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大叔在陆家待了很久,  把卫东的骨头摸了个遍,最终得出一句武林高手的最高格评价——“骨骼清奇”。

    一直到十点多才离开,卫孟喜和陆广全要送他,  他不让,说从金水矿到他家的路,  他以前走过无数次,闭着眼睛都不会错。

    他的语气云淡风轻,但卫孟喜却觉着,一定是痛到麻木才能看得开。

    往回走的路上,  陆广全也详细说了当年的事,  本来那天只下去三个工人,  他是下去送工具的,其他俩人看情况不对,  叫了几声小仇师傅的名字,无人应答他们就上去了,  但陆广全多了个心眼,  在煤洞里找到被砸晕的他,  还把他背了出去。

    卫孟喜叹气,矿难时有发生,  只是大小不一,  有人丧命,有人幸免而已。现在频发的原因就是开采设备老旧,  机械化自动化程度太低,  很多工作都还离不了工人,  要是哪天能最大程度的实现机械化,该多好啊?

    而陆广全感兴趣的,也是这一块。

    “你还没说,  仇大叔以前是干啥工作的。”

    “你猜猜看。”

    卫孟喜想了想,“游泳的?”

    “不是。”

    “练武的?开武馆?”看样子像是练家子,下盘不是一般稳。

    “也不是。”

    卫孟喜没辙,她能想到的就这些,“你还是直接说吧,我没你聪明你又不是不知道。”

    男人翘起嘴角,“篮球教练员。”

    啥?这是卫孟喜完全没想到的!

    不过仔细一想,大臂长还真像,那些打球厉害的nba球星,很多不都是臂长长吗?听说那是天然的优势。

    卫孟喜想,身高高,臂长又长的话,大概是离篮筐也更近?

    原来,仇大叔原本是新龙国建国后第一支男子篮球队的队长,还代表龙国征战过好几个建交国家,后来大革命时期所有体育娱乐活动荒废,被迫退役后就去了粤东省省队,在那里当个篮球教练。

    要不是因为儿子出事,他现在估计还在那边呢。

    卫孟喜唏嘘,难怪看着不像普通人,那年代能有条件学篮球的可不多,他几乎是自学,还能自学成才的,绝对是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类型。

    “你的意思是,想让卫东学打篮球?”卫孟喜想起来,上辈子的卫东好像还真是喜欢篮球的,因为没什么朋友,他一直独来独往,有时候经常是饭不吃,大中午的也要在篮球场上玩儿。

    烈日当空照,晒得人头皮发疼,一个小少年,孤单的在球场上,好像全世界只剩下他一人。

    “嗯,不一定要打篮球,先消耗一下他的精力,学点规矩。”

    卫孟喜点点头,好吧,这就是一只哈士奇,在外头不给他遛够,回家他就得拆家,确实是个好办法。

    “对了,我过两天准备回菜花沟迁户口。”卫孟喜最近要忙的事太多了,招人,考试,学习,哪一样都是不能假手于人的,不然她早回去了。

    毕竟,她也怕夜长梦多,她这边把宅基地的事瞒得紧,几个孩子也严防死守,但不敢保证金水村其他人会不会说出去,外地人能随迁还能落户到当地村子,这简直是爆炸性消息。

    有的人自己得不到不算,还要让他们也得不到。

    “等下周一吧,我和你一起。”陆广全捏了捏她的手。

    卫孟喜转念一想也对,陆家人的难缠也该他回去亲自体验一把,不然他还以为自己太主观,夸张了呢。

    本来几个孩子他们不想带回去,但苏奶奶恰巧那一个星期都请假,交给谁都不放心,卫孟喜临时起意还是带他们一道吧。

    孩子太多,又走不了多远,陆广全破天荒的搞了一次小特权,提前跟矿上借了车,又准备了一堆吃的喝的,哪怕每人一口水一口吃的,也要带满满一包,更何况还得防着路上谁拉了尿了,要有几件换洗衣物,零零散散居然装满了后备箱。

