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不是。
“诶?可是我刚才就听见了啊。”信子一脸讶异,“嗯……不如说是闻到了吧。”
她略加思索,“闻到了不好的气味。”
如果硬要她形容不好的气味是什么味道,她又支支吾吾说不上来。最后柴崎广人只能归结于凑巧。
他警告了风吹信子,如果再有下次突然跑出去,他会直接上报给的场先生。
少女顿时露出吃了苦瓜一样的表情。
“我知道啦,我下次会提前说的。”风吹信子苦着脸保证,“请不要告诉老师。”
做完下午的习题后,在柴崎广人批改试卷的同时,她得到了短暂的休息时间。
柴崎广人抬头时偶然发现,她没有在玩手机刷推特,而是在注视着什么方向。
她在隔空注视着那个兵荒马乱的房间。
目光仿佛能把穿透重重回廊和门扉的阻挡,一眼望见房间内的景象。
他的笔尖一顿。
那些人在做什么呢?将受伤的除妖师小心放在符咒组成的驱魔阵中间,紧张地进行着漫长而未知的驱邪仪式吗?
而此时的风吹信子又在想着什么呢?
他扬起精心练习过的和善微笑,问道:“风吹同学在担心那位受伤的除妖师吗?”
风吹信子没有被套话的自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好可怜啊。”她托着下颌说道,侧脸神情沉静如水,“他一直在喊着好痛呢。”
好痛……?
他确信自己什么都没听见。
是小孩为了彰显自己与众不同才特意说些故弄玄虚、装神弄鬼的话来吓唬大人吧。
他这么想着,却下意识握紧笔杆。
“风吹同学,听见受伤的除妖师在喊痛吗?”他问。
“诶?”少女一愣,目光转到他的身上,有些迷惑,“柴崎先生怎么会问这个问题?”
说得也是,他也是第一天来给身份这么特殊的孩子上课,未免神经过敏……
正如此安慰自己之时,猝不及防听见她的后半句话:
——“我说喊痛的,当然是除妖师身上的诅咒啊。”
柴崎广人难掩惊愕之色。
“一直一直在喊痛啊好痛啊,吵得我下午都没法集中精神做题。就没有办法解决吗?”
风吹信子跟在的场静司身后,埋怨地碎碎念絮叨着。
见前面的人完全没有搭理自己的迹象,她不满地抓住对方的衣袖,迫使对方停下脚步。
“老师,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抱歉,完全没有在听。”的场静司坦然地回答,“刚刚正在思索呢。”
信子一脸“我就知道是这样”的表情。
“果然没有在听,好在我也不算很生气。”她松开抓着他袖子的手,绕到的场静司正面来,叉腰道,“老师,诅咒一直在房间里喊痛啊痛的,吵得我根本没办法专心学习。哪怕是为了对得起老师替我出的家教费,我们也快点想办法把诅咒解决掉吧?”
“风吹君,是诅咒在喊吗?”他反问道。
“是啊,那当然不会是人类能发出来的声音。”信子说,“何况中了诅咒的人类光是躺着都奄奄一息,怎么可能有力气不间断地喊上一整天。”
“你听见诅咒都喊了什么?”
信子被问得一愣,回忆起来,“嗯……好像大部分时间都在喊痛,偶尔会听见它说什么,要更多人类。”
因为妖怪想吃人类,尤其是带有灵力的人类是再常见不过的现象,所以这一点她反倒没有挂在心上。
的场静司微一沉吟,“更多人类……吗。我知道了。”
他看向信子。
“风吹君,你知道下午那位被抬回来的除妖师,是在执行什么任务里受伤的吗?”
信子不明所以,在月光下与他那双红玉似的眼瞳对视,恍惚抓住什么,问:“跟我有关?”
她猛地瞪大眼睛,“合宿的那片树林?”
“那片树林在网络上被称为怪谈树林。曾有人绘声绘色地编写了怪谈物语上传到猎奇论坛,自从前几年夏天确切发生过失踪案后,那里真正变成了怪谈发源地。”的场静司的声音低沉下来,“风吹君,你还记得在在树林里遇到的异样吗?”
信子眉头紧锁,陷入沉思,喃喃道,“不对啊,明明我遇到的只是比较强的普通妖怪,没有沾上什么诅咒……等等。”
她感觉眼前有一团迷雾,答案就在雾后等着她,可她怎么也抓不住。
于是她一边思索着一边抓住的场静司的衣袖,反客为主拽着他向前走。
一路上信子只顾着低头喃喃自语般思索回忆,完全没有在意路过人的眼光。
而的场静司对经过的门徒或是下属,只是一个冷淡的眼神扫过去,示意他们谨言慎行。
门徒们或是震惊或是困惑的神情,全在他一个眼风扫来后,默默变成无声低头退让到旁侧,给二人腾出行走的空间。
哪怕是想开口呵斥小姑娘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也在的场静司淡淡的神色威压之下,嗫嚅退后。
信子就这么一路畅通无阻地抓住他的袖子,把他带到了一扇门前。
她仰起头,嗅了嗅,笃定道:“就是这个味道。”
“诅咒的味道?”的场静司问。
“对。”信子睁开眼,轻轻拉开房门往内瞟一眼,果然是那位受伤除妖师正在休息的房间。
除妖师正躺在榻榻米上,身下压着铺满地的符咒纸张。地上以他为中心,用墨水绘制了一个巨大的圆阵。
信子下意识放轻声音,问,“他还好吗?”
