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一次的科考定在六月二十。芒种时节刚过,随着入城赶考的人数增多,京城大大小小的客栈早已满座。靖煊帝特批增派了两队巡城卫,在京中日夜巡逻。
夜晚,西市坊间,成排的古楼沿河而建,每一处都灯火通明。穿过上河桥的回廊,排列整齐的烛灯尽头,照亮了一条条街市的方向,即使在宵禁的时候,也不妨碍它的热闹。
嘉绘坊便是一处特殊的地方,站在桥上,远远可以看到那座高楼上挂着的牌子,中央写着“流玉生辉”四个大字。
流玉生辉指的是这处倌楼,在坊间独树一帜。楼外不似人间烟火,楼里胜却人间无数,当真是处妙境。
平霜坐在包厢里,推开了小窗,可以看见外面河畔处的一艘画舫。她一口饮尽杯中酒,辛辣的味道入喉。酒饮而尽,她眯着眼,倏地把酒杯扔到了地上,“啪”的响声,吓得旁边伺候的小倌浑身一颤,倒酒的手停在半空中,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
平霜直勾勾地盯着那画舫,这时身后传来了敲门声。她收回视线,转而看向门口。小倌见状立刻放下手中的东西去开门。
门外站着两人,一个面色狰狞,一个流里流气。后者见到开门的小倌,眼睛顿时亮了,色眯眯地看着。
“你出去。”平霜对小倌冷声说道。小倌巴不得听到这句话,转身就走。待小倌出去后,脸上带有刀疤的女子低声说道:“小姐。”
平霜偏头看了一眼,接着自顾自地倒了杯酒,慢慢地喝起来。她不开口,两人只能等。
“叫什么名字?”半晌,平霜才将目光落到那人身上。
小流氓连忙应道:“小的叫胡英,胡英!”
“给她。”平霜看向刀疤女。刀疤女拿着两袋钱放到她面前。胡英掂量掂量,估摸着有五十两银子。她欣喜若狂,连声道谢。
忽然,平霜的脸色一沉,狞笑道:“事情办妥有赏,如果出了岔子,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
胡英吓得跪了下来,“小的不敢,一定办得妥妥帖帖。”
平霜得到了满意的答案,立刻收敛了笑容,“滚吧!”话音刚落,胡英连滚带爬地出了门。刀疤女跟着去把门关严,随后从袖中拿出一封信,放在她面前。
平霜“嗯”了一声,并未打开来看,只递给她一个眼神,刀疤女立即抱拳闪身离开。
夜色愈深,嘉绘坊愈热闹。河畔的那艘画舫不知不觉中已汇入江流,消失在坊外。
“小娘子慢走呀!”小倌摇着团扇笑嘻嘻地说着。平霜顺势摸了他一把,然后才踉踉跄跄地离开了生辉楼。打发走跟着的小仆,她一个人沿着河岸走,终于过了上河桥。
不同于西市的热闹,东市的坊间早已黑灯瞎火。平霜独自走着,喝得意识散乱,不知站在哪条街上,突然间失去了回府的方向,正恍惚间,恰巧身边经过一队巡城卫。她回身欲要拦住,眼睛试图集中,胡乱地在空中比划却一个人也没抓住。
为首的卫队长本欲上前询问,却被身后的小兵拽了回来,悄声提醒:“她可惹不得。”巡城卫队长一愣,想起之前与这个平三小姐没少发生过冲突,最后倒霉遭殃的都是她们。想到这,她蓦地收回脚步,趁着她还不清醒,带着巡城卫的人换方向巡逻去了。
东市宵禁,子时的梆子敲了三声,沿街的坊间房门紧闭。平霜走了几步,突然左脚拌右脚一个趋咧,倒在一家商坊前,脑袋里天旋地转,胃里顿时一阵翻涌,张嘴“哇”的吐了出来。喉间顿时酒气泛开,接着她摔倒在地,不省人事。
未几,商坊里的小贩起夜,闻到了腥臭味。走到门前,只看到一地的残渣,恶心地骂道:“谁家缺德的,大半夜作践人。”
一夜天亮,长霁侯府内,宴娘子端坐在前,手持书册听萧思妤背诵诗文。
“芒种初过雨及时,纱厨睡起角巾欹。”萧思妤边背边看她一旁的顾垣。自从他成了自己的伴读以后,几月以来倒让她刮目相看。这小子肚子里有点墨水,不似宴娘子说的第一次读书。她旁敲侧击地问了几次,他只是沉默不语。一来二去,萧思妤心里便有些生疑。
此时的顾垣正认真地听着,想到什么还停下来标注两笔。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顾垣忽然停下笔来,萧思妤见状接着背下去,目光一转,看到他手腕上的瘀青。她一愣,声音戛然而止。
等了一会儿,萧思妤还愣在那里,宴娘子看向她:“继续。”萧思妤回过神,把剩下的诗句顺利背完。
中途休息时,萧思妤好奇地问他:“你被人打了?”
