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采银矿的又非是我,我岂知薛家是做何想?”

    “你这是要老夫下去问死人?”孟安侯心里直骂娘。想当年先帝将他放到吉徽那金窝做总督,他自个还探得一处金矿,愣是老老实实上奏朝廷,一点私心不敢动,就怕先帝抓住把柄削他脑袋。

    这才是胆小。

    在太和殿,冠文毅不欲与孟安侯多纠缠,再次向殿上喊冤:“皇上,开国之初,冠家幸得太·祖看重,感激涕零又恐无为有负圣恩。承爵至今,一直兢兢业业,不结党不营私,一片赤诚只为大雍。臣恳请皇上明鉴。”

    “你这是在提醒皇上,你冠家是开国功勋吗?”孟安侯气性上来了:“西元胡同那还有一处败了的府邸。”

    此话如炸·雷,炸得百官屏住息。就连跪着的冠文毅,腮边都不由鼓动了下。西元胡同败了的府邸,乃辅国公府。孟安侯是被气糊涂了,还是有意提到?

    大殿之上,皇帝心头都缩着。自打韩钰父子六人自绝在诏狱,朝中无人再提西元胡同。不是不在意,不是忘却,是没胆,不敢。

    沐宁侯从愕然中回神,眼里滑过笑意。这个老匹夫!原来他心里也挂念着韩家那些尚活着的人。

    “孟安侯,你放肆。”冠文毅厉声:“韩家大逆不道,证据确凿。你于太和殿为已覆的辅国公府喊冤,是对先帝、皇上大不敬。”

    谁喊冤了?孟安侯啪一下跪地:“皇上,老臣只是在提醒冠文毅,开国功勋是太·祖给建国有功之臣的尊荣,不是他冠南侯府的免死金牌。川宁薛家案,不提冠铭飞上缴朝廷的银子不对数,单论杀马良渡,就是大罪。”

    这时沐宁侯走出:“川宁薛家胆子大不大,臣不予置评。但冠南侯府胆大包天,臣想无人敢否。南川布政使,三品大员,说杀就杀了。沐宁侯府没这个胆。”

    “孟安侯府建府至今,除了受皇命,亦没敢动过哪个官。”

    冠文毅心胆都疼:“皇上,并非是臣父要杀马良渡,是马良渡自知大罪无颜面圣,愧对族里,撞向臣父刀刃。这些案宗里,都据实记载。”

    “冠家开武馆出身,大雍建成之后,出过四任禁军总教头。”沐宁侯严词:“马良渡,一个文士。你父冠铭飞擒拿他,若非有心,他岂能撞到刃口毙命?”

    “英明一世,也有一失。”冠文毅辩驳。

    孟安侯嗤笑:“你是在承认你父冠铭飞乃废物,还是在承认你冠家图有禁军总教头之名?”

    冠文毅瞋目裂眦:“案宗…”

    “你无需再提案宗。”沐宁侯打断他的狡辩:“就问问在场的武将,谁敢有此一失?”

    话音刚落,武将们忙纷纷跪地高呼:“臣等不敢。”娘的,三品大员,还是大雍建国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自己死在南川,都要让马良渡活着回京自辩。

    冠文毅一时哑口。他看出来了,沐广骞和姓孟的老鬼,是想要掌北角山大营。

    武将跪着,文臣们头俯得更低。明亲王倒是想替冠文毅说上几句好话,但他也知自己光顶着个亲王的衔儿,却并不得龙椅上那位多少欢心。

    大殿沉寂片刻,冯威走出:“皇上,刚孟安侯、沐宁侯,两位超品爵爷,与冠南侯争辩。臣专注细听,略有发现。冠南侯在面对无论是年岁还是品阶都高于他的两位侯爷时,无半点谦卑。”

    此言何意味,懂的皆懂。冠文毅咣一声磕下头:“皇上,他们是要逼死臣啊!”

    冯威锁眉:“皇上,臣只是点出事实罢了,并非要逼死谁。若冠南侯府觉冤屈,当自省己身。己身清白,天道清正,又有何惧?”