    当然,要是别的家庭关系正常的一家子回老家,孝顺老人的,关爱小辈的,一个后备箱还不够带的,他们嘛,啥也不买,空手就行。

    陆广全是没想到,卫孟喜是想到了但故意不提。

    他们计划当天去当天回,最多在县城招待所住一晚,所以早早的天没亮就出发,中午十一点多就到菜花沟村口了。

    那棵大榕树还是一年前的样子,就连村口坐着闲聊的妇女,也还是去年那几个,有名的又馋又懒的长舌妇。

    远远的看见小汽车驶来,她们就在猜这是干啥来的,菜花沟至今为止还没出现过会开小汽车的人,更别说能买得起那玩意儿的,都猜是哪个领导下乡视察来了。

    有跑得快的孩子,赶紧跑回村里叫陆村长,说是大领导来了。

    而陆村长,也就是以前的生产队队长,自从包产到户后,这一年都在忙着搞自家的土地,他听说有人种药材挣大钱,也想跟着学,最近刚买了药材种子,想先在以前的自留地里试试,责任田却是一分不敢碰的——万一种砸了,那一年都得饿肚子。

    他两口子刚从药材地里回来,坐屋檐下歇凉,听见孩子叫“六叔”,还说有大领导来视察,心头猛地就一跳,这几天家家户户忙着打谷子收玉米,大领导们忙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哟,莫非是来看社员有没有用责任田胡乱作为的吗?

    那不就是检查有没有人搞投机倒把嘛。

    也不怪他惊弓之鸟,石兰省的信息太闭塞了,不知道所谓的包产到户不仅是把责任田分给各家,还连种植自由也给了大家,甭管你是种粮食还是经济作物,只要交公粮的时候能交出来就行。

    他赶紧理了理衣服,让老婆拿稻草去药材地,把所有药材盖起来,动作一定要快。自己走了两步,又回房往脖子上戴一个假领子,外头套一件不知道是几手的汗津津的旧西装,抖擞精神,出门。

    今天真不是个好日子,对陆家人来说,陆老太和老头饿着肚子回到家,依然是冷锅冷灶,老二家的孩子还小,老大家的没日没夜给照顾了三个月,结果妯娌俩干了一架,王春梅就是再面的人,心也冷了,前两天刚带着孩子回了娘家。

    正是抢收粮食的时候,家家户户忙得脚不沾地,陆老大被爹娘赶着上老丈人家接王春梅,无论如何也要把这壮劳力给叫回来,就是天大的矛盾也等庄稼收完再闹。

    不是王春梅在陆家有多重要,她在陆家的地位也就比以前的卫孟喜好一丢丢而已,只是她能忍,一忍就忍了十几年。

    这一次,陆家人也没觉着让她伺候妯娌坐月子有啥不对,所以不仅不体谅她,还觉着她为了点鸡毛蒜皮的事回娘家是不懂事。出门之前老头老太可说好了,让老大去非得当着老丈人的面好好教训她一顿,不然以后还不反了天?

    最好是能逼着老丈人亲自把这不省心的闺女送回来,他们还要好生臊臊亲家公的脸面呢!

    谁承想,老大一去干脆也不回来了。

    老两口顿时气得捶胸顿足。

    大房的一家子不在,老二又馋又懒,老四上大学去了,老五去年没考上,今年继续补习,这家里所有活计全丢给了陆家老两口,不叫苦才怪!

    陆老太中风还没完全恢复,右边嘴角下拉着,口水不受控制的从那个角度漏出来,“要……要是卫孟喜还在就好了。”

    是啊,当年谁不夸她是头合格的老黄牛呢?工分能挣,饭能做,还打不还口骂不还手。

    “老头子你说,他们会不会回来跟咱抢粮食?”毕竟,老三都说了,他们煤矿效益不好,要下岗呢,万一真下岗了,可千万千万一定别回来。

    老五也说了,他们在那边连住的房子都没有,一家子挤在漏风的窝棚里,下脚地儿都没有。

    “想得美!呸!要敢回来抢粮食,除非是踩着我的尸体进门。”

    陆老头的怨念比老婆子还大,老婆子至今还纠结在去年的事情上,可他看见的却更远——原本好好一个家为什么会分崩离析,一直很听话的三个儿媳,为什么跑的跑,回娘家的回娘家?

    因为卫孟喜去年的逃跑,给他们铁桶一般的“统治”开了个口子,从此大家都知道,即使不听他们的话也没什么,因为卫孟喜不照样在外头山高皇帝远?

