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临近大暑,临川县里便越是热闹,随处都可以找到好吃好玩的地方,莫金织把两人在大暑之前的几日安排地满满当当,第一天跑出去放风筝,第二日带杨婉妗去看了杂耍戏曲,第三天去看了看当地文人举办的品酒飞花令,第四日莫金织本来打算去选购一些新的布艺编织,却不巧遇上天降甘霖,只能作罢,但两人窝在客栈中,倒也不比在外游乐来得无趣,安安静静地待在一起,像是在喧嚣欢乐中开辟了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小世界,闲然自得。

    推开窗,石板路上已经积起了一个个大小不一浅水洼,杨婉妗看到一个孩子单薄的衣衫半湿,但还是顶着细雨,一脸乐呵地踩着水。雨水消解了近日的暑热,而这“啪啪”的水声,更是在这夏日中增添了一份清凉,一不小心,她看地有些入神。

    莫金织也看到了这幅孩童戏水图,不由地笑出声,“这么顽皮,一会儿准会被打屁股。”

    话音刚落,一个看似小孩母亲的女子从房屋里跑了出来,一脸无奈好笑,她抱起孩子,佯装凶意地在孩子的屁股上轻轻地打了两下,然后连忙跑回屋里。

    “你看,我说的对吧。”

    杨婉妗挑眉,“这么了解,看来你以前也没少这么折腾过。”相比起在寨中沉稳有余,号令皆从的模样,她忽然间有些好奇,“你小时候是怎么样的?”

    “你想知道?”

    “嗯……其实也没有。”杨婉妗抿嘴浅笑,她拿出装有小银蛇的竹笼和一个黑色的小瓷瓶,瓷瓶里装的是磨成细粉的蛇香草,那是一种能散发人难以察觉,但能吸引蛇的味道的植物,这种植物不会对人蛇产生危害。她把粉末少量地洒在生肉上,再把肉放进笼子里。

    从笼口进入的光线刺激到笼子里面的银蛇,它昂起身体发出“嘶嘶”的警示声,但又在看到杨婉妗的一刻放松了下来,一口就把比自己大了两倍的肉块吞入口中,在细瘦的身体中撑起一个圆圆的弧度。经过一段时间的接触,一人一蛇相处地十分愉快。

    “婉妗,你都问我了,哪还有说不想的?”想说的话都到嘴边了,莫金织却被杨婉妗一个“没有”给噎住,他走到人的左边,“我小时候可多有趣的事了。”再走到人的右边,“只要你想知道,我都告诉你,好不好?”

    杨婉妗忍俊不禁,一时没想明白,自己刚才居然认为这个人成熟稳重。把最后一块肉喂完,她把小蛇重新放好,转头,入眼便是一双迫不及待的目光。

    “好。”

    两人坐在床上,彼此依偎,看着窗外的细雨朦胧。

    “小时候我很调皮,喜欢到处跑,贪玩又贪吃,闹了不少的笑话,也给很多人惹了不少的麻烦。”像是想起什么,莫金织轻笑了一声,“只是虽然我是一个惹事精,但因为有人撑腰,谁都不敢过来找我算账。”

    杨婉妗明白,寨中的少主,无论怎么胡闹,下面的人除了多担着,别无他法。

    “可是有一天,给我撑腰的人知道了我做的这些事……我记得,那是我第一次哭。”

    “他打你了?”

    莫金织摇摇头,“她还不如打我呢。”

    想起那日,一切还是分外清明,在自己模糊的视线中,她一手持着她送给他的白玉短刃,尖锐的刀刃上沾染着鲜红,另一只手平摊,一道伤口横跨掌心,溢出的血液瞬着手臂向下,染红了白色的袖口。

    “女帝……女帝……你疼不疼?”悲伤、恐惧和心疼充斥着他的全身,那也是他第一次见到眼前如此强大的古神竟然也会受伤,也会和他摔在地上时一样流血,“我,我去找人,女帝,你等我。”

    然而刚转身,他就被拉了回去,瑶池女帝浅笑,把自己受伤的手握成拳,“你看。”五指一根一根地打开,狰狞的伤口了无痕迹,连染色的袖口也恢复原先的纯白无瑕。

    “……”委屈上涌,没有忍住地,他抱住女帝,嚎啕大哭起来,“女帝,是坏人……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好怕你……”

