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栖殿。
年初,太后再次以元夕节团聚为由传召梁王回京,现下都三月份了,仍不见梁王动身回封地,这对于太子唐九治来说无异是一种威胁。
酉时,徐仪嫤前来赴宴,眼前的红木桌案上摆放着珍馐美味,鲈鱼、螃蟹、虾、冷修羊、羊皮花丝、胡饼以及各色糕点与水果。
“哇,好多好吃的,徐姐姐,你们中原的美食好丰盛呢!”太子妃阿姌坐在她右边,望着一桌美味佳喜滋滋地抓起一块桃花酥塞进嘴里,眯着眼称赞,“唔,好吃。徐姐姐,唐九治怎么还不来。”
阿治已经是太子殿下了,当然要压轴出场啦。徐仪嫤环顾四周,左右两列座位均已坐满了人,只差太后一行人以及阿治。就在两人说话间,女眷们纷纷过来向她们施礼问安,“妾身参见太子妃,参见良娣。”
舒姌起身焦急道:“唉你们快起来呀,你们中原人的规矩也太多了吧,怎么动不动就跪。”
不接受中原的礼仪制度,举止也没个规矩的,太子妃的言行引来了众人的注目。多少人盯着阿治巴不得他出错,好取代他的太子之位呢,可阿治心思缜密不会轻易被人抓住把柄,太子妃天真无邪,倒成了他的软肋。
徐仪嫤悄悄拽了拽舒姌的衣角,阻止她继续说下去,然后朝女眷们还以万福礼,女眷们又还一礼,方才退下,嘴里讨论着:“良娣到底是相府千金出身,举止娴雅,仪态端庄。”
众人都落座后,只听殿门口有人高声笑着,“人家突厥公主就是不一样啊。”
这声音响亮明快,如此张扬放诞只能是……满座噤声屏息看去,只见这妇人长得雍容华贵,头发绾起高耸头顶,头戴金色九枝花钗冠,身穿大红色织锦宽袖衫鸾鸟纹样,浓妆艳抹,贵气逼人。
“参见长公主。”众人道。
长公主走到太子妃面前,脸上洋溢着和蔼可亲的笑容,“参见漠北公主。”目光打量着太子妃,不住地夸赞,“你瞧瞧人家漠北的公主,长得多漂亮,人也机灵,不像某些人,一个妾室而已,架子倒是十足。”
徐仪嫤知道长公主在讽刺她,心里冷冷一笑,掀起眼眸直直地望着长公主身旁的小女孩徐思,唇边勾起一抹讽刺,意味深长道:“妾身身份不高,那也是太子侧妃,不像有些人,这辈子也就是个世子妃了。”
徐思一心想当太子妃,被徐仪嫤这么说,单纯的小脸儿上滋生起一抹恨意,恶狠狠地望着她。
“参见太子殿下。”
“九弟来了,参见太子殿下。”
徐仪嫤循着声音望去,眼神不由滞了一瞬。
太子殿下今日气质绝然,干净的荼白色翻领窄袖外袍,腰系金玉九环带銙,勾勒出颀长英挺的身姿,内着同色系长衫,衣襟前用金线镶绣鸾凤图案,领口袖口流云纹滚边,金冠束发,剑眉星目,薄唇微勾,目光自信,端的是矜贵清举,丰神俊朗。
太后随之驾临,当徐仪嫤看到太后身旁的梁王时眸中闪过一抹担忧。
梁王的存在对于唐九治的太子之位来说,始终是一种威胁。
太后的亲生子女共三个,除了圣上与长公主之外,就是排行老末的梁王了,太后偏爱梁王,一心想立这个小儿子为储君,继承大统。
去年这个时候,太后一切准备就绪欲宣布懿旨立梁王为储君时不料遇到突厥进犯上京,立储一事就此作罢,梁王暂时回了梁国封地。
如今突厥与大周已施行联姻政策,战火熄灭,四海平定,梁王的夺储之心又蠢蠢欲动了。
“太子妃最近过得怎么样?”太后落座后问道。
大家把目光都看向太子妃,舒姌站起来,笑得一脸天真烂漫,并未向太后施礼,大大咧咧地说:“你们中原的规矩太多了,我都记不住,幸亏有徐姐姐教我。”
在座的都是名门小姐,见太子妃随性妄为缺乏礼仪教化,脸上虽没表现出什么,心里却都在嘲笑她?