    “哼!等着吧,以后吃不上饭还是得回来求咱们,这十二亩责任田里产的,哪怕是一颗粮食,也进不了他们嘴。”

    要是卫孟喜听见,估计能笑抽过去,他们以为这是什么年代?农民还必须背靠土地生存吗?他们想要挟制她的东西,她是一点儿不稀罕!

    此时的陆村长,也是一样的目瞪口呆,再一次确认自己刚看到的景象,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广全,小卫,真是你们?”

    陆广全变化不大,但小卫和几个孩子,他都怀疑是不是自己眼睛花了。

    以前那个灰头土脸,瘦骨嶙峋的卫孟喜,她居然穿着一身白底印蓝花的连衣裙,露出修长漂亮的手臂和小腿,脚下则踩着一双带跟的米白色皮鞋……抬头挺胸,以前晒得黑黄的皮肤现在又白又嫩,头发乌黑发亮……这这这,说画报上的女郎也有人信,怎么还可能是以前那个卫孟喜?

    卫东四个长高很多,都像大孩子了,以前畏畏缩缩,小老鼠似的偷着看人,现在大大方方任由他们打量。

    这说明啥?孩子的自信从哪儿来?钱呗!

    但要说变化最大的,还数小呦呦。去年一脸青黄,肚子胀鼓鼓,病得都快不行了的孩子,现在居然圆润润粉白白的,比年画上的娃娃还好看!穿着一身他也没见过的粉色的沙沙的裙子,带花边的白袜子,米白色的小皮鞋。

    他相信,光这一双巴掌大的小皮鞋,就比他脖子上这假领子还贵!

    要不是五官还像这两口子,他简直怀疑去年那个小呦呦是不是早没了,手里牵着这个是捡来的。

    根花四姐弟很懂事,乖乖叫了声“伯伯”,就好奇的打量这个他们长大的地方。其实,真没多大变化,大槐树还是那棵大槐树,下头的老奶奶还是以前那几个爱嚼舌根的,唯一的变化就是村里通了公路,车子能直接开到村口。

    陆村长的惊诧,简直呆若木鸡,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一家子,在金水煤矿过上好日子咯!

    不说孩子变化,衣着打扮啥的,就单看那小轿车,在朝阳县城他还没见过呢!说明啥,说明他们的日子比朝阳县长还好过!

    陆家老两口还一直说卫孟喜带孩子去讨饭,连回家的车费钱都没有,活该她死在外头啥的,这……明晃晃的打脸,谁过得不好,他又不瞎。

    陆村长心里酸溜溜的,说话也有点结巴,“广,广全你们一家子回来就好,最近抢,抢收粮食,你妈他们估计还在田里,要不我让人去叫?”

    村里的孩子们,眼睛直愣愣盯着卫东几个的穿着,衣服是新的,裤子是新的,旅游鞋是新的,就连他们手里拿着的零嘴也是他们没见过的……这还是以前那几个被他们压在地上打得嗷嗷叫,被铁柱骗着吃狗屎的拖油瓶吗?

    他们看傻了眼,居然没人想起来跑陆家去叫人。

    不用妻子提醒,陆广全也知道办正事要紧,止住村长想要使人去叫人的动作,“我们这次回来是迁户口,六哥要不忙的话先帮我们办了,有空再登门拜访。”

    这句话,就是一滴水珠子掉进油锅里,炸得所有人“嗡嗡嗡”的。

    村长怀疑自己听错了,“迁,迁谁的户口,你的不是早就迁出去了吗?”

    “迁他们娘几个的。”

    所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居然没人敢说话,片刻后,还是陆村长结巴道:“迁,迁到哪儿?”

    陆广全轻咳一声,他本来就不是话多的人,不断被人问话,已经不耐烦了。

    卫孟喜适时地插嘴,“迁到金水煤矿那边去。”

    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说的模棱两可,猜吧猜吧你们就。

    果然,大家伙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了,“你们能把户口迁到煤矿上?”

    “那以后不就是吃供应粮的?”

    “哎哟,小卫你们这是咋啦,广全给你安排工作了?”