    瑶池女帝抚顺着他的背,温柔地听着他所有的抱怨,没有半句反驳,一直等到他彻底平复下来。

    擦干净他脸上残存的泪痕,女帝手指轻点,空中刚出现了一排字迹端正的话,“暮锦,很多事情也是同样的道理,并不是只有刀划出来的才是伤口,很多时候,伤口是肉眼看不到的,而当我们试图去伤害别人的同时,也会有伤口出现在自己身上。”

    抽着鼻子,他低下了头,“我知道错了,我以后不会再去给大家惹麻烦了……”

    头顶被轻柔地抚摸,女帝抬起他的脸,笑容欣慰而带着不易察觉的疼惜,“很难。”

    空中重新浮现出一行字,“就算做下不去伤害任何人的决定,可终究谁也无法真的做到永不伤害他人。”

    当时的他还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只是觉得女帝似乎想到了什么伤心的事情,她过了好一会儿才施法写出了下一句话,“有些时候,我们没有选择,必须面临不得不去伤害他人的境遇……暮锦,如果真的到那个时候,那你必须要做好承担苦痛的觉悟和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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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婉妗,游船差不多就要开始了,把药吃了我们就出发。”莫金织把药和水递给杨婉妗,看着人眼眉中还没散去的困意,他笑着把对方的碎发挽在耳后,以免不小心碍着吃药。说来也不知道是不是难得出来轻松一下,这几日他觉得杨婉妗是越来越贪睡,刚才也是连叫了好几声,才不情不愿地爬了起来。

    自从出来以后,杨婉妗一身的妆发和服装都是由莫金织负责,今日也不例外,他依然为杨婉妗选择了一身白色的外袍套在织衣之外,妆发也还是保持着干净素雅的感觉。杨婉妗习惯了他的摆弄,睡眼惺忪,无论莫金织问啥她都说好,搞得对方没有办法,莫金织只得自己在一堆他认为都很合适的发饰中挑选一个最合适的,他背对着床,而杨婉妗半睁的眼中一片清明。

    来到湖边,两人不禁为眼前人山人海的盛况为止惊叹,果然是全临川都在期待的活动,上船的人络绎不绝,一艘艘船驶离岸边,而在湖面上,大袋狭小的船只彼此交错,各有其美,在船与船的间隙中,还有荷花样式的小花灯,上面点着蜡烛,映着湖水,成双地闪烁着。

    走入人群中,来自四面八方的欢声笑语不得不让他们提高自己的音量,在他们的身边,有一起出游享乐的家人,有相邀结伴的姐妹,有恩爱非常的年轻夫妻,也有把酒言欢的同僚……杨婉妗看着他们脸上的那份喜悦,就如同久未下雨后某日,天空终于惊雷,然后雨落如倾。

    游船上备好了美酒佳肴,是莫金织在订船的时候就安排船家准备好的,相比起过去一直都不怎么在意吃食,今日杨婉妗倒是胃口极好,不管他给她夹了什么东西,她都吃得一干二净。

    “你若天天都能如此,我和守玉该少操多少心。”经过齐守玉的调养,人是没有继续削瘦下去,但怎么也养不回原来的模样,仿佛风大一点就能把她给吹跑似的。

    杨婉妗放下碗筷,“能遇到你们,我很感激。”

    “守玉听到你这句话,肯定会感动地躲起来一个人偷偷地哭。”莫金织不想辜负如此良辰,给自己倒酒,一饮而尽,“婉妗,你和我,你和守玉,我们之间的相遇或许冥冥之中就已经注定。”

    “咚咚。”不远处,鼓声沉稳悠扬。

    船外,游船的重头戏——水上歌舞已经开始,杨婉妗看到几位女子在船上轻点,似没有重量般在空中翻腾飞跃,她们身上的红色轻纱迎风摇曳,引着众人的目光流连不已。在湖中心,有一艘大船,船头的甲板是一个精心布置过的舞台,上面身着这同样服饰的女子,或坐或立,弹琵琶、吹玉箫、奏古筝、敲大鼓……音乐声与看客的呼声连成一片。走到船头,清晰数倍的声音瞬间把她包裹其中。

    莫金织一手一把椅子,抬到船头,“这么好看的节目,就应该坐着慢慢看。”

    飞舞的女子偏偏落到大船的甲板之上,几名呈仙女姿态定格,还有两位女子则落在了船顶,如同变戏法一般,她们的手中突然出现两卷有一臂之长的红色卷轴。音乐越加激昂,船尾几束亮点扶摇直上,伴随着如雷般的轰鸣和绚烂多彩的光亮,两卷卷轴同时展开,上面撒了银粉的字如波上粼光,璀璨夺目。

    “愿康国万古长青!”

