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子时已过,临川县的城门处,昏昏欲睡的守卫听到从城内由远及近地传来匆忙的马蹄踩踏和车轮滚动的声音,他们强撑着精神,眨了眨眼睛,确守有一辆疾驰的马车从城内的楼房间驶出,向他们靠近。

    守卫走到城门前,举手示意马车停下。

    “这么晚了不在家中休息,赶着时间出城是有何事?”这个时间点想要出城的人很少见,尤其还是一驾马车,守卫派其他几人围着马车绕一圈,“马车上都坐着谁?”

    马夫是一位年轻的男子,看着模样没有什么特别,他看着守卫,笑容憨态可掬,不敢得罪地还从马车上下了来,“各位官兵大人,车上坐的是我的两个哥哥还有我的大嫂。”马夫掀开门帘,里面确实坐着一女二男,其中一男子穿着紫色的华服,而伏在他肩上的女子则是一身的素白,看不清模样,二者举止亲密自然,只是在狭小的车厢之中,弥漫的却是忧愁和悲伤的氛围。

    守卫示意了一下,马夫明晓过来连忙解释,“我这嫂子是从庆安县嫁过来的,娘家离着远,一直是书信往来,谁知今日收到的书信中提到,她的母亲身染重疾,恐是将不久于人世。”说到这,马夫还压低了声音,像深怕让车厢里的人听见,“可怜我嫂子的孝心,那是片刻也不敢耽搁,就希望可以赶着还能再见上一面。”

    可即便如此……

    张嘴正打算说些什么,守卫就听到婉转可悲的啜泣声从马车里悠悠地传出。

    “可怜我的娘啊……你含辛茹苦的将我养大,你即将离开,身为女儿的我却连你最后一面都赶不上……是女儿不孝,女儿不孝啊……”

    “官兵大人,我们也知道这事发突然,但这也不是情非得已之举吗?”马夫掏出一枚银锭塞进官兵的手中,“这点酒钱请你笑纳,拜托你就可怜可怜我嫂子的心吧,这时间确实是耽搁不得。”

    “……”守卫看向其他人,他们环顾了一圈,没有发现这个普通的马车有任何异常。叹气一口,他把钱收了,示意地让所有人让开位置,“你们走吧。”

    “谢谢官兵大人,谢谢官兵大人!”

    跳上马车,马夫感激不尽地道着谢,他的驾驶技术高超,提速的马车不一会儿消失在众人的眼中。

    守卫把钱扔给一个小兵,“去,给大伙买些酒和吃食。”城门的守卫们顿时发出一小段欢呼,他们没有想到,在好几个时辰后,他们为了这块银子要付出怎么样的代价。

    至于马车那边,离开城门后,它一直顺着官路行驶了好几里路,直到转到了山的另一侧,完全看不临川县的影子。

    “阿山,从前面的小路拐进去就停吧。”

    “是。”勒转马头,阿山引导着马偏离官道,驶入了旁边的小路之中。小路两旁枝繁叶茂,月光被它们打碎落在地上,倒也还算明亮。停下马车,他掀开帘子,看向车内,“二当家、三当家,你们还好吧。”

    常历和齐守玉正在脱下自己的伪装,尤其是常历,从穿上莫金织衣服的那一刻起,他就如坐针毡般地各种不适宜,颜色鲜艳不说,还挺繁琐,一旁的阿石不得不上手帮忙。

    两人都只是换掉了自己的外袍,新的衣服藏在位置下面,齐守玉把常历的衣服扔给对方,“听说你在客栈里遇到难缠的了?”她故意戳了戳对方脸上的淤青,“看来战况还真的挺激烈的。”

    “……”常历怒目扫视一旁,阿石噤口不言,识相地从马车里出去。

    “他知道入夜,很快地就做出反应,从他的身手来看,官职肯定到了将军级别。”

    “他应该就是带公主回来的周君恒。”齐守玉把他们换下的衣服扔到车外,“还有你们自己的外袍,全都烧干净。”

    “是。”

    常历问,“你让我不要伤人,可你下起药来倒是像不要钱似的。”也不知道她到底动用了多少条她的“宠物”,那入夜刚下没多久,人一个个地就像喝醉似的倒在地上一顿一顿地抽搐。那些困在房间里的人不知道外面的情况,加上眼盲,一旦冲出来,“那里面的可是有皇帝在,你确定不会惹出大乱子?”

