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部一定,云崇青将外放南川响州府的信儿,就流出去了。冠南侯府隽鹰堂,伯仲两眼盯着来回踱步的主翁,心情复杂。按说,因着谢朗两家大吏致仕,官员大调动应该。但云崇青在翰林院才待了一年。

    关键外放的地,还在南川。南川地域不小,可偏偏是距川宁极近的响州府。就不知这是谁的意思?

    他不知川宁有什么问题,但却清楚响州府穷苦。照理,怎么也轮不到沐宁侯府的小舅爷。

    冠岩骁在外回府,来不及梳洗就赶至隽鹰堂,连礼都不行,急切道:“父亲,陈炽昌父子战死。”

    闻言,冠文毅脚下顿住。伯仲惊愕:“什么?”回过味又追问,“泊林失守了?”

    “泊林没有失守。”冠岩骁气息还未平稳:“是陈炽昌父子追剿倭寇到远海,掉进倭寇设的围圈。父子拼杀,与那众倭寇同归于尽了。”

    前些日子,瑛王被责,消沉了。跟着,才活跃不久的诚黔伯也告病。冠文毅直觉里头有异:“此消息什么时候能到京城?”

    “八百里加急,最迟明日午时。”冠岩骁想到消失了的孟叔,心里隐隐觉哪不对:“父亲,您说孟叔…还活着吗?”

    冠文毅吸气深叹:“等几日就知了。”

    “陈炽昌父子战死,清剿倭寇的功劳会因此大张。若之后瑛王府借这风重整,那便说明书生没落皇帝爪牙手中。反之…”冠文毅转过身,直面儿子:“咱们就不识谁是孟树生。”

    冠岩骁沉默两息,拱手道:“儿子明白。”

    话是这么说,但冠文毅已有偏向。宫里沐贵妃安好,皇帝就算知道瑛王算计,也不会连带着诚黔伯府一起重责。陈炽昌父子在外打仗,朝廷理当安抚诚黔伯府。事出反常,必存异。

    “你让南川那里都谨慎点。云崇青要下放响州府了。”

    “什么?”冠岩骁诧异:“他不是才翰林一年,怎么突然就下放了?”

    谁懂?冠文毅摇首:“为父也不清楚个中缘由,但吏部尚书俞不渝是皇帝的人。”

    “冠家已经被皇帝盯死了。父亲,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

    冠岩骁愤然,眼尾晕红:“庆安那,沐晨瑾自上任,就严打私矿,三五天查一次商行,过路的商队更是一个不轻放。纵我们手里握着三处矿,可愣是一粒煤都运不出庆安。

    这月初,各处地库都吃紧,已经在拿银子向商行买碳了。二十来天,花银两万一千两。现在又遣云崇青去南川,下一个呢,邵关还是北轲,是不是孟元山我们也快保不住了?”

    冠文毅隐忍,沉声斥道:“你也知道皇帝已经盯上冠家了?这个时候冠家除了坦荡,做任何,都只会加重皇帝的疑忌。悠然山在段南真手里,你当段南真是孟固?

    再说南境跟北孟关。南境匪鹊岭,离南塑黑水林不到五十里。年前你妹妹妄自施计,欲策反悦离的护法。巫族七长老用蛊追踪施善一行到东夷才罢手。

    施善一行十七人,只活了两人,还是绕道南姜氏潜回大雍的。她们新养出的追踪蛊极厉害,你想让谁去南境试探?”

    从炼甲窟出来的人,自小都泡药浴,养出的血气极似。冠岩骁垂在身侧的双拳紧握,咬牙低骂:“那群疯子。”

    “骂有什么用?”冠文毅眉头紧锁,乌家死绝后,他没想再犯巫人。

    “大雍当初平南塑时,有签署协议。南塑自理内务,不通敌卖国,不犯无辜,敬从正统。这些年来,朝廷对南塑极宽厚,为的就是让她们安居,不向东夷亦或南姜氏偏移。

    谨慎为上,南境咱们的人暂时不踏足。我已令落桑在找能克制蛊虫的东西了。找到,便是南塑那众巫人的死期。

    至于北孟关,二十万北望军主帅,墨齐,皇帝少时伴读。与京机卫统领庄千宁一般,治下严明,对皇帝忠心耿耿。”

    冠岩骁后槽牙都快咬崩了,可是当下除了忍,还真什么也做不了。平复许久,还是忍不下。

    “那个云崇青呢,就不能动一动?”

