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晚终再度走在寒夜里时,已然找不见自己的身影。
“少城主,听闻两个月前朔才府拒绝了十三皇子的招揽。可如今十三皇子的风头愈盛,朝臣中反对之人皆成了逆党一流,就差没清君侧了。还好城主大人将局势理得透彻,否则呀……”说着说着,那下人突然住了嘴,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
牧晚终披着狐裘看着那轮寒月,前一刹还略感凄凉,回头看那下人时却眸间寒光一闪。
“否则什么?否则少城主之位,根本没我的份?”
“少城主哪里的话。城主膝下本就无子嗣,轮到您也是自然的。”
“我知道你们瞧不上我这搏来的少城主之位。不过我已经是了,那么其他人,就永远都不必再露出你们的野心。”牧晚终反手理了理身上的狐裘,从朔才府的方向回过头来,“若是不想城主把你的脑袋摘下来当球踢,就乖乖的在我身边待着,好好替我做事。”
不就是不小心救了城主一命,这便直上青云天了。
身后那下人皱了皱鼻子,不拿正眼看牧晚终,却仍旧规矩跟在他身后。
唯有牧晚终自己知道,那场意外,并非意外,而是他为了少城主之位设计的。沧南城的城主不算个聪明的,却也还算讲道义。牧晚终只要救了这城主,再表露自己无处可去,城主总得将他留下来吧,再多加出主意,孝顺于他,少城主简直唾手可得。只不过是旁人不敢打这样的主意罢了。
待他继承了城主之位,区区朔才府,他难道还拿不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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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恒元年。初冬。
平素的锦城雪少,却寒,湿气更甚。而这年,锦城大雪纷飞,一改往日。
又一片将落的枯叶受不住雪的积压,折断后带着身上的积雪直直坠落。
静水湖边比从前多了座亭子,她原本觉得奇怪,可几乎每日都能见维月空祁站到那处去。亦或是说着说着,便走到那去了。
月江南近来也常常去看,除却湖底的几条鱼,看不出别的什么来。难不成……他发现了湖底的密道?
她回头看了看那几件厚厚的貂裘,紧了紧自己的外衣。
“不必了。”
几个宫女却立时跪了下来,仍旧托着那几件貂裘。
“南儿姑娘若是冻着了,奴婢们可是万死也担待不起。”
“南儿不喜欢?”正逢维月空祁退朝来到百花苑,拎起来那件白色的便往月江南身上套,“朕倒是觉得这件白色的才配得上南儿。”
又对着月江南如今的脸端详了半晌,满意道:“虽不及你原本容貌十分之一。却至少不叫旁人多嘴了。”
这旁人是谁,大家自然心知肚明。
“你又何曾见过我原本容貌?”月江南只好低头顺势自己将貂裘系好。
“南儿只这双眼,便是天下最美的了。原本自然是绝世无双。”
转眼竟已经两个月之久,也不知传出去的书信,宫昱臣那狐狸是如何看的。他应当是会担忧她的吧?被铃儿与行云伺候惯了,近来反倒放松了许多。月江南一时觉得自己过于懈怠,有几分懊恼,也不想看维月空祁,便往房间回去。
维月空祁自然而然地跟上。旁边的婢女公公们早已习惯了。南儿姑娘虽没有名分,却并非是这位皇帝不想给,而是南儿姑娘不要。可偏是这般,反倒叫皇帝跟得紧,时时刻刻想要照顾她。宫里的下人们早便传开了,这位南儿姑娘,只怕除了那至高无上的位子,别的都不愿坐,他们可得小心着,照顾好她。
“平日林昭最喜欢黏着你了,最近却怎么不见了踪影?”月江南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一本兵书,看见身后的维月空祁时,立时放了回去,又换了一旁的诗词拿在手里,随意翻了翻。
“过完岁晓,他便要出征了。当然得勤加练习。”维月空祁自然看得出她心不在焉,拍了拍手,几个婢女便端上来几盘糕点,这些糕点通体晶莹,里面透着粉的绿的,极是漂亮。
月江南便见了稀奇似的,也不似宫里那些女子,守许多礼,她可直接越过皇帝面前伸手去拿了,咬上一口,顺带看一眼皇帝:“出征?”