    “入夜暴露在环境之下发挥功效,最多两个时辰,等白日客栈的人去送食材,他们自然会得救。”对于自己研究出来的毒药,齐守玉信心满满,“而且皇帝被众人守着,哪会这么容易会中招?”况且还有那些蒙面的暗卫。

    她用入夜不过是不想让他们轻举妄动,然后为公主的逃跑以及迷惑扰乱他们调查方向提供更多的时间而已。

    “就算退一万步,我的药真的出了问题。”齐守玉狡黠地勾起嘴角,“他们找的也是你不是我,小黑,你说对不对呀?”她摸着黑蛇的脑袋,“今天让你给那粗汉子带路辛苦了。”

    “……”常历无言叹气。

    “守玉和常历他们会从另外一条路绕回寨里,大概明天下午就能到。”在临川县内的山区中,一匹马驮着两人缓缓前行,杨婉妗的视力还没回复,莫金织让她靠进自己的怀中。静谧的森林中,唯有时不时的蝉鸣鸟叫与他们作伴,“在接到消息后,他们两人根据你的想法做了很详尽的计划,你不用担心。”

    “那小尾巴呢?”

    “已经送回寨里了,我让她在家乖乖等你。”莫金织笑,“她和郭熙两人还挺合得来,告诉她要离开晏安的时候,那不舍的呀,恨不得把郭熙也带回寨里。”

    杨婉妗也笑出声,“郭熙这孩子确实机灵,又会照顾人。”在晏安的那段时间,他们都受了她很多关照。

    提起郭熙,莫金织还想起一件事,“她说你不肯在晏安就与我离开,要等回到临川再行动,那现在你把想知道的事情都问清楚了吗?”

    “嗯。”杨婉妗点头,尽管答案不会减轻她的疼痛,但她至少知道了事情为什么会发生,而且还与杨尧和梅儿见了一面,他们的出现是意外,可也算得上她是和过去做了一个完整的告别,“从此之后,康国再无泰宜公主。”

    这时,山间吹来一阵清风,拂过杨婉妗的后颈,陌生的清凉让她不由地瑟缩了一下。

    “……”手顺着脸侧的头发缓慢向下,经过了耳朵,然后停在了肩上几寸的位置,短发参差不齐,无论她怎么向前拨,还没过下巴,头发便从指间滑落。

    “是不是很难看?”失去了长发,脸上和脖子上的痕迹也失去了遮掩。

    不属于她的温暖覆上了她的手,无需言语,一声淡淡的笑,便足以抚慰她所有的担忧,“回去你帮我修剪一下吧。”

    “那你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什么?”

    “你愿意嫁给我吗?”

    “……”

    马感受到向后的勒紧,轻吁了一声,停在原地。杨婉妗抓住缰绳一动不动,莫金织同样。风吹起枝叶沙沙作响,好似夜色代替他们低声地探讨这对这件事的看法。

    过了好一会儿,杨婉妗说,“郭熙从没有对我说过你的事情,你也从没让她给我带过一句话,可是你让她送来的东西,每一样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从最开始的枇杷,到中间的安神茶和鸟羽,再到最后的桃子和手帕,其实从头到尾也说的就是三个字,是他在大暑游湖时最后对自己说的那三个字——“不要走”。

    “正因为如此,我现在才会在这里。”那无声的真切挽留,于在晏安的她,就好比是出现在冰窟中的一把暖火。

    可是,“我不想牵连莫家寨。”她是一个大麻烦,这次让他们帮自己逃脱本是无奈之举,她不想继续再牵连齐守玉、常历、小尾巴和王婆他们,“嫁娶是不一样的,而且我并没有打算一直在莫家寨待下去。”她有需要去做的事情。

    “……”

    或许现在正是自己该离开的时间……杨婉妗想要拨开莫金织固定在自己身侧的手,准备下马,但她却发现怎么也弄不开,“莫金织!”

    “不要走。”莫金织把下巴轻轻地搭在杨婉妗的肩上,语气轻轻柔柔,还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委屈,“说了那么多,听我说几句怎么样?”

    顿时,杨婉妗手上的力度一下就泄了个干净。

    “我已经决定把莫家寨寨主的位置交给守玉。”

    “什么!”

    “无论你答不答应,我都会是一个与莫家寨再无关系的外人。”莫金织说,“但如果你不答应我,我就是一个连家都没有的孤寡游民。”

    简直是难以置信,杨婉妗感觉自己气血上涌,“你威胁我?”

    “这是我的决意,你从我身边离开的经历,有一次就够了。”莫金织轻嗅着杨婉妗的短发,他喜欢上面沾染着他的桃香,“莫家寨很大,但它没有康国那么大,没有天地那么大,你本就不该故步于此。”

    “我说过,无论发生何事,无论去向何方,我都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

    “……”

    又过了好一会儿,杨婉妗重新开口,声音透着些许的颤抖,“你真的决定好了?你明白你娶的可是一国公主?”

    “你不刚说泰宜公主已经不存在了吗?”莫金织笑。“我要娶的只是杨婉妗,只是你。”不管你是一国公主,还是比之更加遥远的存在。

    “你知道的我意思!”杨婉妗转过头。看不见的双瞳晶莹剔透,映着月色,里面的喜悦和气恼照地清晰,“而且,你真的是……我,我这刚把头发给剪了……”就一个手掌的长度,别说绾发簪花,就是拿一条发带都绑不起来!这一刻,她是真的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冲动。

    难得看到这公主殿下如此灵动活泼的模样,莫金织不禁更加用力地环抱住方,“答应我嘛,好不好?”