    文人吵架,真是字字见血。孟安侯摆出一副完全认同的样儿:“说得对。要真无辜,难道还怕皇上冤枉你家?”

    被逼至此,冠文毅怨毒,额抵着地冷笑:“早听闻四大世袭罔替的勋贵,韩、段、沐、孟同心同德,当时还觉可笑。现在看来,是冠某天真了。孟安侯爷、沐宁侯爷在太和殿、在皇上面前,扯什么过往,你们不就是想要北角山大营吗?”

    沐宁侯正声:“冠南侯以为悠然山三十万西北军,与北角山大营六万禁军比,如何?”

    冠文毅不听:“为了营私,你们罔顾冠家上上下下几百人命。冠某也是铁铮铮的汉子,绝不屈服于威势,就是死…也要死得清清白白。”

    说得好,皇帝眼中冷色迫人:“既如此,那就查吧。”

    冠文毅眼睫一颤,不由吞咽。百官跪拜:“皇上圣明,万岁万岁万万岁。”

    “大理寺卿何在?”

    沈益立时起身,到大殿中央:“臣在。”

    皇帝目光落在跪伏着的冠文毅身:“朕命你彻查谷晟十二年南宁陈家金库被盗一案。”

    沈益下跪,坚毅道:“臣领命。”

    “左都御史冯威。”

    “臣在。”

    “你协同监察。”

    “臣领命。”冯威与沈益同声道:“臣势必不负皇上,将南泞陈家案查个水落石出。”

    皇帝抬手:“众卿家都起吧。”

    大石落地,不少官员歇了口气。冠文毅也收敛了心绪,方站起又拱手上奏:“皇上,左都御史的侄子苗晖,与沐宁侯府小舅爷云崇青是同科好友,臣怕…”

    “你怕什么?”沐宁侯扭头看向冠文毅:“皇上尚没剥你的爵,左都御史若有失职,你大可上书,让皇上为你做主。”冷嗤一笑,“刚说韩、段、沐、孟四家同心同德,现在又怕冯威不公正,怎么满朝野就你一个好人?”

    孟安侯不避讳:“谁好谁坏种,皇上眼神清明,自有数,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

    四。”

    皇帝叹声,孟安侯真的是越老越没顾忌了。

    冯威拱手向上:“年后朗羡自戕之事,外头流言甚嚣。有甚者不辨是非,冲撞大理寺,诋毁督察院。这明显是有人在后推波助澜,想的就是将臣与沈大人贬下,阻止深查陈溪娘案。

    臣有愧皇上,有愧督察院威严,早已立下誓言,定要将陈家案查明,公告于众,重立督察院庄重。”

    皇帝颔首:“朕望你说到做到。”

    孟安侯斜了一眼冠文毅,跟文官吵架,吵呀…继续吵。

    皇帝再看向冠文毅:“之前你们吵得面红耳赤的,闹得朕头都疼。”

    “臣该死。”几人跪地请罪。

    “都起来吧。”皇帝佯作无奈:“虽然冠爱卿委屈,但大臣们疑心也没错。既如此,那冠爱卿暂时就不要去北角山大营了。”“皇上…”冠文毅流露伤情。

    “唉…”皇帝抬手打住他的话:“你年岁也不小了,每日里骑马数十里往返,朕也不能总当没看见。北角山大营总教头就交给年轻一辈吧。”不给冠文毅开口的机会,“沐宁侯、孟安侯留下,旁人退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跪拜。冠文毅心中恨极,但当下也无法,只好叩首领皇恩,咬牙切齿地道万岁。

    大臣们退去后,太和殿里显得空荡。皇帝没好气地走下大殿,背手绕着两老东西转了两圈。孟安侯被瞪得低下了头。定了查陈家案,沐宁侯也打算好之后无要事不上朝了。

    皇帝冷哼一声,站到孟安侯跟前:“朕怎么记得,你去年在朝里嚷嚷已故的孟安侯夫人思念你,要带你走?”

    “老臣也想她…”孟安侯哭丧:“可惜她死后跟生前一样没良心,只惦记儿子和儿子承爵的事,一点不顾念旁的。”

    一哭丧,那张老脸更丑。皇帝挪开眼:“你想让孟固去北角山?”

