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青鹭霍然转身,大步流星朝外走去。连惊鸿见他竟打算离开箭楼,急忙阻止,“陛下,外面危险。”
皇帝陛下却只是摆摆手,推门而出。
檐下,百名乌披黑笠的缁衣卫手扶配刀、严阵以待。这是凌青鹭平日出行的仪仗队,也是他的亲卫,对他忠心耿耿、肝脑涂地。
张小角追出来,见到此情此景,心里充满不好的预感,“陛下,您要做什么?”
箭楼两侧矗立两座塔型战车,车上龙旗高竖,各有一名旗令兵,将楼中主将的命令传达到城墙各处。
凌青鹭抬头仰视片刻,双手抓住塔车的木梯,蹬腿就爬。
“陛下!”贴身太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使不得!离开箭楼就已经够冒险的了……陛下!您非要上去,等等我!”
所有人都凌青鹭这一手惊呆了,尤其是连惊鸿,反应过来之后,他急忙推开慢腾腾的张小角,抓起木梯往上蹿。
塔车就是一个活靶子,是对面射雕手主要瞄准的地方。毕竟射死旗兵,令敌方军令无法层层下达,对战局是一个极大的帮助。
城战打响的这半天工夫,塔车上的旗兵已经换了不下二十个。
皇帝这是在找死!
凌青鹭没言没语,朝下看了一眼,一脚蹬开连惊鸿,身形几个急掠,瞬间窜上了战车。
“连惊鸿,张小角,你们起开!”他在上面吼道,同时摁住旁边瑟瑟发抖的小旗兵的头,令其蹲下身去,不准将脑袋露在护栏外面。
对于此时乱作一团的北宁城墙来说,有旗兵没旗兵,已经是无所谓了,就算军令传达下去,也难以执行。
“缁衣卫全军听令!”凌青鹭破声嘶吼,“升仪仗——起金銮!”
“咚——”
不知从何时歇下的鼓声,重新在这片土地上回荡了起来。
·
城头上,有人在英勇奋战,也有人在抱头鼠窜,更多的是倒在地上呻/吟不止的伤兵。
尚存余志的军官仍在努力整编队伍,可却完全抑制不了军队的溃败——即使敌军还没开始登城。
巡捕营和城门卫,根子上就是两伙流氓,平素里吃拿卡要威风凛凛的是他们,关键时刻最先吓尿裤子的也是他们,除了身强力壮,再无半丝优点。
民夫比起营卫军还要差劲,后者少说也会耍些拳脚,民夫却都是实打实的平头百姓,一星点血沫子溅到脸上,便两股战战,夺路欲逃。
那“回光返照之计”的弊端也暴露无遗:真到了战场上,北宁这群守军光凭自己吓自己,就能白送对面一场大胜。
如此混乱的时局中,竟还有人在添柴加火,只听城头上突然爆出一声痛哭:“我们败啦!北宁完啦!”
“贼人穷凶极恶,定会屠城,亡国灭种,亡国灭种啊!!”
“大梁亡了!亡了!!!”
谢秉回身看去,发出如此言论的竟是一个身穿锦衣的读书人。
原来也是有百姓自发上来守城的,可在一切都已失控的局面下,他们只能像刘加晋和谢秉一样,捡弓朝天乱射。那痛哭流涕的书生,身边倒了一地尸体,看来俱是他的同窗。
书生的喊声还没撒完,让旁边一个白胡子老头一把摁了嘴,他手脚并用地乱扑,愤声叫道:“这都是实话,为什么不让我说唔唔!”
白胡子老头人微力卑,根本制不住一个青壮年,见状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刀,一刀抹在青年脸上,横眉怒目。
“扰乱军心,竖子敢尔!”
“海先生!”青年瞪着眼,但声音终是压了下去,“你看看周围,哪里还有军心……不,哪里还有军队!我们输了啊,我们已经回天乏术,就算皇上他有三头六臂,也挽不回这必败之局!海先生,下去吧,趁着还有命在……”
“你……你要滚就滚!尔等无护国之志,老朽尚有殉城之心!”
一句心字落下,忽然惊起满城鼓声。
咚——咚——咚咚咚咚咚——
谢秉愕然抬头。
哪里来的鼓声?
“那里!”耳畔是刘加晋肝胆欲裂的声音,“快看旗令车上!”
只见那战车上龙旗猎猎,狂风大作,忽然那面龙旗动了,被人生生从木桩拔出,在狂风里摇动起来。
“大梁皇帝在此!”
