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鹭站在连惊鸿身边,拍了拍他的胳膊,想让他攥死的拳头放松,却反被他狠狠攥住。连惊鸿对自己的行为毫无所觉,眼中只盯着战场,竟生生将他的陛下的手腕,也掐出了血!

    凌青鹭没有出言提醒,他的胸膛里也鼓着一包风,只能咬紧牙关死死压着。

    突然之间,他对这场战争的意义产生了挥之不去的怀疑。

    是正义的吗?是必要的吗?

    晋地连年灾祸,赈灾的人选却成了朝中党争的焦点,等到选出人来,已经耽搁许久。赈灾钱粮经过层层盘剥,到达晋西后连三成也不剩,而官员面对饥饿的百姓还妄想以势压人。魏将发暴起斩之,难道错了吗?晋地百姓揭竿而起求个活路,难道错了吗?

    错了,是错了。食人,屠村,以无辜百姓为炮灰……桩桩件件,哪里没错?能做出这等事的,不是恶鬼又是什么?

    视线从箭楼向下望去,地面上爬满了人,渺小的、米粒一样的黑点儿,一粒一粒都是饿急眼的人。是食人屠村的恶鬼,也是没有活路的饿鬼。他的视野延伸,仿佛能够看到,在泱泱大梁的浩瀚土地上,爬满了这般一粒一粒的鬼!

    这样一个——让生民相食沦为恶鬼的帝国,将长箭刺入百姓胸膛的帝国!

    真的还有继续存在的必要吗?

    还是就让它像这轮夕阳,一沉到底,才更好?

    凌青鹭甩袖,震开了连惊鸿的手,后者这才惊醒,连忙下跪请罪,“陛下请听末将解释,不能放这些百姓通过壕桥,否则……”

    凌青鹭何尝不懂。

    城池攻守中最关键的就是寻找防守弱点,守方必须及时查缺补漏,而攻方必须及时扩大战果。双方围绕防守漏洞角力,便是城池之战的本质。

    倘若对百姓有半分心软,防线就会被他们或冲、或闯地撕开口子。后续敌军迅猛扑来,这口子就会越撕越大,终至一面城墙的沦陷。

    尤其是现在的北宁城头,早已乱作一团,经不起半点冲击。

    凌青鹭在箭楼里纵观全局,只知道要败,却对溃败没有身临其境的观感。

    只有现在守在外面的人,才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城上城下、伏尸千里的每一个细节。

    “刘侍郎!”谢秉的声音夹在漫天箭雨里,让刘加晋模糊地捕捉到了。

    他急忙抬头,见着青年缩在城头的垛口处,奋力朝他大喊:“你怎么上来了——上面危险——”

    “大人小心!”身旁的护卫朝前一个猛扑,随即僵直不动了。刘加晋呆呆地看着他倒下去,却忘记自己仍然暴露在漫天流矢之下。

    直到一股巨大的拉力传来,刘加晋一个趔趄,这才醒过神,慌忙跟着冒险冲出来拉他的谢秉,躲到了护箭架的下面。

    “乱了,城里全乱了!”他在嗖嗖的箭风里冲谢秉大喊,“百姓仓皇鼠窜,强盗四处打劫,不知道从哪传出前军形势不好的传闻,一群地痞流氓担忧敌军进来要屠城,撺掇着攻破府衙,要跟外面的贼人来个里应外合!高老大人在衙门里勉强镇着,派人传消息,让我们小心内贼!”

    “那后勤呢?你不在武备库坐镇军务,怎么跑到城上来了?”

    “啐他娘的,所有兵力全都派到城上了,下头被暴民冲击,根本抵抗不了!”

    谢秉一呆,“暴民?那他们……”话音未落,猛然看见城下火光冲天,染出半城惊心动魄的血色。

    刘加晋脸上流出恶毒的快意,“烧了,一把火全烧了。不是冲击武库吗,好,那就让给他们。库里正有些没来得及运上城头的檑木和火油,也算没有白白浪费。”

    此时,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抬眼看去,武备库大半个院子被炸上了天。

    “……哦,还有一些不曾用上的黑火/药呢。”

    “你疯了!如今四处生乱,你这把火要烧掉半个城!”

    “烧掉半个城又如何!”刘加晋吼道,“大梁都要没了!谢景川!大梁要亡了!!!”

    五个字,铺开一片死寂。周遭的流矢破空声、喊打喊杀声、凄厉惨叫声,瞬间不再入耳。

    谢秉愣愣地,看着刘侍郎的嘴一张一合。

    “那你呢?谢大人?”对方冷笑不止,“你是陛下的心腹之臣,从小跟他一起长大,陛下舍得让你上城头送死吗?肯定早就安排好了你的去处。你又是为什么会在这里?”