    “……”忽视不了自己内心的渴望和感动,也找不到其它的理由继续逼迫继续放弃。

    感觉到自己眼窝深处的翻腾,杨婉妗连忙回头,她发现自己看不见后,脸皮反而变薄了,“好……”

    声音很轻,但风把回答清清楚楚地吹进了莫金织的耳中,他夹了夹马肚,马儿在欢声中奔驰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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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日正午,整理完毕的客栈如同昨日之事从未发生过一样,但在挤满了许多人的房间里,杨婉妗遗留在客栈,后被周君恒搜查到的东西整齐地被摆放在杨尧的面前,在山雨欲来的压迫之下,没有人敢大声喘气。

    “臣周君恒见过陛下。”周君恒站在房门口,他看到地上还残留着木柜脚反复摩擦后产生的痕迹。

    杨尧头也没抬,“你的毒解了?”

    “多谢陛下关系,臣已然无事,其他人也没事。”被客栈老板上午发现后,他是第一个解毒的,同样的毒,有了上次的经验,一切处理起来得心应手到令人愤恨。

    “没事?”冷笑一声,杨尧看向周君恒,眼中积了化不开的冰霜,“都没事……”

    “……”

    “罢了,我要的只是进展。”他知道周君恒不会空手过来见他,昨日发生的一切实在是过于行云流水,非有事先的筹谋不可达成,但这一切对他而言都不重要,他需要知道的是,泰宜在哪里?而她又与那个男人是什么关系?

    最想要解决的是客栈中大范围出现了毒的问题,周君恒可以保证在他们包下客栈之后,整个客栈没有任何一个外人进入,至于公主,从晏安之后,她的身上就不可能再有毒,“臣询问过客栈老板,他确认在我们进入客栈前,这间房子是有人居住了数日,直到我们来后,他才‘被迫’离开。”老板说那人一直带着个遮面斗笠,不知长相,但仅凭对身形的描述,住宿的男子应该就是与自己交手之人。

    “他怎么会知道是这家客栈和这个房间。”

    “……”周君恒面色一僵,缓缓说道,“这是临川最好的客栈,而这个房间也是这个客栈里最好的房间。”这个自己一直没有注意到的地方,一早就被公主看在眼里。

    身为武官,作战抗敌一般想的都是如何有足够的战术和力量来对抗对方的攻击,却很少会想到敌人也许早就潜伏在自己的脚下,尤其这个战场还是他们自己选择的。

    公主和她背后的那些人就像是经验丰富的猎手,他们则是浑然不觉的猎物,既然已经把握住猎物的老巢,那设置什么样的陷阱完全就是由他们的喜好决定,方法数不尽数。当意识到这一点时,他忍不住地后怕,若昨夜设下的是致命陷阱,而陛下又偏偏出现……

    不忍再想,周君恒定下心神,继续道,“在封锁城门后,我得到城门守卫的报告,子夜左右曾有一辆马车以去庆安看望家人为名离开临川,车上一共有四人,三男一女,城门守卫说,其中紫衣男子与白衣女子……”

    杨尧抬眼,“说话不要吞吞吐吐的。”

    “声称他们是一对夫妻。”

    “砰!”茶杯在桌面的震荡中倾倒,里面的茶水溢出桌面滴滴地落在地上。杨尧面无表情,“把负责那几个守卫鞭笞三十,革除职位。”

    周君恒应承,“庆安那边我已经飞鸽传信请人帮忙留意,从即日起,每一个进城的人都会仔细核查,一旦公主进入庆安,我们这边会立马得到消息。”

    立马……从临川到庆安,马车走少则也要三日的时间……

    “不过陛下,臣倒是有个猜想,或许公主其实并没有离开临川。”

    周君恒的话成功地引起了杨尧的注意,“你什么意思?”

    “请陛下屈尊,随臣去一个地方。”

    在日渐繁华热闹的临川县内,不仅是过去关闭的店铺纷纷重新开张,还有许多外地人选择在这里开启了新的店铺,而其中,当属一家在一个半月前开张的名叫“李氏铁铺”的铁匠铺最为出名,这里打造的器具,无论是切菜砍肉的家用刀,还是用于耕种劳作的农具,都十分顺手好用,而且最重要的是价格实惠。

    站在这家铁匠铺前,杨尧听着里面叮叮当当的打铁声,稍一思量,心中有了几分猜测,他略微惊讶地看向周君恒,“难道……”

    周君恒用眼神回以无声的肯定,他面向铁铺,“请问老板在吗?”

    “在!”店铺里隐隐传来一声回应,一个身影一边擦汗一边走出,“几位客官光临小店,请问是……嗯?”他的脚步定在门口处,没有继续向前。

    看着那凝着惊讶的汗湿面孔,杨尧开口,“李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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