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瑜没有即刻就走,如萧念所见,他伤的不轻,几乎是拼了命才逃出来,没来得及笑自己不知自量,憋着一口气闷声回了长明宗,只因他还有事未了。

    回松风堂前,他去了夕照台,没有靠近,只是停在远处,远远地看着,这会儿时候正好,能望见落山的夕阳。他想象着这底下的日子是怎么过,驻足许久还是没下定决心进去。

    他记得初次见她时,她才丁点儿大,穿着简单粗糙的布衣,淹没在人堆里毫不显眼,只能看见一个不合群的黑乎乎的脑袋。

    当日,由他领着这帮新弟子进门,一边要安顿好他们,一边要盯着这位不省心的,生怕她走丢。她人虽小,胆量却不小,半点规矩不懂,抬着头四处张望,走着走着就找不见了,直到他黑着脸抓她回来时才知错,揉着衣角小心翼翼地喊他师兄,叫他生不出脾气。

    看着她,他不免想起许久未见的宗瑾,她们一样的年纪,一样的无所依靠。起初他不过是心生怜悯,又迫于责任在身,多照应了她几回,谁知后来再甩不开了,待他反应过来时为时已晚。

    她会跟着他偷偷溜出山门,给他送山下最新的话本,追着要他传授功法,为此课业上时常存心躲懒,对此他心如明镜,只是没有点破,因他恰好也能借机利用她,如此看来似乎没有什么不妥。一直以来他确实是这么做的,也始终这么告诫自己。唯一令他烦恼的是,后来他一人在屋里时,总要防着她突然到访,很是不便。

    这不明不白的关系什么时候变了味儿呢?他也不知道,糊里糊涂一晃就是十多年。

    那天夜里去找她时,他犹豫了很久,可他走投无路。如他所料,她不会拒绝他,甚至什么都不过问,只看着他的眼睛,信誓旦旦让他放心,感激的话她不需要,他也说不出口,只能苦笑两声,与她作别。

    然而前路曲折,唯一幸运的是他留住一条命,赶回来了。

    他站在夕照台外,等到日落西山,月上枝头。进与不进都不会有什么结果,不如就此结束。

    宗瑜回身,夜风拂面,他走着最熟悉小道,步子却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月落星沉,一夜无梦。

    随着晨光渐渐铺满大地,夕照台值守的弟子纷纷上值,底下监牢一阵脚步声将熟睡的灵阳唤醒,她揉着尚模糊的眼睛,听见沉闷的铁链碰撞的声音,看那挂了月余的锁缓缓落下。

    她登时清醒坐直了,听来人说:“师父下令放人了,师姐快出来罢!”

    无数念头在脑海中闪过,她脱口而出:“宗瑜师兄怎么了?”

    “宗瑜师兄?”那人愣住,一脸茫然,“我不清楚,这里头阴寒,师姐有话出去再问可好?”

    看来眼前人连自己缘何被关都不知晓,灵阳略作思索,点头随他出去,一迈出地牢,她对领路的弟子打了个招呼就夺路而去,那弟子嘀咕两句:“见鬼,这地牢中看不中用啊……”

    灵阳一路直奔松风堂,她思考了很久,走出夕照台那一刻就预感不好,没来由地慌乱。一路上许多弟子见了她都是带着探究的神情,她没心思去管,待赶到地方,宗瑜的住处已不见有人。

    她顿时感觉被浇了盆冷水,一颗心渐渐凉下去。等到她失魂落魄地回了自己屋里时,发现门缝里夹了一张纸,随着她推门的动作落在她脚下。

    灵阳心一紧,俯身去捡,上边只有寥寥数字,

    ——身如浮萍,无念无想,情可却,意须绝;唯余此笺,见字如面,此间阔别,遥祝卿安。

    灵阳无力地垂下手,不知该庆幸他终于表明心意,还是该为他不告而别而伤神。

    ——

    另一头,萧念见过宗瑜后,回到清晖院好好修养了三日。话得说回三日前,自从松风堂回来后,她后知后觉地头晕,只要一聚神,那浓重的血腥味又卷土重来,连带着她身体里的血液一同活跃起来,她心惊,不知念了多少遍静心诀才静下心来。

    于是一连三日,她都头昏脑涨,只得闭门慢慢消化浑身的不适,对外头发生的事一概不知。今日晨起倒是神清气爽,既然无事了,她也不愿多想,只当是在襄州时同曲千秋斗法耗了太多心神,近日又添烦忧,劳累过头了。

    她走出清晖院,心头最在意的仍是宗瑜与灵阳那桩事,虽说已经决定不再插手,但难免想知道师父会如何处置,打探打探应当不为过。

    巧的是无需她费心打探,那人就自己送上门了。

    她正要上门,灵阳也正来寻她,二人在半路就碰了面,凑至一处。见到灵阳时,她多留意了几眼,除了不如从前一般精神奕奕外,其余仍是她熟知的样子。

    她先打破尴尬,一如往常地问候:“何时出来的?也不早些过来,真该多关你几日磨磨你这性子。”

    灵阳轻快一笑:“见了面就数落我,师姐还是老样子。”

    见她这样,萧念放心许多,抬首看了看阴沉沉的天色,似乎将要下雨。

    “去我那添杯茶慢慢交代?”