顾垣不明所以,皱眉看她,“啊?”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原来是昨日与木桩训练时撞到了。他把袖子拉长了些,遮住手腕上的瘀青,若无其事地回道:“不小心撞到了。”
这话说得她信才有鬼了,但看他的表情显然是不肯多说,她倒也不逼问。
今日的功课结束,萧思妤叫住了正要走的顾垣,“你等等。”顾垣看向宴娘子,宴娘子朝他点点头,随后自己先一步上了马车。
片刻后,萧思妤递给他一个玉瓷瓶,“用这个,好得快。”
顾垣盯着她迟迟不动。萧思妤等得不耐烦了,一把拽过他的手,将药瓶放在他的手心上:“别磨叽,叫你拿着就拿着。”
“这”他话还未说完,抬眼看到她即将阴沉的脸色,不敢再推托,诚意地行过礼后,匆匆地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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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几天,涪京还算风平浪静。然而在平府里却闹翻了天。
平楚桃坐在府中,听完家仆的禀报后,一把掀翻了桌上的茶盏,气愤地喊道:“你们这群饭桶,连个人都找不到?”说着又喊道:“滚滚滚,赶紧去找!”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平大人莫气莫气,我倒有个好法子。”随着声音而落,舜天府尹裘开凤跨步而来。
平楚桃见是她,迎了过去。刚才乌云密布的脸上瞬间变了,笑眯眯地打招呼:“原来是裘大人。”
她接着说道:“平大人不如去找顾指挥使,即使贵女藏得上天入地,不到半天的功夫也能给你找出来。”
听见她提到顾晗,平楚桃想起那日大殿前被她无视的场景,气儿不打一处来。
裘开凤朝她一礼,“三小姐自幼虽喜欢玩闹,但一直很有分寸,怎的今日叫大人这般着急?”
平楚桃不想与她继续说这个话题,打了个岔子说道:“不知今日裘大人来所为何事?”
裘开凤也是聪明人,随即笑开颜不多提。她四下看看,走到她身边,低头悄声说道:“我远方有个亲戚,饱读诗书,只一心科考为官。你瞧明日便要入贡院了,不知大人能否行个方便?”
她话说完后,平楚桃眼角都未抬,缓缓地喝了口茶并不急着表态。裘开凤心里骂她个祖宗十八辈,表面却还要谄笑恭维。见她无回应,裘开凤拿出一个牛皮信封递到了她眼前。
平楚桃瞥了一眼,随后漫不经心地打开,里面有几张银票还有一张字条。她随即笑了一声,把银票顺势收在了身上,态度也来了个大转变,“这等小事,裘大人放心。”
有了她这句话,裘开凤算是放下心来,与平楚桃道别后,高兴地离开了平府。
平楚桃目送着她的身影消失不见后,这才招来小仆,厉声道:“叫武岺带打手去找三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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涪京贡院位于京郊淮山脚下,科考的考生需要在考试前一日抵达贡院,沐浴净身。正式开考三日内不准离开考场。
六月十九,晴空万里。
一早贡院外的官道上的人络绎不绝。
贡院外的牌坊前,站满了人。为了防止有人舞弊,开考三日期间,每日十二时辰都会有重兵把守。有好奇的几人惦着脚试图从那两道高墙看出些门道。动作不大,却被墙外执卫司的人看得一清二楚,几个眼刀扫过去,再没有想要偷看的人。
吏部司务姚钰站在石台上,环顾周围,一旁的梅素正执刀在侧,她轻咳两声,喊道:“各位考生,安静,安静!”底下的人瞬间安静下来。
姚钰的声音清晰可见,她放慢语速,一字一句地说道:“今日入院,直到第四日才可出院。每人把自己的名帖准备好,入院前要到一旁的文师处登记方可入内。”她顿了顿,接着说道:“如若发现倩代(枪手),一律发回祖籍,三代不可参加考试,也望考生周知。”
话音刚落,周围便响起了讨论声。梅素见状,吼道:“安静!去登记。”执卫司的人话一出,场面瞬间得到了控制。为避免再生事端,大家都有序地去登记,不敢再妄自议论。
第一日总算相安无事。
夜深人静,城内执卫司一处僻静角落,两个执卫正在当值。
微风乍起,地牢里传来一声惨叫。连着几天,半夜里经常出现,直叫得人心里发毛。两人还处在惨叫的余音中,不成想面前突然出现一人,无声无息地走到她们面前。
“开门。”
两人顿时吓得嚎叫一声,待看清来人时,自知失礼,立刻跪下来讨罪,“大人恕罪。”
顾晗重复了一遍:“开门。”
其中一人连忙去开门,顾晗径直走向司内的地牢。待她身影渐渐消失在地牢入口处后,另一个执卫才敢回头,松了口气,“命保住了。”
顾晗走下台阶,地牢里昏昏啧啧的烛火,忽明忽暗。一条道路直通向里面的黑暗处。她走着走着,离那惨叫声越来越近,声响也越来越刺耳。她像是踩在无间地狱的鬼道上,沿途的小鬼们争先恐后地朝她伸手。试图抓住这个阎罗,换自己的后半生。
沿途的哽咽声很快被惨叫声掩盖下去。经过一处地牢时,她蓦地停下脚步。上面躺着个蓬头垢面的人,听到了脚步声,她瞬间惊醒,勉强睁开眼,梗着脖子看去。见到她,愣是开不了口。哑着声呜咽了半天,一个字也听不清。
顾晗没心思看她,停顿一下便离开了。
走到了道路尽头,那是一间暗室,铁门没锁,漏出了一丝光亮。梅素回头看见她,连忙开门。
正对门口的刑座上,坐着一人,耷拉着脑袋,双手悬在头顶,双腿浸在盐水里,仔细一看,那腿上尽是刀伤,已经被盐水泡肿了。
听到脚步声,那人勉强抬起头来,看到是顾晗,眼睛里瞬间出现了恐惧。
顾晗一改往日冷漠,嘴角突然扯起一抹诡异的笑意,她慢慢走到那人身边,凑到她的耳边轻声问道:“名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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