    有的人干脆毫不客气的问起了工资多少,有没有三十块。

    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三十块就是顶顶了不起的高工资了。却哪里知道,人小卫同志不仅在市区有一套价值四五千的临街铺面,还有两个日进百元的卤肉店,哪怕啥也不干,一天挣的钱依然是他们一家子一个月也挣不到的!

    扬眉吐气,卫孟喜脑海里冒出这几个字,但她不会表现出来,就这么闷声发大财,让他们羡慕嫉妒恨又干不掉的,爽感加倍。

    她这次回来,其实就是炫富来的,为啥不炫啊,她的钱是干干净净来的,合法的,现在的小轿车是借的,但不久的将来,她相信她一定能买上一辆自己的桑塔纳!

    当然,这都是后话,卫孟全程笑脸以对,拿出那边的接收证明的介绍信,“麻烦六哥了。”

    村长把这两份文件正过来倒过去的看,可他就是个小学水平,有些字还认不全呢,只能干笑,“你们真想好了?”

    “想好了。”卫孟喜甚至连钢笔和信签纸都给他准备好了,毕竟陆家人就快来了。

    陆村长连思考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他们一家子推着来到以前的大队部,这里放着公章和各种介绍信证明的样本,他只需要依样画葫芦就行。

    而陆家那边,老两口正过嘴瘾呢,忽然听见有人在外头喊:“你家广全哥一家子回来咯,就在村口呢,赶紧去看看!”

    老两口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啥?谁回来了?”

    报信的人还赶着跑回去看稀罕,“陆广全,卫孟喜,一家子。”

    人一溜烟跑了,老两口却如遭雷击,老三真……真下岗了?谁允许他们招呼不打一声就回来的?不知道这家里没他们口粮吗?

    “不对,说,说不定他们就是,冲,冲,冲着三房的责,责,责任田回来的。”陆老太急得嘴更歪了,口水就跟关不住的水龙头一样,滴滴答答。

    陆老头也是一样的想法,老三跟他们不亲,好端端的回来干啥?下岗了没工资了,谁还稀罕他“孝顺”啊?赶紧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

    老两口慌是慌,但终究是有过多年生活“智慧”结晶的,无需多言,对视一眼,俩人就赶紧进屋藏存折的藏存折,藏粮食的藏粮食,厨房和他们的房间弄得就跟被日本鬼子洗劫过似的。

    他们在那儿忙着藏东西,生怕他们的好三儿真回来要存折跑工作,总觉着藏哪儿都会被卫孟喜那狗鼻子给找着,陆老太心一急,差点嚼吧嚼吧咽肚子里去。

    而村长那边,已经半推半就开好了介绍信和迁出证明,他吹了吹半干的墨水和红章印子,“拿着去乡上找户籍室就能办理。”

    卫孟喜可不给他机会反悔,将东西拿过来,先检查一遍,格式正确,要素齐全,日期签字盖章都合规,这才小心的折好,揣怀里。

    就连陆广全身上,她都不放心。

    从大队部出来,陆村长还很贴心的将他们往陆家那个方向送,“回去吧,叔和婶子肯定等不及了。”心里却也纳闷,这老两口咋不出来呢?这么大的稀罕不来看,不像他们风格。

    陆广全走了两步,想起什么,回头问妻子,“你不想去的话,就先在车上等我,好吗?”

    卫孟喜想去,可太想去啦,她做梦都能梦到今天。

    梦想照进现实,她怎么能不亲眼看看呢?

    “走,咱们好容易回来一趟,可不得回去看看根花根宝爷奶嘛,他们这一年在家可辛苦坏了,我也心疼啊。”

    陆广全嘴角抽搐。

    围观众人:话是好话,咋听着凉凉的呢?

    跟她的“归心似箭”不一样,五个孩子是一点儿也不想去,根花小声说能不能不去?

    其他几个崽崽也是一副要上刑场的表情,“行,那你们先在村口等我们,不能乱跑,也不许跑散。”

    至于最小的呦呦,肯定要放他们眼皮子底下的。

    ***

    一通忙乱,累得满头大汗的老两口,终于能停下来喘口气,忽然就听见人群簇拥着过来,心说菜花沟这些穷鬼真是没见过世面,老三都下岗了,他们还这么捧他干啥?

    “叔,婶子,我广全哥和嫂子回来看你们咯!”