    这次回他的是伯仲:“二爷,这口上,云崇青一旦有个好歹,不止沐宁侯府,就连皇帝怕是也不会放过。那到时,大批禁军进入南川,南川被刨地三尺都是属轻的。”

    冠文毅眼里也阴沉得很:“皇帝要查,那就查吧。我倒要看看,才二十一岁的云崇青,能有多大本事?”

    丧气了,冠岩骁无力道:“我这就去写信,送往南川。”

    伯仲见二爷转身,又加了一句:“让孟元山也紧着点。”

    冠岩骁脚下一顿,迟迟才点首:“知道了。”

    次日,云崇青一脚才跨进翰林院大门,就被等在门口的苗晖、常俊鑫拉到了犄角处。

    “你要外放了?”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云崇青露笑:“是。”拱手向两位好友,“我先向你们道个歉。外放这事,之前没定论,不好言说。现在已定,你们都知道了。”只不是从他嘴里得晓。

    “这么急吗?”常俊鑫不以为千晴现在外放响州府,是吏部寻常安排。川宁薛家案被重提,朝野重视。响州在哪?就在川宁脚下。

    “你们该为我高兴。”云崇青坦言:“我本也没打算在翰林院待满三年。”

    是他们顽固了。苗晖抬手拍了拍好友的肩:“如此也好。”响州府虽然不是个好地,但干好了,政绩显然。就是当前涉薛家案,有些险。不过富贵险中求,他相信崇青拿得住事。

    他也不想在翰林院待足三年。常俊鑫双手抱臂:“我也在考虑谋外放的事?”

    “大伯昨晚也问了我的意见。”翰林院清贵,他已经得名了。苗晖自认没钱老、谭老那样的心境,他有旁的追求:“这次不少官员连动升迁,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云崇青建议:“有合适的,可以争取一下。”

    常俊鑫两眉耷拉下:“我媳妇前儿才说,找了老先生算过,五月初九合我们家,宜搬迁。”芳华街那宅子离翰林院多近!他不会一天福都享不成吧?呸呸,乌鸦嘴,他前程锦绣,什么福享不到。

    “我下月初六搬。”苗晖笑开,揽住两好友:“既有了趋向,我就不犹豫了。跟你们在翰林的一年,我很欢喜,也受益匪浅。”

    “我也一样。”常俊鑫原还想要不要留京,给千晴盯着点朝里?后又觉有沐宁侯府,千晴应也不需他如此。现在明朗又要离开,那翰林院他是真没啥可留恋的了:“今天咱们二拜吧?”

    云崇青内心触动:“正有此意。”这日,钱坪晚到两刻,复查了一遍昨日编写,便叫了云崇青到大学士书室。

    “你老师会随你一道往响州府吗?”

    老师是想,但云崇青拒绝了:“他已年老,过去又大伤过,不宜再劳累。学生想他留京安享晚年。”

    “雏鸟终要高飞远走,如此甚好。”钱坪从襟口掏出一本残书:“这是宋时徐柯的手札,里面记载了许多地质勘察的学问,可惜只有这半部了。于老夫无用,就给你吧。老夫望你,好好利用。”

    云崇青感怀,拱礼深鞠:“学生多谢钱老馈赠。”

    钱坪眉眼见笑:“拿去吧。老夫等着与你老师,于茶居酒屋光明正大共饮的一天。”

    “学生不会让您让老师久等。”

    “好。”得后生如斯,钱坪有些羡慕樊伯远了。

    云崇青收好手札,自大学士书室出来,就投入《汇思》编撰。不及巳时,京城正南城门,一匹快马不等抵近,就大喊:“八百里加急。”

    城门守卫认清旗帜,均神色凝重,不敢阻拦。快马直入主街,到武源门外才停下。信件进宫,不过一个时辰,诚黔伯世子误入倭寇陷阱,父子战死的信就传出了。

    立时间,风声鹤唳。

    宫里贤妃听闻,怎么都不信,一气冲到御前,被侍卫拦下。

    “皇上…皇上,您告诉臣妾这不是真的?臣妾的哥哥骁勇善战,绝不会死于倭寇手皇上…”

    听着殿外痛哭,皇帝面目阴沉。陈炽昌父子确不是死于倭寇手,但他已经给足体面了:“带贤妃进殿。”

    “是,”方达退下,顺便摒退了殿里伺候的宫人。贤妃泪流满面,没了往日的华丽,踉踉跄跄东倒西歪地进到大殿,扑通一声跪地,哀哀戚戚:“皇上…”

    皇帝坐于殿上,冷眼俯视:“你以为原泊林总兵姚成真是废物吗?”

