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一路风尘,总算回了梁京。
如今已班师回朝,燕王必得见一见了。
陈余儿拿不准自己应该和他说些什么。
燕王曾负过她吗?
应该不算吧。
他从未说过倾心于自己,她亦是劝过他与韩纪云议婚的。
就算二人之间有未宣之于口的情愫,可未说明、未许诺的,他要娶何人、与谁定亲她管得着吗?
奇怪的是,当韩林宗明明白白当着二人说出两家议亲之事时,燕王的表现是惊慌失措,自己的表现是万念俱灰。
也就是说燕王是想一直瞒着她这件事的。
而自五虚子来过之后,可能她心中笃定了燕王不会再与韩纪云有任何牵扯。
因此,一个慌乱,一个伤心。
不过是深藏的秘密被拆穿后的愧疚,和无来由的自负被碾碎后的心痛罢了。
但他不应该再来招惹她。
除夕夜那个混乱的夜晚,她从头到尾不知道他在气些什么。
伤心的是她,她不过略嘲讽他两句,他便不依不饶的。
那夜他的言辞、行为才是彻底伤了她的心。
好在有这乌江一役,让她暂时离开了梁京。
燕王途中寄给她的信,她一封未回。
既有这班师之约,那就一次性说清楚吧。
如果她之前对他还有些理不清说不明的心思,那借此二人彻底斩断为好。
四哥葬在北境,老廖葬在南中,自己还不知将来葬身何处呢。
她一员武将,何日生何日死尚不能掌控。
这爱恨情仇、恩怨是非的,就算了吧。
但陈余儿没想到,她这一肚子话还没找到机会和燕王说,她便被安排着先见了另一个人。
她刚回梁京,还未洗去风尘,就有人持拜帖来盛邀当面一唔。
这拜帖十分华贵,上面所洒金粉委实为金粉,绿如拿着还赏鉴了半天。
拜帖上简单写着——山翁孙岘求与陈小将军一唔。
陈余儿此生并未结交过叫孙岘之人,以为又是哪家商贾或权贵看她凯旋回朝,想趁热攀攀交情。
让绿如直截了当回话——素不相识,恕难应约。
第二封拜帖又来,内容与上一张一模一样,只是加了孙贵妃的手笺。
手笺内容很端雅客气,怎么说呢,总结下来就是一句话——
这是我爹,燕王外祖,我爹想见你,地点在他家。
陈余儿啧啧感叹,如此下去,这燕王的亲戚她还不见个遍了。
皇上、孙贵妃自不用说,他那皇城中有名分的,以及韩林宗这没名分的兄弟她全认识。
再见见他的外祖,兴许同时还能见到他的舅舅,这真是全乎了。
关键是,他外祖要见她做什么?有什么赚钱的生意要和她谈吗?
可即使她敢拂皇上老丈人的面子,她也不敢拂了孙贵妃的面子,见就见吧。
其实她也挺好奇这孙岘要见她干什么。
孙岘的山庄在梁京城外不远的地方。
来之前陈余儿从不知道在梁京附近还有如此洞天福地的所在。
风景就不说了,各处峭拔俊秀的。
而且这里确然凿然是山庄。
也就是说,漫山亭台楼阁都是他孙岘的。
陈余儿进了燕王府还叹为观止呢,燕王府与这里比起来,可算是小巫见大巫。
她在山庄门前下了马车,又乘船又换轿地行了许久才到达孙岘要见她的厅堂。
而且这哪里是厅,这就是建在山巅的大殿。
殿内珠宝琳琅、奇花荟萃的,座椅旁用作装饰的珊瑚,怕不是就有几十株。
看着这珊瑚陈余儿想起石崇斗富的故事,心想:如此骄奢淫逸的,就别怪别人惦记上你家了。
还真见到了燕王李昭的舅舅,自道名为孙喆,与陈余儿说了一番客套话,慰问了一路辛苦,致歉说有要事在身、不能相陪,转身入内。
过了一会儿,孙岘被家丁前后簇拥着露面。
陈余儿振奋精神,刚才那道是开胃小吃,这道应该是大宴正菜了。
只见孙岘面目端方、不怒自威。
也似燕王一般天生笑颜,只是他眼中的感情可比燕王淡得多了。
衣着倒是比他这大殿平易近人,虽也看得出衣料价值不菲,但至少没像陈余儿预想般缀满珠玉。
之前燕王话里话外差不多提了上百次他外祖,陈余儿越发觉得这皇上岳丈不是个简单人物。
有几人能谈笑间就捐出五分之一的财产。
有几人能偷偷豢养死士。
又有几人能派武林高手去皇宫内院训练他外孙偷练武功。
还有几人,能连御史台查案都能插上两手。
还普通商贾呢,以上种种可是普通商贾所为之事?