    陆老头擦擦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回来就好,咋不提前说一……”

    他愣住了,本来该下岗的老三居然精神抖擞,连背也比以前直了,“你不是下……”

    诶等等,这个女人是卫孟喜?穿着那种伤风败俗的服装,居然还敢穿皮鞋,他活这大把岁数也没穿过皮鞋呢!不不不,不仅她穿皮鞋,就连最小那个丫头片子居然也敢穿皮鞋!

    她们配吗?

    她们把下岗的老三当什么了,有钱不孝顺爹娘,咋还能给她们花?

    陆老头平时惯会装样,干啥都把老婆子推在前头,此时实在是被气狠了,居然没忍住把心里想的话脱口而出。

    于是,就在一瞬间,陆广全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但他在忍耐,腮帮子有点鼓,脸色由黑转青,最终还是没忍住,冷冷一笑,“是吗?她们不配,谁配?”

    陆老太从屋里冲出来,嘴角挂着口水,抢答:“我呸!”

    本来想说她配,这些好东西都该是她的,可中过风后嘴巴不利索,说话漏风。

    陆广全本来还想跟他们说两句话,即使走,也想告知一声,以后老人病了只要写信去,他都会尽一份力,当然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给的多,但至少大哥二哥给多少他也不会少……可见面第一句话,不是问他们路上顺不顺利,也不是问吃饭没肚子饿不饿,而是说他的妻女不配穿皮鞋。

    在这之前,如果说他还有两分侥幸的话,此刻也彻底断了。甚至,他痛恨自己的侥幸,从小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还不知道他们什么人吗?

    彻底失望也好,以后都不会再有期待,“虽然父亲和母亲不欢迎我们回来,但该算的账还是得算一下,以前我寄回家的工资,既然你们一分也没花根花根宝和他们妈妈身上,那就还给我吧。”

    “老三你放什么屁呢!我还没问这小贱人,她怎么敢去冒领你的工资,她倒是拍拍屁股跑了,邮政所的人来讨要五百块钱,还有几百斤粮票,你咋不管管她?咱们老陆家可真是被她坑死了。”这些话老太婆说不利索,是老头子说的,平白无故被陆小玉要走那么多钱和粮票,他差点被气死!

    陆广全的脸色更难看了,“我叫你一声父亲,请你尊重我的妻子,她是我孩子的母亲。”

    陆老头一噎,“小贱人”三个字确实不该他这老公公来骂,本来去年他进儿媳妇房门的事还浑身是嘴说不清呢,干脆也不跟他歪缠,说重点:“老三啊,枉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父母省吃俭用把你养大,你出息了,反倒回头跟我们要钱,你是要逼死我们吗?”

    说着说着,老泪纵横。

    卫孟喜冷眼旁观他演。

    “我们做人父母的,把你们养大也不求回报,但你这么多年在外也是事实,你大哥二哥在我们床前尽孝,每天不知道要花多少钱在我们身上,你不出力,出点钱不也是应该的吗?”

    有老人跟着点头,是这个理儿,力气和金钱,你总得出一样吧。

    “你去年不在家是不知道,你娘中风过一回,住了很久的院,把咱们家这么多年的积蓄全搭进去了,你跟我要钱,我去哪儿给你抓……如果你真的急需用钱,要不我去问问,县里哪里能卖血,我这一身老骨头不值钱,我听人说血倒是能值几个。”

    说着说着,他都开始自我感动了,眼泪哗啦啦的流。

    关于治病钱,他倒是没夸张,老婆子中风不是装的,当时县医院不敢收,是直接给转到市医院去的,一去就进抢救室,好几天才转到普通病房,那钱就跟流水似的出去,人是醒不来,他倒是想说不治了,可广梅一根筋,红着眼瞪着他,他要是敢说不治,闺女能跟他拼命。

    于是,硬着头皮抢救,直到出院,各项费用加起来一共是850块,加上后期开的药,打的针水,至少900块。还给陆小玉500,凑不够粮票用钱还了120,再加他们去谢家算账的车旅费,住宿费,这还是在派出所免费“住”了几天呢,拢共被卫孟喜整出去1600块钱。

    这不就是他们大半辈子的积蓄吗?