众人目光期待地看着太后,等着她责怪太子妃。
唉,阿姌怎么又忘记了教她的礼仪规范,徐仪嫤目光紧张地盯着她,想找机会开口提醒,目光看见桌上的糕点时,忽然想到一个注意,她拿起一块糕点刻意在舒姌晃了晃。
舒姌瞥见糕点的那一瞬蹙眉想了想,徐姐姐特意交代过,如果她宫宴上表现得好就教她做美食,于是回想着徐姐姐教的那些礼仪规范,学着去做。
可,做得不好。中原的礼仪在施礼过程中讲究节奏感,就比如说这稽首礼吧,叩首时动作要缓慢进行,起身时也不能过快,须的左手压着右手。
舒姌性子活泼,做事猴急猴急的,扑通一声跪下,又腾地一下起身,左手在上还是右手在上来着,阿姌皱眉思考了半天,也没搞懂。
哪有这样的,众人不禁小声嘲笑。
就在太子妃被众人取笑时,太子殿下起身走到她身旁,扶着她起身,满眼柔情地看着她,宠溺地说道:“我们阿姌进步很多。”
“超级难的。”舒姌小声嘟囔道,明明只是一句小抱怨,听起来却像是在撒娇,可爱极了。
太子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舒姌笑着躲开,不满道:“干嘛呀~”
怎么看都是在打情骂俏,众人掩嘴偷笑,方才的尴尬成功被化解了。
太后不仅没有怪罪太子妃,反而满意地点点头,“皇宫好久没这么热闹过了,有老九跟太子妃守护咱们大周的江山,老身放心。”说罢深深叹了口气,“唉,儿女们平安才是最重要的。”
梁王生性懦弱,让他继承皇位,将来怎么对抗突厥骑兵的进犯,倒不如让老九守护江山,让梁王当个悠闲王爷,人呢,安稳度过这一生比什么都重要。
观察已久的长公主趁机开口道:“娘,您看人家突厥的公主到底不一样,可爱率真,听说突厥的女人都会骑马打仗,个个身怀绝技,再瞧瞧咱们中原的千金小姐,只会绣花念书,真无趣。”
长公主这是在借机讽刺徐仪嫤,太后听出来了却没说什么,而是笑吟吟道:“老身举办这场家宴啊,就是想让你们见见新人。”说着特意看了一眼太子妃,“人家漠北公主嫁到咱们中原已一个多月有余,多亏了人家肯嫁过来啊,咱们大周才能过上安稳的日子,待会儿你们都跟太子妃聊聊,别冷落了人家。”
随着奏乐声响起,宴会正式开始。
“哇,这是什么,我在漠北没有见过。”舒姌望着桌案上的鲈鱼还有虾,大惊小怪道。
“这个要怎么吃?”舒姌抓起几个虾,拿在手里好奇地端详着,准备塞嘴里直接吃。
“不可!”徐仪嫤阻止道,然后捻起一个虾一边剥一边柔声说:“妾身给太子妃剥一个。”
“原来是这样吃啊,姐姐好棒,剥个虾都那么好看。”
拜前世所赐,徐仪嫤最会剥虾了,有阵子她没日没夜地剥虾,剥给自己吃,她给太子妃剥了好几个虾放到盘子里,然后拿起银色汤匙舀了一小口白粥喝着,回想前世的事。
就在这时,耳边有人温声叫她名字。
“阿嫤姑娘。”
徐仪嫤抬眼看去,少年十八九岁,面相儒雅和善,一双眼睛黝黑干净,透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凄哀。
是前太子唐耀。唐耀身为圣上的长子,十三岁时被立为太子,后来受母妃的牵连被废除了太子之位,奉旨离开京师前往封地。他这次回京是受太后传召,可他不知道,自己马上就要因为威胁到别人的太子之位,被杀了。
根据上一世的记忆,徐仪嫤知道,唐耀此次回京,没能活着返回封地。
唐耀在她身旁落座,“阿嫤姑娘,我终于回到上京了,阿嫤最近过得怎么样?”