    可惜灵阳没有要随她走的意思,摆了摆手:“近几日我可是日日来寻你,谁知被师姐你拒之门外。我早已同师父请辞过,今日就要下山,包袱都收拾好了,这会特来与你作别,这茶怕是喝不上了。”

    萧念本柔和的面色一变,不待她问话,灵阳匆忙接着解释:“师姐你别误会,我不是……不是要下山去寻他,是师父说这山里留不住我,让我下山多历练几年去。”

    萧念一时转不过弯来:“寻谁?”

    “你不知道啊……”灵阳面上微红,“宗瑜师兄他已离开长明宗了,啊不,他已不是我长明宗弟子,不该再叫他师兄了。”

    她沉思一会儿,本以为师父会将宗瑜也关进夕照台一阵子,没料到他竟被长明宗除名了,这惩戒可大可小,说小了是不伤他分毫,可代价是被逐出长明宗,日后再想拜入名门是不可能了,无异于名誉尽毁,只能一辈子做个无名无籍的闲散修士,或是走入偏门,干那些为人唾弃的勾当,好歹能混个名头出来,恶名也是名。

    灵阳琢磨着她的神态,料定她真是一无所知,于是兀自解释说:“牧言师兄同我说了,他是自愿走的,师父没下令逐他。其实走了也好,我早看出来了,他人在宗门里,心思却不在修行上,大概宗门外才是他该去的地方,天大地大,于他而言许是好事一桩。咱们各走各的……”若是有缘还能相会,若是无缘,那就到此为止。

    说着,她不由眺望远方出神,其实她也很向往,向往重山之外的尘世浮华。

    师父尚且同意了,萧念哪能有意见?纵然心有不舍,也不可能出言挽留她。

    萧念口是心非道:“我看你的心思也不像在宗门里。要走就快走吧,赶在落雨前下山找个住处,山下世事纷扰,远不及你想的自在,惹了事可没人替你出手摆平,别下山没几日又灰溜溜地逃回来。”

    “瞧不起谁?听说过些时候你便要出师回萧家去?不如说好,待你归家后我就去阑州与你见上一面,师姐该不会拒绝我罢?”

    萧念坦然笑道:“你只管来,只怕到时见不着你人。”

    “那你记得在阑州等好了!”灵阳也笑,笑着笑着又正色起来,“师姐,我这就走了啊。”

    萧念转过身,鼻尖泛着酸意,怕多看她一眼就忍不住掉出眼泪,她还未经历过离别,嘴上豁达,心里却知道今日一别意味着什么,说好了阑州再见,可将来的事谁又说得准呢?再相见时,她也不再是长明宗的人了。

    她慢步往前走,悠悠说道:“再会。”

    “师姐,珍重。”灵阳郑重说完,同样转身而去。

    天色愈发阴沉,不一会就刮起风,带着点寒凉,在她回到清晖院的那一刻恰好落起雨来,从滴滴点点到连成线的雨幕只需片刻功夫。

    萧念站在房檐下仰望低垂的天幕,伸出手去,雨线一应落在她掌中,冰冰凉凉。看的久了,忽觉一阵天旋地转,她赶忙收回目光,握紧了手,将雨水从指缝中挤了个干净。

    宗瑜离开了长明宗,她牵挂的事总算是有了了结,实话说她并不同情他,一如灵阳说的那样,他既是自请离去,八成是自有打算,压根无需她多想。

    可她却不觉轻松,灵阳也出山历练去了,少则半载,多则数年。灵阳在山里得来的那点修为堪堪够自保,万事看她造化,若与自己运道相当,一出山便得罪个宋舒云曲千秋什么的,身为师姐,萧念只能就地给她立个衣冠冢,以全多年同门情分。

    既然如此,这长明宗里还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吗?萧念想了想,师父算一个,可师父巴不得她早些离去。细数下来,宗门内相熟的竟只有风回一人了,然而他非长明宗弟子,说不好何时就回去当他风光无限的剑宗传人去了,挂念他的人千千万,哪轮的上她挂心,何况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其余值得牵挂的,大概只剩她那庞大的家业和家中的父亲妹妹,仔细一想,她好像没有理由说服自己再留在长明宗,她在犹豫什么呢?马上找师父请辞才是该做的事。

    她数着日子,忽然发现中秋将至……那不妨过完这个中秋再向师父辞行,萧念决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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