    当时,他们真是杀了卫孟喜的心都有,要是能插上翅膀飞去金水煤矿,卫孟喜现在的坟头草都有两米高了。

    就这样,还敢回来要钱?

    陆广全自己就是个精打细算的,在心里迅速地算了一下,把每一个钱眼子对上。

    “行吧,那钱我就不跟你们要了。”

    老两口松口气,老三还是孝顺的,偶尔发昏也是被那婆娘枕头风吹的。

    就是旁观的老人们,也彼此交换一个心领神会的眼神——看吧,再能干的孩子,只要他孝顺,只要他有良心,就永远飞不出父母的手掌心。

    学到了,学到了。

    卫孟喜却心头火起,这王八蛋,这就放过他们了?那去年还一个劲跟她道歉说对不住她?啊呸!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陆广全却仿佛没看见众人的神色,他顿了顿,自顾自的说:“在跟小卫结婚前,我每个月寄回18块,加安全奖,合计246块,从我工作算起,一共是四年零两个月,算个整数就是四年,一共给你们寄回984块。”

    他说得很慢,大家都能听懂,心里都说广全真是孝顺啊,那几年正是日子困难的时候,他这些钱都能养活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了。

    下一秒,所有人都傻眼了,因为孝顺的老三嘴里居然冒出一句话——“这些钱什么时候还我?”

    “啥?!“

    “还你?!”

    卫孟喜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行啊小样儿,原来你的话都在这儿呢。

    “小卫取走的五百块,本来就是她在两年婚姻里该得的,是我寄回家抚育儿女的费用,天经地义。”陆广全怕她累,还把闺女接过来,擦了擦闺女脑门上的汗,云淡风轻的说,“但前面四年的,你们没花在根花根宝和他们妈身上,不就应该还我?”

    是他大意,让他们妈妈受委屈了。

    “不,不是,你胡说八道啥?”陆老头百口莫辩,心里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

    陆广全今儿是真铁了心要讨公道的,也不啰嗦,“一共984块,粮票就当我养他们母子三人,顺带孝顺你们。”

    陆老头想说钱都花了,花在孩子和儿媳身上了,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根花根宝以前过的啥日子,当谁不知道呢,就是他们做得太过分,老三探亲时看见孩子可怜,这才给孩子找后娘呢!

    “老三,你这是要逼死我和你娘啊!”一屁股,老头就跌坐地上,拍着大腿嚎啕大哭。

    陆广全有点吃惊,这种撒泼耍赖,以前可是他妈的风格,怎么他爸也……

    他心头反感,只想速战速决:“我的孩子生病你们不管,所以去年母亲住院,也不该我管,咱们扯平了……984块你们现在要是拿不出来,也可以不拿。”

    “不仅如此,我还每年给你们五十块养老钱。”

    陆老头哭声一顿,心说老三还是那个孝顺的老三。

    五十块已经不少了,村民们咋舌,当然,他们哪里知道通货膨胀和物价上涨啊,反正知道这是他们三个月也挣不到的钱就行了。一个个还开始安慰老两口,“广全良心挺好的,你们就别说啥卖血的话了,这不是伤孩子心嘛。”

    “就是,每年一个儿子五十块,你们家四个儿子就是二百块,吃的喝的都靠自己种,花不了几个钱,二百足够过好日子的。”

    陆老太急着想说不够打发叫花子呢,可她一张嘴就只有口水,一个字也崩不出来,急得脸像老茄子。

    陆老头可不像老太婆那么短视,现在每年五十,以后他随便扯个谎,要么说自己腰疼腿疼屁股疼,总是能把数额往上加一加的,先拿到钱另说。

    “行。”

    于是,陆广全不知道从哪儿摸出三张提前写好的信签纸,“这是协议,烦请六哥念一下,大家伙也听一听,帮着做个见证。”

    协议很简单,就是说从今天开始,他每年给他们五十块养老钱,包涵了一年的衣食住行和医药费,如果遇到重大疾病则兄弟几个再商议,拿着医院□□清单,该追加多少他一分不少……这样的赡养方式将一直持续到两老百年。

    有理有据,清清楚楚,陆村长连连点头,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人也说是这个理儿,就连陆老头也挑不出错。

    于是,在所有人的见证下,老两口同时按下手印,一式三份,各方保存。

    卫孟喜牙根有点痒,说实在的,给五十她都嫌多。关键是这家伙什么时候准备好的协议,她居然一点也不知道!