    说到正经事,孟安侯立时严肃:“孟固从悠然山回来,就赋闲在家。老臣实在看不惯,不拘北角山,皇上随便给他按个地儿,别让他总在老臣眼面前晃。老臣还想多活几年。”

    “你不是要他回来尽孝吗?”皇帝清楚孟安侯不让孟固在悠然山的心:“等他把这些年少孝敬你的都孝敬够了,朕再给他找地。”

    皇上这是在盼着他早死?孟安侯真伤心了。

    转首向沐宁侯,皇帝沉凝两息,才开口:“你在针对冠南侯府。”

    沐宁侯没否认也没承认,只道:“皇上,西北过去常有打劫粮草,臣一直在追查。虽然尚无有力证据,但却都指向异族。”

    对此,皇帝倒不意外:“你怀疑朝里有人通敌?”

    “这是一则。”沐宁侯敛目:“皇上知道孟元山吗?”

    “当然,山北省北轲、邵关两府相接处。”皇帝心中有了猜测:“孟元山跟冠南侯府有牵连?”

    孟安侯稍稍倾身过来:“难道是冠南侯府建的孟元山?”

    “确实。”沐宁侯拱手行礼:“皇上,孟元山上藏了不少胡姬,其中以一个叫落桑的女子为首。那落桑,蓝灰眼。被灭的金,有一强将,蓝灰眼,姓氏完颜。这叫臣不得不起疑。”

    “什么?”孟安侯都惊着了:“大金残势不会是混到咱们中原来了吧?”

    沐宁侯锁眉:“这正是臣所担忧的。”

    若真如此,大金覆灭近百年,那残部潜在大雍深耕,势力怕是已不浅了。再勾结朝臣…皇帝眼里厉色不掩,沉思十来息:“你二位太和殿放肆,回府闭门思过。”

    两侯瞬间了然皇上的心思,是做样子给人看。长源山采参,都是先拿根红线把参拴住,然后一点一点扒土,刨出须,得整根。

    “都回吧。”耐心,他足得很。皇帝撂下两人,走出太和殿。

    在翰林院等着听消息的云崇青,料到会重查陈家案,料到冠文毅会丢权,就是没料到沐伯父和孟安侯也会被皇上申饬,不禁苦笑。

    常俊鑫背抵着墙磨搓,他是觉闭门思过挺好的,大冷天不用起五更。

    “陈家金库被盗案都过去快三十五年了,还能查着有用的东西吗?”苗晖摇了摇头:“很难。那案子当时就无对证,几十年过去,就是留下什么可疑的痕迹,也早被年月磨尽了。”转眼看向上手,“你觉得呢?”

    云崇青蹙眉:“我始终相信人在做天在看,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我认同。”常俊鑫背上不痒了,拉椅子坐到云崇青对面:“沈大人、冯大人既坚持要查,那应是早有计较。”

    这苗晖还真把不准,他大伯没透露。

    云崇青弯唇:“你们说过两天,沈大人会不会放了谢如亦等人?”

    现在皇上已经决意要彻查南泞陈家案,大理寺放谢如亦几人也不会被外看作心虚。常俊鑫觉,八成是要放人。

    苗晖笑言:“放了,大理寺才能接着查谢家有没有联手张坦义,压迫陈家。”谢翀、张坦义在世时都乃朝廷命官,死了还荫佑后嗣。做了有负皇上有负百姓的事,还累得陈家满门遭殃,朝廷哪会轻易放过?

    一旦证据全了,罪不至灭族,但抄家肯定够得着。

    “确实。”常俊鑫趴在书案上,双手托腮:“好戏一出一出的,我书真没白读。”寻常百姓,哪能听得这些?他媳妇都觉,现在日子有意思多了。

    大理寺受命后,没急着派人下南泞,也没传谁来问话。平平静静到二十五,竟突然将牢里在押的朗谢两家人都放了。许多人意外,还没等转过神,又闻因朗谢两家大吏告病致仕,在外的官要大动。

    一石惊起千层浪,好几个大吏啊,皇上竟都准了请辞!百姓议论纷纷。

    “勐州谢家、西平朗家,不会真要败了吧?”

