晕乎乎的,也没看清自己上了个什么车,上车就倒了,睡了三天,一路睡到了遮云峰下。如今觉醒了,酒也醒了,再看这马这车,就觉得自己这小徒弟果真是得了鬼匠真传,木工机关手艺简直出神入化。
日渐西斜。
整整三个时辰,普玄真人没从马车上下来过。一会儿窜到车底,一会儿跃到车顶,一会儿赶着马向前走两步,一会儿又牵着马向后退三步。
月落影见天快黑了,忍不住出声催促,“行了,看两眼得了,车都留你这儿了,什么时候不能看。”说着,她抬头看了看遮云峰,“遮云峰太高,上去要几个时辰呢。”
闻言,普玄真人的脑袋从马车底下“噌”一下探出来。
“几个时辰?这几年你到底有没有好好练功?”
月落影气得眼冒金星,“您还好意思说我,您当年怎么教的心里没点数吗?”
大约十二年前,普玄真人南下游历,收了月落影做亲传弟子。月落影见老头儿有趣,也乐得跟他学中州武功。可到了中州才发现,这大师忒不靠谱。日日久醉不醒,说要传于她内功心法,刚教了三句便倒头睡着了。等他睡醒了,又忘了教到哪儿,于是又从头再来。如此往复,一个月过去了,月落影只学会了五句心法。
一日,月落影路过众妙门,见里面一众师兄弟正在练功,口中振振有词,念着内功心法。月落影伫足听了半晌,这才惊觉自己学的五句心法不仅有错漏,顺序还不对。幸亏发现的早,不然非得走火入魔不可。
月落影深知真人不靠谱,便开始向同门请教。可同门师兄弟有的妒她资质平平却成为真人亲传弟子,还有的憎她是月氏族人,没人愿意指点她。于是,直到她被赶出山庄,也只是东拼西凑学了十句心法,以及几句真人醉酒时胡乱咕囔的口诀,到头来也只是将普玄真人的内功学通了三成。
再到后来,她修习南蛮异术,与中州武学背道而驰,所以这么多年来,内功几乎没什么精进。
普玄真人没再研究马车,正了神色,手负在身后,道了句“随为师来”,便朝遮云峰走去。
还别说,这老顽童正经起来,走这几步道,还真有几分武学尊师的架势。
月落影抬脚跟上真人,一地枯枝败叶,被她踩地呲啦作响。再看普玄真人,同样是踩在一地枯叶上,却没有丝毫声响,当真是踏雪无痕,落地无声。月落影不禁心下暗叹:老头内力确实深厚,当今世上除了那红狸弥勒,怕是再无人能与他有一敌之力。
普玄真人行至遮云峰底,伫足,抬头望了望高耸的岩壁。待月落影来到他身侧,他一手把住月落影腰带,说了声“走了”,便带着月落影向上掠去。
月落影就感觉凌冽的寒风从脸上削过,不过一盏茶功夫,二人便已经到达遮云峰顶。
遮云峰高数千丈,峰顶宛如寒冰地狱一般。
月落影上了遮云峰,脚一落地,头发上便结出了一层冰花,她不自觉搓了搓胳膊,打了个寒颤。
普玄真人忽然抬手冲着月落影后背打了一掌,月落影没防备,向前一个趔趄,回身问道:“您做什么?”只是话音未落,便感觉周身涌起一阵暖流,真人的意图也已不言而喻。
“传我内力做什么?我不需要。”
普玄真人自顾向前走去,“山上冷,别冻坏了。”
“多穿两件不就得了。”月落影追上普玄真人,抬手一掌准备将内力还回去。可她掌风未至,真人已然闪身到了前方一丈开外。
“穿多了太臃肿……丑。”真人的声音幽幽传来,他背对着月落影招招手,“下山记得还给我。”
“嘁,穷讲究。”月落影轻嗤一句,飞身跟上普玄真人。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