燕王说得对,人心她委实不懂。
但兵法她倒背如流,夫霸天下者有三戒:毋贪,毋忿,毋急。
反过来说——
他孙岘随随便便就能舍弃五分之一的财产,此为不贪。
张氏和关西六姓怕不是把他们孙家和孙贵妃踩在脚底□□,从未见他生气过,此为不忿。
燕王今年已二十三岁,自去年才开始交结朝臣、扩张势力。
也就是说他自燕王出生整整等了二十余年,此为不急。
不想霸天下的人何须如此步步为营,精心谋算。
之前自己还觉得张皇后对孙家逼得太紧,现在看来,恐怕是防备得远远不够才真。
陈余儿郑重施礼:“孙阁老。
之前不知孙阁老名讳,多有冒犯万望恕罪。”
孙岘笑吟吟地让座、让茶,态度热络,只是这笑从未达眼底。
喝了一轮茶后如孙贵妃一般屏退了众人。
陈余儿了然,立刻就要入正题了。
孙岘沉吟了一番,道:“其实去春想让铎儿与贵府联姻之事,是我和铎儿母妃共同商定的。
难得圣上体恤,也十分认可。
但后来方知,陈小将军另有想法。
我孙家亦不好强求。”
陈余儿腹诽:听听这声口,说的是我孙家,而非他皇室李家。
而且开宗明义,是我陈余儿拒婚在先。
面上不动声色,听他接下来如何说。
孙岘:“经云贵平叛之战、朝堂军屯之争,再到北境对战匈奴,我发现铎儿对你越发在意。
他今年二十三岁,除了一个陪伴过他几年的书童以外,我未见他对任何人、任何事如此上心。
可这并非好事。
如他有雄心手握天下,怎可沉溺于一事一人。
他就该像当今皇上一样,哪怕宠妃、爱子被人谋害,为了皇权天下,亦要分清休戚利害。”
陈余儿点头,这真是好比喻。
就是说这孙岘觉得,如果他外孙能像正德帝那样无情无心,那才是他这外祖无上的光荣呢。
孙岘继续说:“他自北境返梁京,我劝他与韩相之女联姻,他诸般犹豫。
若不是见她母妃被人下毒缠绵病榻,差点儿伤及脏腑,他还不想答应呢。
结果刚答应完议亲,他就去终南山为小将军绑了那大夫回来。
我上下打点才没让此事被张氏利用。
为此事他在我门前跪了三日,答应我再不会与你有任何瓜葛。
太子被刺一事,本是我们孙家扳倒张氏最好的机会。
他却偷偷将线索透给你们。”
说到此,孙岘淡淡望了过来:“那时我就觉得,我该见见陈小将军了。
这数月我和他母妃为他拣选能助力的豪门巨室,他一概不允,听说还频繁与小将军书信往来。
我今日只想求小将军一事,既然小将军对我这傻外孙无意,何不明白告知他。
我们孙家早知小将军志向与我孙家不同,道不同不相为谋。
如小将军能劝我家铎儿不再执迷,他日铎儿能争得皇位,我孙家上下亦不会忘了将军这份恩情。”
陈余儿心下万分钦佩,这孙岘好似字字卑微,句句求着自己,可细品这言语,如大肆谩骂一般难听。
中心意思就是她既然不想与燕王成婚,还狐媚得他颠三倒四的,忘了他们外祖孙家的江山大业。
求求自己发发善心放过他宝贝外孙,不要耽误了他夺嫡争储,日后他们会感谢她的。
陈余儿笑意盈盈回复:“阁老的意思我知晓了。
我今日就约燕王好好谈一谈。
燕王他日如能登至尊之位,还盼老阁老莫忘了关照我陈家上下。”
孙岘这时眼中才露出三分真心的笑容,心道:这小妮子还真是一点就透,孺子可教。
自己的话她应该已听懂,那就好办了。
其实不用孙岘见她,陈余儿本就定好今日与燕王见面。
所以她承诺孙岘的前半句话毫不掺假。
至于这后半句话,她才不关心燕王做不做皇帝呢。
今日是她小半年来第一次心无挂碍、胸中畅快。
原来燕王对她忽冷忽热背后有这样的因由。
孙岘句句抱憾他外孙与正德帝李昭不同。
他不知晓,就是这不同才是她陈余儿心之所向。
竟是她错怪了燕王。
本来如今日孙岘不见她,她是要与燕王做个了断的。
现下可好,拜这位孙阁老所赐,她彻底改主意了。
所以说,夫霸天下者有三戒:毋贪,毋忿,毋急。
今日孙岘孙阁老贪、忿、急三忌皆犯,这可怪不得她陈余儿。
这就叫无心插柳、柳反成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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