一声微弱而坚定的呼喊,从风中飘来。
“大——梁——皇——帝——在——此——”
随后是缁衣卫震天动地的齐喝声。
刷——金黄华盖朝天绽放,幡旌招展,龙扇林立,帝王仪仗刹那铺开,恍如在天下地上开了一簇至尊无上的花。
“皇上在干什么,他要干什么?”谢秉暴跳如雷,“他把自己树成了一个活靶子,他这是在找死!”
“他这是在找死。”同样一句话,在城下敌军的战车中响起,只不过,语调变成了极端的快意,“莫不是看着即将亡国,失心疯了吧,哈哈哈,射雕手何在!”
突然出现的帝王仪仗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城上、城下、官兵、百姓……凡是能看到和听到此情此景的,皆被吸引了目光,就连敌军的乱箭稀疏不少。
谢秉尚且暴怒,刘加晋尚且心惊欲停,近处的连惊鸿和张小角更不用说,已然吓得半死。
只有缁衣卫最是淡定,将皇帝仪仗竖在城头,他们便谨从命令,退至箭楼檐下的安全处。
凌青鹭单薄的声音莫名地刺透了狂风,在城上城下肆意回荡。
他竟然在说:“朕凌氏青鹭,大梁天子,今发宏愿,誓守国土,贼欲折梁旗,先取吾头!贼欲入国门,先踏吾身!不之血汗流空,必不教贼践踏分毫!”
喊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字句透血,但他身上的浪焰,仍在拔高。
“皇天在上!听吾发愿!倘若梁祚已尽,便让朕白刃裂心,暴死城头,偿天下万民矣!倘若天佑大梁,国运未衰,便让朕金石莫近,万箭不伤!”
他一人的声音落下,缁衣卫百人的声音响起,如西天洪水,漫灌全城——
“若梁祚已尽,便让朕白刃裂心,暴死城头!”
“若天佑大梁,便让朕金石莫近,万箭不伤!”
百名孔武精壮的汉子,整齐划一地重复着他的话语,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
张小角愣住了,连惊鸿愣住了,凌青鹭身边瑟瑟发抖的小旗兵愣住了,还有谢秉、刘加晋、城上的大头兵、读书人、海先生、满城仓皇无措的百姓……
张小角是凌青鹭的贴身太监,自幼熟读经史,信奉子不语怪力乱神,遇事从不仰赖诸天神明。他是如此,他的主人自然更加如此,所以他完全不能理解,眼下这个场面究竟是怎么回事。
按理,他应该立即爬上塔车,把他主人的头摁下去,连一根头发丝都不允许暴露在护栏外,按理按理……
可是,就在那一恍惚间,张小角明白了他主人的心意。
他眼中飚出热泪,和着所有缁衣卫的声音,悲痛欲绝地高喊起来:
“让朕,金石莫近——万!箭!不!伤!”
敌军的瞭望台中,射雕手瞄准那耀武扬威的皇帝陛下,唇角泄出一丝冷笑。
乃格兰的,管你去求神拜佛,真啷个有用的话,我们这群乡里乡亲,又何至于走到今天。
毒箭离弦,寒光闪逝。
须臾迫近,直奔皇帝心口而去!
连惊鸿离得最近,看得最分明,那是何等的神来一箭,带着掀天的威势与愤怒,叫人看一眼便肝胆俱裂,更遑论躲避!
却见那支不可一世的箭,行至皇帝身前,蓦然一滞。
擦着战车的边缘,就这么跌了下来。
滚落在连惊鸿脚边,叫他满心撼然,止不住地战栗。
缁衣卫的呐喊仍在继续,越来越洪亮,加入了张小角,加入了谢秉,加入了刘加晋……渐渐加入了许多人。
连惊鸿喉头紧涩,面前浮现出凌青鹭赐予自己匕首时,那双恍若神子的眼眸。
“让朕……”
他亦无法不加入这个声音,无法不卷入城楼上涌起的洪流!
“让朕金石莫近,万箭不伤!”
“让朕金石莫近,万箭不伤!!”
“让朕金石莫近,万箭不伤!!!”