岚国国土虽不及大厉国,却也相差不大。可前两年天灾人祸,又重建皇城,翻新内政,岚国尚未全然复苏,何至于此时出征?岂非给大厉国一个好机会?这维月空祁的野心未免也太大了。
维月空祁见她这模样倒觉可爱自然,伸手抹了她嘴角沾上的糖粉,笑道:“你不必担心,昭儿已经通过元将军的考试了。初攻大厉,不过是边城,不至于自损。”
攻打大厉?这人疯了吗?!帝位到手一年都不到,就已经开始盘算攻打强国,月江南沉吟半晌,要说此事没有蹊跷她是半个字都不会信的。
“我不懂国事。他没事就好。”月江南只短短说了这句,亦未做过多劝阻,自顾吃着那糕点。
“他没事,你有事。”
只见维月空祁伸手便要握她手腕,月江南本下意识要缩回去,想了想,仍旧任了。她已随他回宫两月有余,若还是这般生疏,必该起疑了。还得找个机会离开此处才行。
“相处这般多时日,你还没想好吗?”
月江南眨了眨眼,糕点突然不香了。小眼神四处飘着。
“我想好了。若要拿自由换,你便杀了我吧。”
“这又不是江湖,怎么开口便是打打杀杀的?”维月空祁强笑,开始有些坐立不安,摆手让宫人们都退了出去,“你可曾动过心?”
“动过好奇的心。”月江南想也不曾想,抬眸对上他的眼便顺口答了,想了想也不能过于敷衍,又补充道,“我曾觉得你与我不同,觉得新奇……”
“便是喜欢你这份直爽。”
“可我日日戴着这假面,每日易容才可见人。除却你的盛情,在这里我不过是草芥。”月江南自顾地沏了两盏茶,将其中一盏推到维月空祁面前。
“有朕一人便足矣,谁敢视你如草芥?”维月空祁却显然不似月江南这般坐的住,再度握住她的手。
“我想回到江湖里去。”这回她也不反抗了,任由他握着,只是出口却仍旧是拒绝。
“南儿别说傻话了,你愿意同我回来,还倾慕于我,却为何总找借口要离我远些?”维月空祁激动地起了身,并不打算给月江南答话的机会,“朕等你的回答。”
说罢,便转身匆匆离去,仿佛走慢些,便要听见她拒绝的声音。
月江南望着门外,仍有细雪飘落,却落地便化没了。这白色不似书里那般,能给这世道裹上一层素静的银妆,地面上好似有火炉子,让雪迹片刻不得停留。
锦城。杜府。
听闻帝师大人病了,着太医院院首歌华明逸亲往诊治。
此时,杜陵子正侧躺在床榻上,隔着纱帘,连手都懒得伸出来。歌华明逸望了望外面,只有离徨与离彷在门口守着,便自个儿上前关了门,走到杜陵子床榻跟前,行了个礼。
“二月有余,你教她易容,教她调理身子。却还没有结果?”里面那人传出声儿来。
“有有有!据臣观察,可以断定,她必不是歌华南儿。不曾想,她竟然瞒天过海冒领歌华南儿的身份,连我那妹妹也骗了。”歌华明逸忙道,“帝师大人心中想必对她早有揣测,臣的判断也不过是协助帝师大人能更准确地布局,帝师大人还不愧是帝师大人。”
“本尊素来不爱听虚话,头几次离徨应该与你说过。”
“是是。”
“去吧。”里面的人淡淡道了声,便翻身过去,似乎是歇下了。
歌华明逸仍旧恭恭敬敬对着那身影行了个礼,悄声退了出去。直到歌华明逸完全消失在视野里,离徨才进房间看自家主子。
“他还是不肯下山吗?”方才那“歇下”的人似乎听出了进来的人,忽然又开了口。
“榕公子说……他要再反省些日子。榕家有几次要上山抢琴的,属下都派人解决了。不过,榕公子独自住在潜龙山,终是会招去些麻烦。”
“那你再调些人,不准人再上潜龙山了。处理干净,别再叫他看见,他不喜欢血腥。”
“是。”
“再替本尊找个戏子,有戏可看了,选个活儿好的。”分明能听出榻上那人说话的声音都带着笑意。既然有人不愿意安分地做自己该做的事,那就叫他好好教训教训。
离徨领命而去。
偌大的岚国也开始覆上这层冬衣了。
连禁城外的小院子里也不例外,有的人擦拭着月江南那把剑,却不再笑得起来。
“南儿不是前阵子才传了书说自己无碍,不必挂念。怎的收到这信了,少主反倒笑不起来了?”
