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阿月乌的计划是——
在三更天乌江守兵防备最松懈的时候,率所部全数船只渡河。
然后神不知鬼不觉拔了对岸营寨,天亮之后就奔袭矩州。
出发前还特地让人准备了一些能推上船的小车。
这劫得的东西多了,光靠肩背人扛的多浪费时间。
如此周密安排才能保证速战速决。
大船满载而归后就回永宁。
阿月乌越想越兴奋,顺便把回永宁州后一一封赏的名单也列了。
这抢的东西多了,内部难免要有矛盾。
必要未雨绸缪,尽量保证一碗水端平。
阿月乌一边安排,一边自己都佩服自己。
他们汉人不就比他多读些书吗,他近些年亦在发奋苦读。
若说智慧,并不差他们汉人分毫。
还有,安田宋扬四家以杨家为首,那杨家身为汉人还妄想统领云贵苗瑶壮土各族。
自己这播州打得也不怎么费劲吗,实在是高估他们了。
三更天,永宁军遍布涪陵乌江江面,对岸营寨灯火寥落,本就不算太多的营帐好像人员全部歇息了。
阿月乌感觉对岸乌江营寨已唾手可得,催促船只快进。
突然一阵急促鼓声,江上信号、烟花全部绽放,一时江面亮如白昼。
本来黑漆漆的对面乌江,大船小艋错落排列、灯火通明。
永宁军根本不知这些船只是何时来到涪陵的,一时间目瞪口呆。
迎面三艘大船,一艘船上一人手持银枪、挺立船头,一身重孝,这人阿月乌自然认得。
就是他打播州时未及交手的少城主杨旭龙。
如今他父亲死了,自然现在他即是播州城城主。
另一侧的船上一位少年将军一身黑衣,年纪亦轻得很。
居中船上一人白盔白甲白袍,竟是一名女子。
阿月乌未料到矩州军船乍现涪陵,本来是有些慌的。
看这些战船上的统帅年纪如此之轻,又放下心来。
心道:汉人就会故弄玄虚,那李文敏个缩头乌龟,竟派些娃娃兵来与他对战,真是笑话。
等等,那居中女子莫不是传言的白袍将军陈余儿。
亦无妨,她擅使弓,自己岸上也安排了大弩。
而且水战不比陆战,她又没有马,他永宁军怕她作甚。
鼓舞士气,准备恶战一番。
没想到陈余儿并没给他多少恶战的机会。
待他们永宁船只驶到一定距离,以三艘大船为首的几十艘大船,船上矩州、思州、播州和安氏、宋氏兵士,突然亮出硕大铁钩。
合力钩住永宁船只,全速启动大船,尽力往下拖拽。
无论是阿月乌从川南带来的船只,还是一路劫掠的船只体型都居中,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阿月乌选择这等体量的,为的就是进退便捷,还能承载一定的军士,用于水战最妙了。
心中还看不上矩州李文敏添置的巨船。
又不是海战,这样庞大、尾大不掉,作战时哪有他这般灵活。
可他不知道巨船自有巨船的好处。
此时,永宁船只被巨船铁钩死死咬住,被拖拽沉底、倾覆的已占十之二三。
阿月乌大惊失色,马上下令后退。
哪里还来得及。
不仅如此,矩州巨船旁还配备了不少小艋,比永宁军船亦小上不少。
这些小艋在双方船只间不断穿梭,向未被铁钩钩住、侥幸逃脱的永宁船只上射了无数火箭。
这些船倒是没有沉,只是在江面上此起彼伏烧了个热闹。
船上兵士纷纷跳船,江上永宁一方舟楫四散、一片狼藉。
江岸上守着大弩的永宁兵本受命死守,只等阿月乌一声令下,在己方登陆前向对岸营帐射箭。
可眼见得自家兵连乌江中心线都未能杀过去,便被拦截住杀得乱七八糟。
而且双方军船参差错落,混杂在一起,根本找不到机会动用这从西域借来的大弩。
阿月乌所乘旗舰船型较大,未被矩州船拽沉,但船上亦中了火箭,各处火光冲天。
部将从矩州兵处抢来一艘小艋,催促阿月乌下船乘小艋逃生。
未等阿月乌换船,陈余儿船上连环羽箭射了过来,封死了阿月乌退路。
阿月乌又奔到船的另一侧想要跳江,结果旁侧大船上飞身跃过来一人,正是杨旭龙。
阿月乌立马跪了下来,用流利的汉话一遍一遍说:“愿降,愿降。”
心中笃定这杨旭龙胆子再大也要听正德帝号令。
正德帝李昭对西南一直奉行怀柔政策,川南那十数家土司还需要他阿月乌管领呢。
只要自己认降,正德帝一定会留他一条性命。
心中赞叹自己跪得及时,这众目睽睽的,他杨旭龙不会杀他这已归降的敌方统帅吧。
没想到杨旭龙持枪过来二话不说,干净利落地刺入了他的咽喉。