    “佑万民和谐安泰!”

    女子声音如莺燕悦耳动听,层层叠叠地合在一起,也颇有震人心弦之感。

    受此鼓舞,所有在外观看的百姓纷纷鼓掌叫好,连绵不绝的欢呼声把整个游船活动的氛围推向了最高。杨婉妗坐在椅子,眼前有些目眩,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一张又一张的笑脸,耳边听尽的,也只有无穷的笑声。每个人都很开心,每个人都很幸福,就好像此时此刻,全世界的人都是这样的欢欣鼓舞……

    “大家,都很开心……”

    莫金织和他人一样,被活动的精彩所深深吸引,他还指着舞台上瞬间就变了一身服装的舞女们,“你看!她们准备下一段舞蹈了”

    杨婉妗淡淡地笑着,点头应了对方。

    不知是否船在摇晃,眩晕越发严重,连胸口都似被堵住般有窒息之感,她抓着莫金织的袖子,不敢放开,深怕自己下一刻就会从椅子上摔下去。

    喧嚣中,杨婉妗听见自己的呼吸是那样的微弱,几不可闻,湖水在船只的激荡下荡出出层层涟漪,她想象着,或许下面可以得到此刻想要的宁静。

    “婉妗?”

    杨婉妗抬头,莫金织的眼中映着自己略显无措的苍白面容。他伸手触到她的额头,“不舒服吗?要不要多吃一颗药?”

    “……”忽然间,毫无征兆,杨婉妗感觉到眼泪流了下来,那些再也无处积蓄的思绪波涛汹涌般地涌上了她的眼眶,眼前瞬时一片模糊,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莫金织。

    “婉妗?你怎么了?你,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突然见到人眼眶通红,莫金织手足无措,他想要看杨婉妗发生了什么,但又不敢把对方从自己的怀中支起。

    在他的印象中,杨婉妗的哭泣向来都是克制的,就像即便是在发泄,她也有意识地在控制自己。可是莫金织可以感受到这一次,她是到达了临界点。

    杨婉妗摇头,她放纵自己的哭声越来越大,顾不上他人的侧目,也顾不上抽到发痛的脑袋,她完全放开了自己的嗓子,让所有能听到的声音,都被自己的哭声所掩盖,让整个世界似乎就只剩下相贴着的温暖以及自己的哭泣。

    “在在莫家寨的这段日子,是我此生以来最开心的时光。”直起身子,杨婉妗觉得自己脸上现在肯定是一塌糊涂。

    “怎么了?婉妗,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和我说好不好?”杨婉妗不知首尾的话让莫金织有些摸不着头脑,他想要抬手抹去那湿润了眼角一片的水色,可好一会儿,自己都没有抬起手。

    怎么回事……

    低下头,双手放在腿上,他尝试收紧肌肉,自然弯曲的手指连一丝颤动都没有。

    抬头,杨婉妗苦笑,笑容里没有半分的意外。莫金织想起刚才对方一反常态地好胃口,自己因为开心,吃了比平日还要多的饭菜。

    “不要走。”

    杨婉妗愣在原地,她想过自己会被质问,会被责备,会被劝说,但没有想过会被恳求。短短的三个字,她已经决堤的泪水再次失去了控制。

    “不要走。”莫金织的声音已经有些低沉,他望着她的眼睛也逐渐黯淡,周围炫彩的光亮也照不进去,药效如山崩浪到,不过片刻,他已然困到了极致,可他还是强撑着,咬破舌尖,弥漫的腥味挽回了短暂的神清。

    “婉妗,有我在,无论发生何事,我都会一直陪你的……不要走。”

    “呵……哈……”闭上眼睛,杨婉妗深长地呼吸,“不可以,不可以再把莫家寨拖下水了。”在心中回荡数日的念头再次出现,制止了伸手的动作。

    “莫金织。”走到坐在椅子上无法动弹的人跟前,那双灿若星辰的双眸几乎就要完全合上,她伏低身体,闭上眼睛,唇触似点水,轻柔迅速,“谢谢你。”

    “……”

    胸腹提气,脚下用力,杨婉妗从船上腾空而起,轻点着一只只船,比舞女而更加的飘逸灵动,如蝶般向湖边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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