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入春渐深,拂面吹过的风不再像是薄利的刀刃,虽然还带有些许的寒凉,但多少带着几分湿意,连带着,地上的泥土也恢复了一些柔软,点点翠绿从其中的裂缝中冒出头来,它们是春天最直接艳丽的使者,可是来来往往,面容枯槁的百姓,根本无意去关注这些细小的变化。
他们大多数人穿的衣服几乎都看不出原来的模样,就像是无数衣服的叠加,又像用补丁重新打了一件衣服,颜色和泥土别无二致,所有人都尽可能地穿上了自己所有能穿的衣服,但是对于这个季节而言还是过于单薄,身后的包袱比装几个馒头大不了多少。毫无表情的面容被杂乱无章的发丝掩盖,裸露的下半张脸则更像是干涸的土地。然纵是这样,他们和那些跪在甚至是倒在路边的身影相比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被踩出来的路宽旷却不平坦,泥土混着埋藏着的石子,行人经过时,总是会时不时地被绊一下,路两旁的纤细的树木,脆弱苍凉,它们似乎并没有和小草一样,得到了土地里新生的气息,光秃秃的枝丫,除了尘土,就是过往之人不小心被勾住的布条。
忽地,一股风吹来,树杈上的布条高高地飞扬起来,行人们像是感觉到了什么,不由地停下脚步,就在风吹来的方向,以几个骑着战马的骑兵为首,浩浩荡荡的一大队官兵缓缓地前进,那些官兵穿着红棕色的铠甲,腰间或手持着兵器。离着还有些距离,行人们却纷纷避到路的两边。
马蹄踏在土地上发出“嘎达嘎达”的声响,甲胄和兵刃相撞发出清脆“哒哒”声,大约有百人以上的大队,让这些本不引人注意的声音变得格外鲜明,然而在这其中,有另一个令人无法忽略的声音——拖拉重物时,车轮碾压大地,轴心挤压发出的“吱呀”声——百人多的官兵大队中间有一辆极大且奢华的马车,足足用了六匹马,前后各三匹来拉。
其实,用马车形容或许并不够恰当,那简直可以别称为一间能移动的房屋——有普通马车的六倍大,贴近着看甚至会怀疑这是否可以装下二十来人,车身以实木搭建,左右两侧留了推拉的窗,前后也留了左右横拉的门,车顶构造更如寻常房子一般,尖顶四方,刻有华美的纹饰——无论是谁,见之都不得不发出内心的赞叹。
可是当马车从百姓身边经过时,没有一个人下跪——就连本是跪着的也站了起来,甚至没有一个人对这样罕见的马车露出丝毫的惊讶或艳羡之色,他们盯着这辆马车,笔直而富有攻击,每一道目光都似要穿过那沉重的实木车壁和紧闭的门窗,钉在坐在里面的人。
“睿王……”
一个人小声地说出所有人都知道里面的人的名字。
焕王登基,为让先皇,现如今的睿王能得到更好的治疗,特让禁军护送至洛溪的益安山庄休养——一个月的时间,这一消息比这队伍快了百倍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康国。
空旷无遮挡的环境下,某种焦灼凝滞的气氛以这辆马车为中心扩散出去,没有人发出声音,却又有如波涛翻滚的激昂掩藏在这无声之下。
终于,很多事情往往走出了第一步就会进入高潮,压抑许久的情感更是如此,当不知从哪里的一块碎石打在了那马车之上发出“咚”的一声,如同打开了炉火上的锅盖,里面的热水正在沸腾。
“昏君!无能的皇帝!活该你被赶下来!”
“有齐太后那样的娘,就有你这样的儿子!你现在还有脸坐这样的马车!”
“你纵容官吏贪腐!我的儿子活活累死了也没能交上那税收!”