    真是海山岛?贤妃不敢相信:“一定…一定是谁诬陷。”

    “诬陷?”皇帝也想:“瑛王已经认了。”

    一言震得贤妃都…都不敢哭了,呆呆地愣在那,面如死灰。

    “若非瑛王,你以为朕会轻放诚黔伯府?”

    贤妃一口气上不来,两眼翻白,晕死了过去。下午,诚黔伯进了一趟宫,再出来腰背都弯了。傍晚,伯府挂起了白帆,哭声恸天。

    瑛王府冷冷清清,直至半月后陈炽昌父子的尸身运抵京城,瑛王夫妻才到诚黔伯府吊唁。

    温雨琴,在陈家家眷里,消瘦得吓人。

    转眼四月二十八了,云崇青任书已下,今天是他最后一次以翰林的身份进乾雍殿。

    陈炽昌父子才出殡几天,皇帝心情不甚好:“行李都收拾好了?”

    云崇青回到:“是,已定下五月初二启程。”

    “府里呢,安排妥当了?”

    “微臣不孝,托了姐姐、姐夫照料父母。”

    皇帝点首:“既安排妥当了,那也不算不孝。”开口正要说什么,见方达领着小八来了,不禁弯唇。因着瑛王和诚黔伯府,贤妃自戕,被宫人拦下。贵妃为了皇家声誉,最近一直陪在贤妃宫里,也是辛苦她了。

    他喜欢懂事的。

    封卓瑧进殿,行礼:“儿臣请父皇安。”

    “起吧。”皇帝也不避着,继续之前问话:“朕听你说过一次孟元山见闻,河上富丽画舫里亲王赏美,岸边人来人往中小儿乞讨。”

    “皇上好记性。”云崇青记得自己所言。

    皇帝走下大殿:“亲王,可是指明亲王?”他已经着暗卫在查孟元山。不查不知道,原来他那个好弟弟跟孟元山上胡姬落桑竟有往来。

    京里达官,为新鲜,养胡姬戏玩,他不喜但可以理解。只封铭启身为大雍皇室子弟,与个胡姬不清不楚,他无法理解。

    更何况,那胡姬还是金人。在皇帝心里,若非凌太主,宋朝何止那番遭遇,保不准中原早已被金人铁骑踏破。而孟元山胡姬的做派,也表露即便金朝也灭,但金人恶性难改。

    云崇青颔首:“是。”

    皇帝眼睫垂落:“把画像拿给云修撰看看。”

    站在龙案右下的宫人,立时捧来卷轴,小心打开:“云修撰,请过目。”

    画中女子,五官立体,眼窝略深,微微含笑,邪肆尽显。云崇青拱手向皇上:“孟元山上,仙客春居花魁,落桑。”

    封卓瑧目光还在画像上,眉头渐凝:“不像中原人。”

    “胡姬。”云崇青回话。

    皇帝示意宫人将画像收起。墨三去了一趟孟元山,回来就上请,派凡字号明卫赴咸和洲。理由是,咸和洲有死侍分布。

    暗卫、死侍,都是自小训练。寻常人难分辨出,但同类之间却异常敏感。经此,他现在已不怀疑南泞陈家那五十万金的去向了,只不晓冠家…养出了多少死侍。

    大患矣!