阿月乌在死前看到的最后一样东西,是已歪斜在甲板上熊熊燃烧的,他准备运输劫掠财物的小车。
云贵大捷的消息传到梁京之后,正德帝李昭传旨授命杨旭龙接任杨遂严管领安田宋扬四家。
也就是说,他可以不用回梁京了,要帮正德帝管好南中的人口和土地,同时帮李文敏共同防范川南土司。
对于他擅杀阿月乌的事儿,经陈余儿和韩林宗上书求情,正德帝倒是没有责怪。
也是,这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的,而且阿月乌短短数十天在南中各州烧杀抢掠的,做下不少禽兽不如的行径,也委实该杀。
何况他父亲杨遂严已死,还需要他镇守南中呢,这当然需好好安抚。
这杨旭龙在梁京时就是个不好惹的角色,现下不得已放虎归山了,更是轻易惹不得。
温言劝慰、极力拉拢都怕做得不够呢,哪里还敢斥责。
战后杨旭龙和陈余儿商量,说想把老廖葬在南中。
杨旭龙给她指了一处风景优美的地方,说连地方都想好了,就葬在这。
这里距播州城很近,自己可以天天到老廖坟前酹上一杯酒,再供上当季的鲜果和酒菜。
这日日好酒好菜的,老廖在泉下亦能逍遥。
陈余儿觉得杨旭龙说得很有道理。
南中虽不是老廖故里,但老廖孤身从军这么多年,老家常德已没有一个亲人了。
他虽多年呆在北境,北境亦不是他的家。
在这里有杨旭龙陪着他,也是一个不差的归宿。
便决定将老廖常用的弓箭带走,在北境再给他设个衣冠冢,自己和他那些过命的兄弟们也可时常祭拜。
这样可不就两全了。
走之前杨旭龙为陈余儿和韩林宗送行。
韩林宗本就不喜饮酒。
除了他向陈余儿表白那日醉过一次以外,一生很少饮酒亦很少醉。
知道陈、杨二人都是好酒之人,陪着说了两句话就退席了。
只剩陈余儿和杨旭龙两人,陈小将军知晓这杨将军的酒量亦是可怕,就有一杯没一杯的陪着。
杨旭龙感慨:“我离开南中之前,父亲还叮嘱我尽快娶个权贵女子,好以此尽快回南中。
没想到我是因这样的理由回到南中,又是因这样的理由留下不走。
完全与他去岁所想不同。
你说人这一辈子可笑不可笑。”
陈余儿一点儿也不觉得可笑。
杨旭龙书读得少,他方才一席话用四个字就可以概括,那就是——
世事无常。
谁不是受制于命运的巧妙安排呢。
你怕不怕的,想不想的,又能左右造化几分。
杨旭龙突然看着她的眼睛说:
“不用问,你也是不会陪我留在南中了。
我和你说了这么多次的私奔,你眼睛都没有眨过一次。
还是就因为我说得太多了。
真心也变成假意了。”
陈余儿心中一动,很少看见杨旭龙这么正经的样子,他这话的意思是
结果杨旭龙打了一个哈欠,懒懒道:“还说我们南中男儿花心。
我看你也不差。
梁京有燕王和你不清不楚。
身边还有韩林宗非你不娶。
你还是早点儿找个人嫁了吧,有人把你收了也省得你祸害人间。”
陈余儿气结,也就是说,她什么也没做,反而她成了祸害人间的妖精。
他杨旭龙把她府上丫鬟迷得神魂颠倒的,他倒在这里教训她了。
这顿酒喝到最后,她也没搞清杨旭龙方才那番话有几分是真的。
班师回朝的路上,陈余儿不时收到燕王寄来的信。
没什么体己的话,就是他兴之所至抄写的一首古诗,或是梁京酒肆一张新的菜单。
有时甚至就是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
亦是让人展笺后一片怅然。
还是那句话,这燕王真是个厉害角色,他这是深怕自己有一刻忘了他。
时时提醒她远来云贵之前的见面之约。
去岁返京途中,她想给崔绍成寄信痛骂他不顾兄弟情义,找个驿站转交收寄,怕不是费个驴劲。
这燕王鸿雁往来的倒是轻松,也不知他怎么做到在行军途中准确投递的。
后来一想,他外祖家不仅有钱,还能干扰到御史台查案。
御史台三院都不知道的事儿他们孙家能先行知道。
自己之前一径站在燕王一边,觉得张皇后为了争宠和保太子地位不择手段。
可现在看来,让张氏和关西六姓这样如临大敌、全心戒备的,燕王他外祖孙氏,是不是也并非燕王所说的普通商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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