    终于,陆广全把自己那一份收好,淡淡的来了句:“那没什么事我们就先走了。”

    陆老头糊涂了,不是说给钱吗?那今年的钱得先给掉吧?“那今年的五十块是不是……”

    陆广全一脸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不是已经给了吗,给了你们十九年八个月零五天的钱,等十九年后我会继续给。”

    “不,不是,这我没收到一分钱啊,哪来的十九年八个月零五天?”陆老头是真懵逼了,一脸懵逼。

    卫孟喜反应很快,捂着嘴差点被笑喷,小样儿,牛啊。

    陆广全掰着手指头,“你们本来应该退还我984元,但既然你们没钱,我就拿来抵养老钱了,每年五十,984块是不是正好是十九年八个月零五天的养老钱?”

    别说老两口,菜花沟所有人都傻眼了,这,这,这……也能行?

    陆广全抱起孩子,“协议上是不是写着‘双方在债务付清的基础上’几个字,你们好好看一下,等十九年后债务清了,如果有能力的话,我会根据到时候的物价条件和具体情况多给点。”

    老两口差点没一口血喷出来,娘的,那也得他们活得到十九年后啊!老三这榆木疙瘩怎么变得这么狡猾,真是想哭都没地方哭,想撕掉狗屁协议吧,还在队长手里。

    想哭吧,气到心绞痛的时候,一滴眼泪也挤不出来。

    卫孟喜等着他们的气都到天灵盖了,终于笑着祭出大杀计——“我们今儿回来就是告诉你们一声,我和五个孩子的户口迁走了,你们别忘了退责任田。”

    “啥?迁走?谁允许你迁走的?”晕乎乎的老婆子,终于崩出几个字。

    “没有我这户主同意,谁允许你们迁走的,告诉你们,村里就不会给你们办理。”

    陆村长满头虚汗,“我……叔,我已经给他们开了介绍信和证明。”

    陆老头脚步踉跄,“你这村长咋当的,咋也不来问问我?”

    “我当村长还要问你怎么当吗?”脖子上的假领子勒得他喘不过气来,村长也回过神了,广全两口子今儿哪里是回来看老人,压根就是来一刀两断的。

    原本想着,广全孝顺,自己只要捧着老两口,以后广全随便从手指缝里漏点出来也够他吃的,谁知人以后都不是菜花沟的人了,这俩看东西算啥?

    想起以前在他们手底下受的气,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你们算啥东西,也敢来教我做事!

    只能说,菜花沟的人都是一脉相承的现实。村长冷哼一声,“只要他们再去乡政府盖个章,这事就板上钉钉了,你们也别扯那些没用的,赶紧想想责任田里的粮食收完没,完了赶紧退出来。”

    这下,村民们沸腾了,甭管陆广全他们一家在煤矿上过什么日子,也甭管啥养老钱啥债务的,其实跟他们都没啥关系,但责任田却是关乎每一个人利益的,农民的根就是土地,土地是有限的,谁家多占了,其他人就要少分。

    于是,大家伙赶紧帮腔,“是啊婶子,别忘了把田退回来,我家新生了个儿子,正好缺一份。”

    “还有我家,我家也生了大胖小子,我家也缺一份。”

    “我上个月刚娶了媳妇儿,也该添一份。”

    ……

    于是,大家七嘴八舌的,就把还没退回来的责任田给“认领”了,甚至有知机的,立马就磨着村长,催着赶紧趁庄稼收完,赶紧划拨给他们,好种春粮。

    陆家老两口,哪还有时间想啥养老钱啊,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这田是不可能退回去的,这辈子不可能,下辈子也甭想。

    “这咋办啊老头子?六个人的田,可是不老少呢……”嘴不在家里,产下的粮却在家里,这是多美的事啊,他们做梦都能笑醒的呀!

    “嘘,闭嘴,我知道,我有个办法,你过来……”俩人窸窸窣窣说了几句。

    老婆子脸上露出志得意满的笑,“高,你这招真是高!”

    不过,下一秒,问题就来了,“我这半边身子不方便,恐怕跑不过他们,老大老二都死回娘家去了,这谁去啊?”