月江南随维月空祁走后,原本去探望月莺的叶铃儿闻信便留给她两个人照顾她,自己连夜赶了回来。不光如此,原本半个月见不到一次的流水,几乎两三日便要回来汇报一次宫里的情况。流水虽跑得频繁了些,行云却因为能常见到弟弟高兴不已。
而宫昱臣,更是半步也不想离开这院子。
“她若还敢回来……”
叶铃儿见自家百年不生一次气的少主此刻握紧了拳头,却迟迟等不到他下半句话。
“南儿姑娘是莽撞了些,可目前看来暂时没别的差池,还有北宫前辈暗中保护她,她们说不定还能找到机会,直接杀了……那谋权篡位的野心狼子。”叶铃儿小声道。
宫昱臣长叹一口气。见流水刚帮行云收完衣被回来,看着他道。
“再过些时日便是小年,他应当会去宗庙祭祀。南儿还未封妃位,皇家内部祭祀自然不会带她。你替我转告红衣,让红衣骑的人在皇城门口找些事端,我好带她出来。”
“少主要亲自进宫去找她?”
“她若再不出来,我便不再管她。”
皇城中。
正伸手接着雪花的月江南突然打了个喷嚏。
随维月空祁回宫后,她才知道,这宫里原来还有第二个湖,一个比静水湖大上四五倍的湖。若非问了婢女,她竟不知道此湖竟还是以她母妃的名字起的,叫落雪湖,果真不负那人痴情种子的声名。月江南站在这湖边,看着看着,唇角不自觉勾起了笑意。
“你就是南儿姑娘吗?”
不远处,一个女子携着奴婢过来,概是看见她这衣着,便不像宫中之人。
那女子长得也清纯可人,举手投足间都是大家闺秀的典范,唯独闪烁的眼眸间透着一股子灵动。
“这是林侍妾,是邛一族外的邛一县县主之女。”月江南身后的婢女连忙附耳道。
“妾身名唤知语。看南儿姑娘这一头雾水的样子,莫不是百花苑出得少?还不知道自己在后宫里早已声名大噪了?”这林知语倒是可亲的模样,走上来便一直笑得十分可爱,“我们进宫那日,皇上一人都不曾见过,便将所有秀女赏了个侍妾的名分,至今从未召见过任何人。大家打听了许久,才知道百花苑住着一位南儿姑娘,皇上就算不是每日必定亲自登门,也是隔三差五,绝不落下姑娘。我起初还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在这偌大的深宫里,竟然所有人都叫她姑娘?”
她说的……难不成是当初帝师大人说的给他选秀女的事?这林知语不提,她还以为不曾发生过。月江南不知如何回答,敛眸笑着颔了首。
“南儿姑娘看上去不像是官家的女子。来这宫里这般多时日了,竟还是这生疏模样,想必是难以习惯宫中的规矩。”林知语从身旁的婢女手中接过鱼食,往湖里洒了,只是这天气,湖面上也看不到鱼,“南儿姑娘可是有些后悔了?”
“也许吧。”
看来这林知语也只是住了进来,对维月空祁是一无所知,也没什么其他价值。不若早些回去,看看书架上杜陵子帝师“特意”为她准备的兵书。
“南儿姑娘若是无心,请将皇上推开。”
见月江南转身要走,这林知语便迫不及待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倒也还算率性。不过,月江南却不能回答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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