万箭齐发,冲龙旗疾驰而去,在震天的呐喊中如数宣泄。凌青鹭站在自己所能站的最高的地方,将一杆龙旗挥入天际,横身迎向剑雨。骤雨狂风摧枯拉朽,他站在风暴的正中,却毫发无伤。
他真的做到了以渺渺之躯独峙万军,这一刻,他真的是大梁第一先锋、百姓第一后盾。
天子者,万民脊梁;皇帝者,国之气象。
这是什么意思,谢秉懂了,刘加晋懂了,城中所有见过听过那封圣旨的人懂了。那不是皇帝下给南逃大军的旨意,那是他许给自己的金口玉言。
“勿动百姓,万箭向我!”
铮!龙旗在狂风中竟发出了刀兵之声,可是,连如此暴烈的风都遮不住凌青鹭的怒喝。
“勿动百姓,万箭向我!!”
城头上异口同声的呼喊响彻全城、响彻整个天际。
起义军的一众将领聚在战车里,望向城楼,面色青红不定。
“射雕手呢?不是让他们用尽全力吗?大好的机会这是在干什么!”魏将发怒发冲冠,“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狗皇帝还不死!啊!?”
“已经尽、尽全力了,”传令兵边哭边叫,“不光是射雕手,所有的弓都对准了他,射不中哇,大将军,就是射不中哇……”
“怎么会这样?”一众将领难以置信,“难不成真的……天不亡他大梁?”
“住口!”魏将发揪过传令兵的领子,“弓箭不成就上床子弩,床子弩不成就上投石车,哪怕把所有箭都射光,弓手的胳膊射废,我就不信杀不死一个暴虐无道的狗皇帝!”
倒也有人琢磨上了,“你们说……那上面真的是皇帝吗?我可不信当皇帝的能有这么大义凛然。会不会是对面使的计?好比说让十个人穿上龙袍,一个死了就再换一个,只要速度够快,隔这么大老远咱也看不清啊。”
此言一出,所有人眼前一亮,魏将发更是心中一定,连音色也沉了几分,“弓箭手继续轮射,全部瞄准狗皇帝,”他撒开了传令兵的领子,“让所有投石车调转目标,朝皇帝的方向砸!”
比投石车更快的是床子弩,士兵三下五除二就上好了弦,粗壮的弩/箭携带对梁王朝积年的怨气和对昏君刻骨的仇恨,夹在箭雨里投向龙旗。
可是依旧无用,即使面对“力纵八牛弩,一枪三剑箭”,高台上的皇帝竟还是毫发无伤。那军中谈之色变的木干铁翎神箭,连龙旗的一角都没刮到。
莫非……真的天佑……
不!魏将发拧紧了唇角。梁帝昏庸,梁祚该绝!天下老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老天爷但凡睁睁眼,又怎么可能袒护一个昏庸无道的梁室?不可能!他不相信!
投石车该发动了!
下一秒,三块巨石挟着尖哨的风声,破空而去。
偏了——
又偏了!
前两块巨石砸在下方的城墙上,两个深坑里震出漫城的烟尘。但这不是魏将发想要的。大梁皇帝就矗在城头,他的存在是对面一根定海针,也是己方一根毒心刺,不杀皇帝,起义军休想再进半步。
第三块巨石终于不负所望,朝着皇帝面门直直砸去,惊起一城哀呼。
之前形势太乱,皇帝又站得太高,究竟是怎么躲过那些箭矢的,旁人根本看不分明。北宁城头上,也有理智的人产生了和敌军一样的想法:皇上恐怕并没有亲身上阵,而是找了许多替死鬼,用计谋稳定军心。
如果真的是那样,他能混过箭阵,可混不过巨石啊!一旦被巨石砸中,别说人和旗,就连身下的战车都保不住。
到时岂不原形毕露?敌军气焰势必更加猖狂,我军也将彻底一败涂地!
在众人或急切或担忧的眼神里,巨石终于到达了预定的目的地,它的路线是那么不偏不倚,只消再进一寸,就能将战车连带上面的人砸成一个饼子……
嘭——
巨石飞到皇帝跟前,毫无预兆,遽然崩裂。
碎石空旋犹如天女扬花,却连一丁点石星子都没落到皇帝头上。
凌青鹭高举龙旗,口中的号子再度切换:“朕乃大梁天子——”
这一刻就连密集不歇的箭阵也断了档,敌军的弓箭手显然是太过震惊,一时间忘记张弓。城上城下,厮杀声猝然一收,所有人震撼难明地望着皇帝的方向,整个天地为之一静。
乃至于凌青鹭这句新口号,贯穿了每个人的耳朵,在大地上来回扫荡:
“朕在国在,大梁不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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