的场静司的视线越过她的头顶看了一眼室内昏沉光景,从袖子里抽出手,替她合上拉门。
“伤口没有恶化,但是人迟迟不醒。”他低声道,仿佛怕打扰什么人似的,“恐怕就是你所说的诅咒的缘故。”
他们对视一眼,放轻脚步离开此处。
回到的场静司的小书房,信子一坐下就迫不及待地发问:“在的场家的结界里都没法压制吗?”
她一看到除妖师被抬回来就猜到他们本来是想用的场府邸里无处不在的结界来压制诅咒。
这种结界不但对府邸内行走的式神有威慑作用,还对灵力或是妖力都有压制影响。
妖力强一点的人进入结界会感觉头昏呼吸不畅,妖力弱一些的妖怪……可能在靠近的时候就会昏厥过去吧。
信子由于是清净体质,在这样无菌舱一样的环境里反而如鱼得水。
对她来说,的场家结界内就像是被投入乙醇的水油混合物,清者更清,泾渭分明。
外祖母为什么不在风吹家布置类似的结界,信子差不多能想到原因。
虽然在结界里待得很舒服,没有被瘴气侵蚀的风险,但在无菌房里待久了身体会失去免疫能力,反过来不能适应外界的生活。
“同行的人,包括七濑女士都判定那是瘴气侵蚀。”的场静司一顿,“原来如此。”
“风吹君。”他突然喊道,定定地看着信子,“一般而言,你最害怕遇到什么类型的妖怪?”
信子的脑海里霎时闪过那天在幽暗树林里遇见的带镰刀妖物。
“长得跟人很像,还拿着凶器的妖怪。”她的脸色隐隐发白,还在后怕,“…很难处理啊,这种妖怪通常都跟人一样狡诈。”
“我知道了。”
他站起身。
“风吹君,那是怪谈生成的妖物。”
信子一愣。
怪谈。
差不多每个高中生都对此不陌生,不论是在废旧的校舍进行探险,还是在夏夜举行百物语大会。
但是此刻从的场静司口中说出来这两个字无端令信子的后背冒出一股凉气。
“等等,这是怪谈变成了妖怪的意思吗?”信子问。
的场静司没有回答,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问:“你的作业写完了?”
信子:……?
“我当然写完了——”
“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不等信子回答,他看了一眼桌上的时钟便说,“明天要上学的高中生小姐,请回去早点睡吧。”
信子:“……”
她磨牙,“老师,你这是过河拆桥。”
的场静司不置可否。
“回你的房间去,风吹君。”他说话时,面容有大半隐没在阴影里,一小半脸沉浸在台灯昏黄的光线,眼瞳深深。
忽而,他极轻地一笑。
“今晚你不会再听到诅咒喊痛的声音。”他说,“去睡觉吧。”
信子无法,只得乖乖回自己房间去。
临走前,的场静司突然叫住她。
“这件事情,你跟其他人说过吗?任何人。”他问。
“我跟柴崎先生说过几句我听到了诅咒在喊痛。”信子老实回答。
的场静司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他只说好,我知道了。
直到信子离开房间前,最后回头看一眼,他都还站在那里,半边身子沉在夜色里,宛如一尊沉在水底的雕像。
不知他在想什么。
反正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信子想道。
她对的场家族恶名在外的能力从不低估。
“三成君从前被妖怪诅咒过一次。”的场静司开门见山道,“所以他最担心的事情,应该是妖怪再次对自己下诅咒。”
三成就是那位受伤被抬回来的除妖师。
七濑女士一怔,迅速反应过来,“当主的意思是?”