    “你去响州府,一定要谨慎。朕望你能立下大功。”

    云崇青跪地:“皇上厚望,微臣绝不辜负。”

    “起吧。”皇帝派他去响州府,也是因其背后站着沐宁侯府。

    权势是个好物,有沐宁侯府小舅爷的名头,上峰不会敢为难,只会好好供着他。当然,冠家想动,也得掂量掂量。最难料理的,是民间凶恶。希望云崇青不会让他失望。

    傍晚,封卓瑧亲送云崇青,到宫门口驻足。

    云崇青转身:“八皇子请回吧,崇青别过。”

    封卓瑧没料到父皇会遣崇青舅舅去南川,他也是吏部定下才得知,抬手抱拳:“保重,我在京城等您归来。”

    “您也保重。”

    这次封卓瑧请云崇青先行。看着那逐渐远里的挺拔身影,心境难言。他已入朝听政,虽时日不长,但思绪拓深,人也再不比从前纯粹了。

    于情,他不愿崇青舅舅涉险。可为长远,他又想崇青舅舅尽早在朝中站稳,奋勇直上,进而举足轻重。

    封卓瑧不禁自嘲。父皇说的一点没错,人之性,莫测矣。

    五月初一,温愈舒再次查检行李,确定没遗漏后才放心去准备午膳。中午男女分桌,两大桌坐的满满当当。推杯送盏,吃到未时正才收桌。

    云崇青拉着姐姐、姐夫:“弟弟对不住了。”

    “就你是爹娘生的,我不是。”明天便要走了,云从芊舍不得她家青哥儿。丈夫在旁,她也不顾男女之别了,抱住吃多酒的弟弟,哽声叮嘱。

    “千万千万要记住,一切以性命为重,旁的都是其次。听到没有?”

    云崇青笑看黑了脸的姐夫,回道:“听到了。”拉开他姐,“去找你夫君。”捞来站在边上的媳妇,抱住,“我有娘子。”

    “你听到就好。”云从芊不去看丈夫,抬腿走向在跟爹娘说话的六哥。沐晨焕瞪了一眼没良心的小舅子,跟上他媳妇。

    “你呀…”温愈舒扫了眼四周,快手拧了下相公的颊:“都快站不稳当了。”

    下巴搁娘子肩上,云崇青心里火燎燎的:“姐夫刚还瞪我,午膳时,他也不拦着点沐二哥。”一提到沐二哥,就扭头去找,“沐二哥呢,哪去了?”

    温愈舒忍不住发笑:“已经被记恩和凛余搬去客院了。”

    不找人了,云崇青脸贴上娘子的颊:“我渴。”

    “带你去喝醒酒汤,晚上咱们再陪爹娘好好用顿膳。”

    “好。”

    这天夜里,云禾、王氏几乎没合眼。五月初二,刚过寅时,云府大门就大开,卸掉门槛。一辆辆马车从里驶出。云崇青携妻拜别父母,三叩首。

    “快起来。”王氏告诉自己儿子去奔前程,是喜事。但还是没忍住,落了泪。

    “爹娘,你们万要保重。”多的话,云崇青也不想说:“等儿子回来。”

    云禾重重点了点首:“好。”掏出一枚祥云玉佩,亲手为儿子系上。“一路平安。”

    即使千般不舍,王氏还是转身用力抱了抱搀扶着她的儿媳妇:“时候不早了,你们上车吧。”

    “娘,我会照顾好夫君。”

    “也要照顾好自己。我和当家的身子健朗,等你们回来。”

    “好,”温愈舒以为自己是个冷情人儿,但这会双目也湿了。云崇青伸手牵住妻子,留恋地看过庭院里盎然生机,最后与父母一颔首后,毅然转身离家。

    上了马车,夫妻都没再去掀窗帘。听着滚轴转动的摩擦声,乘着清风明月,缓缓向正西城门。时候尚早,街道上少有行客,倒是一二店家已掌了灯。抵西城门时,天已见亮。

    城门守卫,看了任书,快速查了行李,确定没问题就放行了。

    出了京,温愈舒靠进夫君怀里:“以前城门口守卫没这般细致。”

    “冠南侯府坐在京里。”云崇青揽住媳妇,唇在她发窝亲了下:“你要不要把髻拆了散开发,躺下再睡会?”

    温愈舒仰首细观他面上神情。

    “怎么了?”云崇青展颜:“我没事,就是有些不舍。”

    “我们以后常写信回来。”

    “好。”

    “一月五封。”

    “好。”

    “还是十封吧。”

    “那你来写。”

    “你是儿子。”

    “你是儿媳妇。”

    “行吧,我写就我写,谁叫我抢了人家儿子。”

    “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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