“你在宫里吃香的喝辣的,又知不知道我们这些地方有多少人饿死!我的兄长就是……”
百姓聚集在一起,像是某种同仇敌忾、情深同志的军队,石砾、泥块、树枝,乃至于刚长出的嫩草,一时间四面八方地扔向那辆华贵至极的马车,乒铃乓啷的,有些落在了车顶,有些挂在了车架,灰色、土黄、褐色七零八落,终是让马车似乎都变得有些邋遢。
“……”
一个距离人群有十余尺的树后,有一身影把这一幕尽收眼中,他穿着普通但足够温暖,带绒的黑色斗篷盖住了他的脖子,浓密的络腮胡使他看上去有些风霜,但身姿挺拔,头上束了一个最简单的发式,整个人看上去十分不起眼。
男人右手扶着身前的树,指尖却扣入了树皮之中,逐渐收紧,树干下淡色的木色露了出来。
“哈呼……”男人的呼吸声很重,似乎看到了什么令他害怕或愤怒的场面,皱着的眉间两侧,泛红明亮的双眼在土黄色的皮肤下仍是清晰。
“请一定要冷静。”
在男人身侧的另一个人小声提醒,那个人身材要矮小一些,看起来就像是个还没完全长大的少年郎。他担忧地看着男人,两只手抓住对方的袖子,像是害怕男人下一秒就会冲出去。
“为什么陛下不把你杀了!你害了我们一家人!都是你!都是你!”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双目通红,费力地抬起脚边一块足足有半臂长的石块,没有任何犹疑地就是用力一抛。
“公主!不要!”
直接从抓改为抱,少年郎紧紧地抱住眼前人的腰身,他感觉到对方向前跨了很大一步,但也就只有这一步。
杨婉妗看着,那块石头被禁军给挡了下来,那石头落在地上,就像是她心中的那块石头。
“各位!”为首的禁军统领发话,“我是羽林禁军左飞骑贾尚,奉旨送睿王殿下到洛溪。”
贾尚的双目一扫,到底是日夜操兵练将的人,顿时那些百姓纷纷吓得后退了一步,手里的东西也不敢再扔。
“一是陛下仁慈,不忍伤害百姓,二是陛下刚登基不久,为求福祉,我也不愿动粗见血,不过凡事有度,话也说了,东西也扔了,适可而止为好。”
“……”
东西一个个地从手中落在了地上,百姓不敢有所怨言,他们分散开来,就好似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只是那眼神,盯着那没有丝毫动静的马车久久地不肯转移,直至整个大队彻底离开。
“梅儿。”杨婉妗拍了拍依旧环抱着自己不肯放手的人,低头露出了一个苍白的笑容,“我们也该走了。”
梅儿放开手,调整了身上的包袱之后就跟上先行一步的杨婉妗。一切还是和过去一个月一样,不论风雨,两个人隔着不会被怀疑的差距,悄无声息地跟着地上马蹄和车轮的痕迹。
杨婉妗回想起在知道消息的第二日,她拿出从魏嫣那里顺走的金银玉饰交给了梅儿——梅儿并没有通缉令,同时对方对她也是千百个不放心——从焕王府出来以及在宫门前被守卫驱赶时,她受了一些伤,之后更是没过几个时辰她就开始低烧,梅儿将其换成了银两,并且置办了一些路上需要用到的衣食用具以及给她治病的药物。
为了彻底避开通缉令,梅儿给两人置办的是两套男装,再配合上适当的色粉修饰,大大方方地走在路上,即便是搜查的官兵从身旁经过,也没有谁对他们起疑,然而,当杨婉妗看到从宫门步出的庞大队伍时,她也意识到,自己和梅儿出京一段就劫人的计划是不可能实现——共计两百人的禁军——以贾尚为首的禁军中的精锐部队,莫说是两百,哪怕只有十人,她遇上了,多半也就只有勉强能逃跑的程度。
和这并不怎样的消息——一切要从长计议相比,离开京城那一刻,眼前的一切对杨婉妗产生了更大的冲击,她以为自己在京城中假扮乞丐时穿的已是最差,却在离京不远的一个村落中看到了衣不蔽体的尸首,可梅儿却说他被饿死的,因为在尸首旁边有一个把泥土放进嘴巴里的人。她想自己永远不会忘记那个人的眼神,他看着那个比土地还要僵硬,比寒冰还要冰冷的尸首,浑浊的眼瞳中一点点被□□和疯狂侵占。
她和梅儿都曾经从洛溪回到京城,路程虽远,但基本都是官道,并不难走,而且途径有许多的县,县令能为休息和食物的补充提供充足的保障。若是按正常的速度,大约一个半月便可以到达洛溪,可是,或许是为了照顾小睿的身体,队伍行进速度几乎都是缓行,而到达县区后,禁军总是被当地县令拜托着去处理一些杂事地要多待上三四天。她估算了一下,按这样的速度,要到达洛溪,还需要差不多五个月的时间——相当不错的消息——一方面不仅靠两条腿就可以跟上,而且不容易暴露行踪,另一方面是她也有更多时间去考虑一下如何突破这百人禁军的方法。