“风吹君的描述里,她所遇见的妖怪是人形的怪物,带着一把镰刀。”他说着,忽然像是想起什么有趣事情似的笑了笑,“是她最害怕的妖怪类型,人形,具有不输人类的智力。”
的场静司和七濑相对跪坐在一间和室内。
只有一盏放在地上的琉璃台灯提供昏沉的光线,仿佛是被这阴暗压抑的氛围影响,两人连对话的声音都比往日低沉。
两人的身影被映照在拉门上,无限放大。
“我们可能一开始就弄错了。不是妖怪作祟产生的怪谈,而是怪谈正在变成妖怪。”的场静司低声说,“那是个怪谈。”
“怪谈——百物语?!”七濑的面色一凛。
良久,她那张向来凌厉、傲然的面容上浮现一丝笑意。
七濑以拇指和食指推起下滑的无框眼镜。
尽管已是满头华发,但这位在的场家举重若轻的女士身上,有一股超越年龄和性别的锐利。
“有关诅咒的事情,是当主身边的风吹小姐发现的吗?”她问,“听说,刚才当主被风吹小姐带着在宅邸里散步——”
“晚餐后被那孩子抓住衣袖,不得已陪她在屋子里绕了一圈。”的场静司道。
顿时被他说得好像是在陪不懂事的幼妹过家家玩耍一般温情可爱。
现在他们确定了两点。
第一,那不是妖怪,而是正在向妖怪转变的怪谈。而怪谈的力量来自于人心,越多人认同,“畏”才愈发强大。
所以风吹信子才会听见“诅咒”在低嚎需要更多的人类。
它需要袭击更多的人类,把畏散步出去。
第二,这个怪谈的能力,是幻化成人心最畏惧的东西。
三成最害怕的诅咒,信子最畏惧的妖怪类型。
唔,该庆幸风吹君从小到大没见过多少妖物,想象力有限吗。的场静司有片刻的走神。
否则,连他也不确定,能否在信子坚持住最后一秒前赶到。
就在这时,他听见七濑的声音,在问他:
“那么当主直面那个妖怪时,看见了什么?”
的场静司一顿,说:
“我什么也没看见。”
“只有一团黑雾,漩涡一样的黑雾。”
七濑静默片刻,才笑着说:“不愧是当主。”
内心没有一丝罅隙破绽。
既然得知妖怪的本体,事情就变得简单又棘手。简单在于,可以针对本体弱点设计除妖计划,棘手在于——
正在生成的怪谈妖,压根抓不住本体。
“经过上一次三成他们的试探,怪谈妖已起提防之心。”七濑说,“它极为狡猾谨慎,恐怕不会贸然在除妖师面前现身——”
话音未落,两人同时感觉到宅邸内的结界被触动了。
他们对视一眼。
“东南方向?”七濑腾地起身。
“…风吹君的位置。”的场静司沉下声音。
的场静司似乎托着一盏烛台走来的。
他没有开灯,室内连同走廊都陷落在夜色里。信子躲在被子里,大气也不敢出。
这氛围比恐怖片还惊悚,和室、烛光、黑夜。
倒映在纸拉门上的瘦长黑影,是的场静司自己的剪影被烛火映在墙上,被摇曳的烛光无限拉长。
“风吹君?”他压低声音唤道。
信子紧闭起双眼,催眠自己已经睡熟。突然间她想起什么,猛地睁开眼起身,对着蹲在房间里的黑色式神拼命挥动手势打暗示。
式神蹲在角落里,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只有身上的苎麻短褂白得格外晃眼。
不论信子怎么杀鸡抹脖子似的使眼色,它都不为所动,也不知道它听进去没有。
这是的场静司的式神,经常跟在他身边的那一只,曾经在恐山上和信子有过数面之缘。
信子还送给它一只纸蝴蝶。
因为她一个女孩子孤身住进来的缘故,的场静司便安排这个式神晚上替她守夜。
平心而论信子觉得这个式神还挺好用的,有时她半夜里起来上洗手间都不用睁开眼,伸长手臂哼唧两声,老实木讷的式神就会拎着她去洗手间。
现在她真是后悔极了这式神的木讷迟钝。
明明是还需要开冷气的残暑,信子却急出了一身汗。
“看来是睡着了。”
的场静司没有得到她的回应,也没有听到动静,便扭头对身边的人低声说道。
那声音很轻,但门内外都能听清。
老师身边还跟着一个人?信子竖起耳朵,慢慢趴回被子里,小心偷觑门外。
摇曳晃动的烛影里,似乎是有另一个人的身影。
应该是七濑女士。
那人开口了,是比一般女性嗓音要低沉、有力的声线,果然是七濑。
“先离开吧。”七濑说,“既然式神没有异动,证明没有什么危险。”
她顿了顿,说,“毕竟这是女孩子居住的房间。”
确认两人走远后,信子才惊魂未定地爬起来。她等了片刻,确定不会有人杀个回马枪,这才小心地推开朝向庭院的拉门。
黑色的乌鸦沐浴着月光,蹲在树枝上,黑黢黢的眼珠注视着她。
“走吧,快走吧。”信子压低声音喊,“太危险了!”
乌鸦仔细确认她没有受伤或是遭到虐待,只有神色焦急后,这才点点头,扬起双翅飞走。
目送乌鸦的身影化作月下一个黑点,信子这才松了口气,脱力般滑坐在地。
“真是老天保佑……”她擦去额头上的汗,“还好苍没有被发现。”
她一推门回到房间,正准备躺下,突然发现不对劲。
原本蹲在角落里,时刻警戒,充当护卫工作的黑色式神没了踪影。
信子冷汗刷的就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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