    “败不败不知道,反正俺铺里几个伙计要是商量好了一道不干了,俺准不会留。外面想吃饱饭的人,多着呢?俺何必受这威胁?”

    “这就是在威胁皇帝老爷,不准查他们谢家、朗家。”

    “一锅端干净。早该叫那些眼长头顶上的老爷们知道知道厉害,不然他们总以为自己有多了不得。成天吆来喝去的,倒是干出点实事呀。除了摇头晃脑唱之乎者也,屁本事没有。”

    “他们当皇帝是咱小老百姓,会怕他们呢。”

    “不议论这些咱们踮脚沾不着的事儿了。唉,朝廷张榜,说翰林院要编什么蒙学,征集值得赞扬、歌颂的真实故事。我这有一出,津州兰家坳,有个六岁的男娃把拍花子骗进了林子,掉抓傻狍子的陷阱里

    去了。”

    “你找后头袁秀才问问,他读书人懂得多。”

    没有在后拱,民间吹不起邪风。自张榜征集案例,每日翰林院都能收到各处送来的上百事例。钱坪常坐翰林院,与众人细读、分析案例。

    云崇青没了之前的清闲,每日忙碌,但也没忘之前考量。这日又是天黑透才回到府上,没回青斐院,直接往乐和堂。正好老师也在,他洗漱了番,便到桌边坐。

    常汐给各人先盛了碗汤。云崇青用了半碗,肚里舒服了,说起自己的打算:“我想走老宅择个人。”

    云禾很意外,他以为儿子不会用老宅那伙儿。记恩也不解:“有我还不够?”

    不等云崇青解释,莫大山就先开了口:“确实不够。响州府多山野,地贫民穷,穷则生恶。崇青虽是官身,但是从外来,起初必定难敌当地众势。不到万不得己,又不能向朝廷求助…”

    这记恩懂。皇上派老弟去响州府,老弟到了那地却弹压不住。往重了说,就是能力不足以得重用。

    “崇青还想勘察地况,修路,其中也有许多要周旋的地方。云家人几代走商,见多了贵贱,行事圆滑,最擅应对各样人。”

    “先生不必含蓄。”云禾直言:“就是惯会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还忒能吹嘘,给人好盼头。”

    莫大山笑了。

    记恩明白了,问他老弟:“你看上哪个了?”这些年,老宅都挺规矩。既然用得着,倒也能拉拔一二。

    云崇青望向他爹:“儿子要麻烦您了。”

    “行,你忙你的事。老宅各人什么脾性,肚里几根花肠子,我一清二楚。”云禾心里都有人选了,他一会就写信回三泉县。

    “人都有逐利之心。”云崇青给他娘夹了块菇子:“相比江寕富庶地,我更趋向响州府。除了那地于我升迁有利,还因心有所往。寒窗苦读十数载,一朝学成入仕,谁不想建功立业?我亦想造福一方,不枉此生。”

    儿子说的话,王氏懂,可就是止不住担心。

    温愈舒弯唇:“我都打听过了,响州府新厉山那黄梨木不错。我要多买一些,存着以后给婳姐儿、糖包她们打嫁妆。”

    “那要等路修好了再往外运,不然耗费太巨,不值当。”王氏看向儿子:“再给娘夹块好肉。”

    云崇青笑开:“鸡腿行吗?”

    “行。”

    这方和乐融融,宫里乾雍殿此刻却胜寒冬腊月。皇帝翻看完墨一刚送来的供书,愤怒至极,抓了龙案上砚台就砸了出去:“混账…”

    “奴才该死,请皇上息怒。”宫人跪地,身子绷得死紧。方达也不例外,他已能猜到供书上都供了些什么。瑛王完了,诚黔伯府完了。

    皇帝左手握拳捣向心口,试图平复心绪,可是枉然,缓口气,道:“来呀。”

    “奴才在。”方达挪膝靠近。

    “将孟树生处以极刑,然后送去瑛王府。”皇帝把供书交给墨一:“你亲自带人去一趟泊林,朕要以血告祭海山岛。”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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