前两日自己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机会就在五日后会到达的庆安县。
晚上,在只能隐约看到禁军火堆光芒的一个破屋中,杨婉妗和梅儿为防止他人察觉,没有生火,只是两个人紧紧地贴在一起,共盖一张薄被,没有火烛的温暖,她们只能把斗篷当做第二张被子也盖在上面。纵使是在睡觉,她们也不敢把脸上的妆扮给卸掉。
“公子。”自从扮装男装那日起,梅儿都改口叫杨婉妗为公子,不过有些激动的时候还是会反应不过来,“要不我还是帮你揉揉脚吧。”一个月来风餐露宿,公主的外伤虽然好了,但低热却一直是断断续续的不时发作。
日日就依仗着两条腿,从小干活干习惯的她都觉得有些吃不消,公主却从未有过怨言,一开始她还以为是会武的人耐力都比较好,直到半个月前的一夜,她半夜转醒,看到公主强忍着声音,按压着颤抖的脚,她跑了过去,即使是在黑暗中,她也清楚地看到,记忆中好好的一双脚被磨出了水泡,血把袜子染出了点点鲜红,更别提其它红的紫的淤青,而相比起右脚,左脚的情况更加严重。
从那时起,梅儿每日都会帮杨婉妗揉一揉脚,只是今日,杨婉妗似乎并不怎么在乎自己的脚,她所有的注意力还遗留在白日的那件事,梅儿的问话她也没有听到。
“公子,你不要担心,有禁军在,睿王是不会有事的。”自百姓的激愤之后,梅儿就不见对方说过什么话,不言不语地像是在专心赶路,可那眼中的忧伤和悲切始终没有消减。
“我自是知道的。”终于回过神来,明白自己又一次让人操心,杨婉妗在被子下拍了拍对方的手,“又不是第一次见了,我没事,早点休息吧。”几乎每到一个新的地方,这种情况都会重演一次,和前一个月相比,她已经能很好地控制自己了。
那是有生之年,她第一次,第一次想要杀人。
比起发生在今日的,那日的记忆在她的脑海中反而更加清晰。
“睿王!我求你给我一个解释,为什么你对这些饥饿的百姓视而不见!为了能得到一些粮食,多少孩子和妻子都被卖了出去!你又知不知道,那些被卖走的人的下场吗!”
“村庄被屠,我的弟弟被土匪杀了!上报到官府,那些尸位素餐的狗官!你的那些走狗!看着我弟弟的尸体却置之不理!我弟弟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因为那高到根本不可能实现的税收!我的父母和丈夫都被逼死了!我也不得不离开故乡!那是我们家世世代代居住的地方,就是因为你!我被迫扔下了我的先祖!”
“你这个昏庸无能的皇帝!我们是犯了什么错才让你当了我们的皇帝!”
“你们一家都不应该活着!看到这一切,你还有脸活着吗!”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无论是谁,无论他们的经历是什么,最后都化作了“都是你”的利箭,毫不留情地射向她最疼爱的弟弟,而她的心,如同泡在了最狠毒的毒药之中,自己痛苦,也想要将所有人一同拉下地狱。
五日后,庆安县的一家小客栈,杨婉妗收拾了一下,准备出门,而此时梅儿一脸慌张地推门而入。
“公主……不,公子!太后,太后娘娘……”
看着不好开口的人,杨婉妗坐到位置上,世界忽然变得格外安静,只有心跳声伴着一下下的钝痛。
说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她早就想到这天的到来,“我知道了。”勾起嘴角,声音没有波澜。
突然,手背上感觉到一点冰凉,她低下头,又是一滴水珠落在了手背上,冰冰凉凉的。
“公子……”
杨婉妗站起身,袖口擦了擦了两边的眼角,可以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梅儿,待在这里不要乱跑,如果我今天没有回来,你也不要去找我。”跨过门槛,她拉住两边的门,“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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