她跟唐耀虽算不得青梅竹马,可小时候也经常碰面,彼此之间有些情意的。
“记得你最爱吃荔枝的……”说着顺手剥了一颗递到她唇边。
望着递过来的他亲自剥的荔枝,这一刻,徐仪嫤动了恻隐之心,很想劝他赶紧回封地。
“不喜欢吃荔枝了吗?”
“没……不是。很喜欢。”徐仪嫤朝唐耀甜美一笑,赶紧把荔枝吃下。
“什么时候回封地?”徐仪嫤凑他耳旁问道。
一想到对方的结局,徐仪嫤看向他的目中不禁多了分怜悯关爱之情。唐耀耳朵一红,笑着说道:“不走喽,太后允许我在宫里多待些时日。”
这个回答让徐仪嫤觉得很糟糕,前太子赖在宫里不回封地,这不表明要留下来跟太子争夺储位吗。
思忖间唐耀忽然凑她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道:“听说漠北公主抢了你的太子妃之位,阿嫤你等着,我一定帮你除了太子妃。”
徐仪嫤听罢心里一咯噔,心道这话若是被阿治听见了,他俩都会死得很惨,就在唐耀还准备继续说下去时,徐仪嫤赶忙抓起一个虾塞进他嘴里。
“唔……阿嫤,你对我也太好了吧,跟从前一样。”
“呜,我自己来啦!我自己会剥~”耳边忽然传来太子妃娇嗔可爱的声音。
太子又当着她的面儿跟心尖宠打情骂俏了,听着他吵架声,徐仪嫤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摇摇头轻轻笑了笑,不由心想,太子喜欢的可能就是舒姌的这股娇蛮劲儿吧,不像她,真如长公主所说的那般,淡如流水,好没意思的。
“你看你……”太子殿下的声音温润好听。
“剥得那么粗鲁。”干干净净,温柔宠溺。
“阿嫤,我一定要杀了她!”前太子望着舒姌,凑到徐仪嫤耳边说道。
唐九治是因攻克突厥有功才被立为太子的,倘若太子妃被杀,突厥与中原的友好关系破裂,唐九治的太子之位也就到头了。
他要杀了太子妃!唐耀的想法让徐仪嫤的脸色瞬间一变。
杀了太子妃,我们都得完。你想死我拦不住,可上天容我重活一世,我想知道21岁以后的人生是什么样的,我想长命百岁,我想跟兄长一家团聚。
徐仪嫤的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不大对劲,唐耀盯着她的脸担忧道:“阿嫤怎么了,不舒服吗?”说话间准备抬手摸她的额头。
徐仪嫤从心里讨厌他的碰触,不客气地躲开,冷冷道:“无事,别碰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弄得二人之间有些尴尬,徐仪嫤赶忙笑了笑:“多谢耀哥哥的关心,阿嫤最近身子有些乏……”
两人一时无话。
前太子要杀了太子妃,这令徐仪嫤的心狂躁不安,脑中思绪万千,想思考一个既能保护太子妃,又能除掉前太子的办法。
对,她要杀了前太子。这位前太子虽然可怜,可也不是善类,竟然企图用卑劣下作的手段扳倒唐九治,恕她不能同情。
“谁让你穿我们大周的衣服了?”
“谁稀罕你们中原的衣服,繁杂迂腐,一点都不漂亮,若不是看在姐姐的面儿上,我才不穿呢!”
“张口闭口都是徐氏良娣,还有没有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徐仪嫤腹部很疼,浑身发冷,好像吃坏肚子了。
她与太子殿下的座位之间隔着一个太子妃,望着太子殿下为舒姌细心剥虾的样子,徐仪嫤昏昏沉沉的脑子里频繁闪过一道道残影。
宫门深深,明月照积雪,徐仪嫤一杯毒酒下肚之后,倒在了冰天雪地里。
前世回忆,使得无助瞬间感席卷全身。一年后她会被阿治赐死,一年后她会死!一年后兄长全家会被斩首,兄长、大嫂还有八九岁的孩子。
不要,不要再重蹈覆辙了。
徐仪嫤此刻仿佛置身于那冰天雪地里,周身冷得发颤,浑身虚弱无力,四肢百骸都是痛的,意识逐渐朦胧,昏倒前她听见唐耀担忧地唤了声阿嫤,伸过手臂来扶她。
徐仪嫤没有摔倒,身子跌进了一个臂弯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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