    他们两人躲在掩体下面大肆高谈,周身却尽是慌不择路的士兵和随时栽倒的尸体。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太急,不过几个呼吸间,战况急转直下。

    城墙进入射程后,敌军就开始朝城头齐射。垛口处的士兵有护箭架遮挡,并无大碍,后排民夫却暴露在箭头之下,死伤惨重。

    随着不断出现的伤亡,民夫果然惊慌失措,没了章法。有的不顾前方正在作战的营卫军,拼命往护箭架下挤;有的左右逃窜;还有的惊恐后退,直接从城上绊了下去。

    军官急忙整理队形,奈何生死关头的溃逃是人类的本能,除非身经百战的老兵,否则不可能抵御这种本能。

    屋漏偏逢连夜雨,此时城上“轰隆”一声巨响,一块硕大的飞石砸了上来,直接碾死三名民夫。

    这是投石车发动了!

    伴随着密集不歇的飞矢和巨石,恐慌的情绪在城墙上蔓延,驱逐百姓攻城的恶行,更是对守军士气形成了重大打击。这下就连营卫军也开始自乱阵脚,民夫自不必说,已经变成搅乱城防的一股干扰。

    虽然连惊鸿指挥得当,及时调兵补漏,却架不住守军素质太差,对他的命令不能恰当执行。

    河床越填越高,城头的局势也越来越乱。在这种情形下,敌军只要登城,就能在瞬息之间结束战斗。

    这还只是一次试探性的进攻而已,恐怕魏将发也想不到,北宁军力竟糜烂至此,他竟有机会一举夺城!

    又一具尸体在身旁倒下,刘加晋从护箭架下爬出半个身子,以闪电之势夺了尸体身上的弓,缩回来时,他的腿肚子还不住哆嗦。恁是再熟读兵书,他也只不过是个文人,一个坐镇后方挥笔杆子的儒生,这辈子恪奉“君子远庖厨”,连鸡血都没见过,遑论人血。

    他扶着城墙,几度尝试撑起身子,最终却只是颤颤倒下。带着脸上收也收不住的惊恐,他尝试与谢秉对话壮胆。

    “谢大人,你们平素都‘文追’、‘文追’的叫,可知我的本名叫什么?我根本不叫刘文追,我叫刘加晋,乃是加官晋爵的加,加官晋爵的晋……”

    “反正现在都要死了,也不装了,实话告诉你吧,我这个人人如其名。一路走来四面巴结小心逢迎,年近半百,总算才爬到今天的位置,结果临了了,脑袋一热,非要跟着留下来守什么城,你说我是不是傻?西市上的乞丐都知道好死不如赖活着,趁前天开城门的功夫卷铺盖卷儿溜了。”

    “我刚才一路跑过来,那街上乱得娘不认识舅,却看见一个老头支着板凳静静坐在门边。问他,你为什么不跑啊,他说走不了了,不知道为什么,腿脚就是挪不出这座城啊,生为大梁人,死也就做个大梁鬼吧。”

    “谢景川,你知道吗,我刚进京的时候,还没有现在这么混,不会说话,也不会做人,得罪了人都不自知,大难临头才恍然大悟。是当时的皇长子,随口说了几句公道话,轻描淡写就把我救下了。他想必早就不记得这件事了,可对我来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我第一次闻到权力的香气。后来每回见他,我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在权贵窝窝出生的人,到底是怎么养出这般的风姿?”

    刘加晋握紧长弓,终于克服腿脚的酸软站了起来,他靠在垛口后面,尝试着拉弓。

    “大梁,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大梁人都当得没滋没味,大梁鬼想必也舒坦不到哪去。可是我留下,不为报国,只为报君,我今日殉的也不是大梁,我只殉我的主上。”

    谢秉无言以对。

    好半天才说:“他的确替我安排了去处。城破时,他要我捧着他的人头,归降魏氏。”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谢秉握紧长弓,站了起来。

    “那句话你说错了,大梁还没亡,只要陛下仍在,大梁就还没亡。”

    箭楼里。连惊鸿勉强解释几句,最后也说不下去了,战局如何,便是不懂兵法的人也能一眼看出。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但溃败是不可避免的。

    凌青鹭手抚腰间玉佩,若没有前几日的那场奇遇,他知道,大梁今日便会终结在此,连同他的生命一起,永远葬在这片血流成河的土地上。大梁之亡,不因一场突如其来的战役,只因早已败尽国运。

    可是大道五十、人遁其一,如今仍有一线生机,他还不肯死心,还想抗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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