    “我跑得快,我赶紧去乡政府,我就不信我去闹,他们还能迁走,我就是……我就是死在那儿,也要保住土地!”

    陆老头说到做到,他这一辈子,对几个儿女都没什么慈父之心,对妻子和父母也没什么爱,唯一的爱全给了田地,因为那是能让他吃饱肚子的东西!

    可现在有人要把他的心头肉挖走,他能直接一根裤腰带吊死在乡政府大门口,你信不信?

    他也顾不上穿外衣,直接光着膀子就往外冲,他就不信了,他这么好的体力,当年斗地主打土豪的时候永远冲在第一个的人,会跑不过老三两口子!只要跑到他们前头,只要堵在乡政府门口,看谁敢给他们迁户口,哼!

    老头子挑了最近的小路,跑得比兔子还快,到了公路边,发现居然没看见他们的身影,心里顿时松了口气,冷哼一声,狗日的小兔崽子,还想跟你老子我玩儿花的,我就是爬,也比你们跑得快。

    想着,他也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毕竟是上岁数的人了,一口气不停的跑,他也受不了啊。

    况且,刚才被那“协议”气得心绞痛,他还没缓过劲来呢。

    来到乡政府门口,也不着急进去,先在门口喘会儿气,估计是天太热了,他又跑得急,饥肠辘辘的,居然觉着头有点昏。也不知道是不是眼花,原本没什么看头的乡政府门口,居然停着一辆油黑黑,铮亮亮的大家伙,他听人说这叫小轿车,是大领导专门开的。

    大领导!

    他眼睛一亮,要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就更好办了!大领导在里头,他闹起来更方便,当着大领导的面,谁还能把他怎么着?反正到时候他就赖地上不起来,谁能把他拖走他就咬谁,大领导看着,谁要是敢碰他一根手指头,他就大叫“打人”,反正光脚不怕穿鞋的。

    对,就这么办。

    老头进了乡政府,直接大声问:“大领导在哪儿?我要找大领导!”

    办事员一头雾水,这老汉是啥毛病?但出于职业本能,还是好声好气问:“你要办什么事?”

    “待会儿我儿子媳妇儿和几个孙子来迁户口,你们不许给他们迁走,他们生是我陆家人,死是陆家鬼,责任田必须在我们家里,要是……哼哼,我就吊死在你们门口,看大领导怎么革职查办你们!”

    天气本来就热,办事员心里正烦呢,“死不死的,啥毛病。”

    “等他们来,我就看着,你们谁敢给她办,我就……”愤怒、得意混杂在一起,撒泼还撒得挺理直气壮。

    办事员心说迁户口?刚刚不正好办了一家嘛,这年头能把户口迁出去的不多,更何况是没有正式工作的家庭妇女,连带着孩子,六口呢。“等等,你儿媳妇叫啥名字?”

    “卫孟喜,她叫卫孟喜,别想欺负我不识字,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要敢办我就敢解裤腰带……“说着,还真动手解,表示他不是闹着玩儿的。

    办事员一愣,“卫孟喜啊,是不是还有五个娃娃?那你来晚一步了,他们刚刚已经办好,走了。”

    还冲他摇了摇刚才办理时留的存根,“你看,是不是这个名字。”

    是的,就是那三个字,是的,人数都对上了,红印章已经盖了,以前的户口作废了,以后这一家子就是再也不属于陆家的了,那责任田……田……

    “轰——”

    陆老头只觉脑袋发蒙,还想再问,可办事员已经转身走了,爱死不死,要是谁都能靠撒泼耍赖威胁政府,那还养警察干啥?闹吧,闹死了跟他没关系,还得赔偿他精神损失费呢。

    他刚走了两步,忽然身后传来“噗通”一声巨响,回头一看——刚才还颐指气使的混老头,居然一头栽倒在地上,白眼一翻,嘴里“呜呜”叫着,不省人事。

    ***

    而此时的陆广全一家子,早已离开乡政府,都快到县城了。

    “妈妈,咱们来县城干啥呀?”

    “吃水饺吗?”

    卫孟喜也想起去年带他们吃的第一顿水饺,是该再去吃一顿,有始有终嘛,以后就彻底跟菜花沟彻底拜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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