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安二十九年,七月底,天干地燥。日暮过后,天色并不会太深,一轮既明的月牙已经高挂枝头。

    远山的影子变得昏淡,将要融进夜色中。沈无虞走出王府大门,正逢温热的晚风过面。她回头看了眼小雅怀里抱着的漆木盒,精致的盒面雕画着一对纤长仙鹤,里头装的是给太子妃的贺礼。

    沈无虞打开瞧了瞧,检查无误后,和小雅上了马车。

    此番太子妃的生辰宴,不过是走个过场。她已经做好了打算,反正沈秋娥也不想搭理她,席间找个由头离开就是。

    不过最近胡氏跟太子闹得不太愉快,不知会不会往东宫来?

    皇帝有八子,其中宣王排行第五。如今已有六位皇子封王置府,相比起各王的府邸,东宫地段最好,离皇城十分近。

    名门的宾客纷至沓来,沈无虞在人流中见到不少熟悉面孔。走近大门时,小雅机敏的目光左右瞧了又瞧,在耳边嗡嗡说,“没瞧见大夫人,倒是有看见詹大夫人。”

    詹原的妻子……沈无虞一听,忙顺着小雅的示意看去。在她左面不远处,詹家主母正稳步走着,时不时与身旁风韵犹存的妇人说着话,身后跟着两个婢女。

    想起很久之前詹府那桩事,沈无虞抿唇,提起十二分心眼。秋菊是詹府的人,詹大夫人又是个管事主母,那事不能说跟她没有一点牵连。

    望里道走,有一处不小的锦鲤池,红白斑斓的鲤鱼在青碧莲叶底下凫水游戏。池沿以光滑异色的卵石堆砌出厚厚的一层,手触生凉。听到小雅的低声喟叹,她提步往池边走来。目光掠过层层起伏的碧叶,一股莲花的淡香混着池水的湿润扑鼻而来。

    “二妹妹?”

    沈秋娥不知何时竟出现在身后,拿着一双眼睛打量她。

    福身见礼后,沈无虞借这个空档子正好说,“今日妾身带羊脂玉壶春瓶来此,贺太子妃生辰之喜。不过方才王府的下人来报,宅中出了些要紧事,现在只得贸然离席了,还望太子妃体恤。”

    她俩之间并没多少姐妹情分。即便知道这是借口,沈秋娥也无话,只让侍女红叶收了她的贺物去库房。

    本只小雅抱着玉瓶跟侍女去库房放下即可,但这只羊脂玉壶春瓶太过贵重。沈无虞不放心,未免多生事端,便一同跟了过去。

    小雅找了个合适的位置放玉瓶时,她正倚在八仙桌沿,四目转转,打量着库房琳琅宝物。一旁还有两个侍女正收拾着宾客送来的贺礼,交头接耳。

    她的耳力一向很好,这些话像羽毛悄悄然落入耳中。

    “今夜太子殿下会不会来赴宴?”

    “我呀刚刚路过宴殿往里瞟了一眼,瞧着是没来。”

    “殿下不来?岂不是扫了太子妃的脸……”

    “谁还看不明白啊?殿下正在气头上呢。”

    沈无虞无心听着,知道她俩说的是何事。

    库房里头并不亮堂,只燃着几盏昏黄的烛火。地上一件件堆垒了大大小小的四方漆盒,她低头一瞧,每只盒上都贴了字条,清楚写着是什么宝物,赠礼者谁。

    过了一会儿,小雅和红叶放好东西从里间出来。沈无虞收回目光,和小雅对了下眼神,从库房里离开。她俩前脚才出了门,库房里就传来红叶隐隐的斥责声。

    “你俩活腻了,敢在背后非议太子妃?”

    比起宴宾前院,库房所在的位置较为偏僻,反倒落一个清静。从昏黄的屋子里出来,沈无虞抬眸望了望深夜。色如凝墨,星辰散碎,周围的院落重檐翘立,俨然有种大气肃穆之感。

    东宫很大,因为跟太子妃的关系并不如何,她很少过来。在偏院里稍稍等了一会儿,红竹便从后头追上来,气喘吁吁道:“训诫下人,让夫人久等……”

    沈无虞轻声道了句“无妨”,和小雅由红竹引路,原路折返。

    夜色深重,笼光微明。沿着小道往前走,偶经几处紧闭的院落,花篱上开满了淡紫的木槿,很是雅致。

    再前面,是一座偏大的院落。隔些距离望去,还能看见院里高台水榭的檐角。尾尖翘立的檐角在清辉月光下更像大雁展翅欲飞。再近了些,有女人的哭声隐隐从院中传出。

    “殿下要去见她便去……还来我这儿做什么?”

    哭得柔弱娇气,不禁让人生出怜惜之心。

    那哭声虽很小,却清晰落进院外六只耳朵里。

    沈无虞正疑是谁,又听见男人哄着说,“卉儿,你明知我一眼也不想看见她。只不过今日是她生辰宴,我这做太子的不去,怕惹人非议……”

    红竹听着,脸色微妙变了下。她回头望了眼身后两人,噤声轻步领着从院落紧闭的大门前经过。沈无虞低头注视脚下的路,心中若有所思。

    等经过那处是非之地,红竹的步伐便自在了些。她是沈秋娥带进东宫的陪嫁,自然也知晓从前在沈府,大姑娘与二姑娘的关系并不好。如今竟让二姑娘听到那些话,生怕二姑娘带着敌意戏谑来问,给大姑娘难堪。

    所幸,并没有。

    一路上,沈无虞不仅不吱声,连侍女小雅也默默走着,三人都心照不宣不说话。

    风止树静,只有蝉鸣,手中灯笼的光将人影拉得细长。

    鹅卵小道夜色雅致,连亭台修建都是费了心思,藏匿柳下绿绦之中。沈无虞正趁着夜色左右瞧瞧,忽然听到小雅诧异喃了声,“殿下……”

    她闻声回头,前方道口正立着一个人,团花褠衣革带,长靴矗立,半身陷在无光的黑影中。

    须臾,他大步过来,目光落在沈无虞惊诧的小脸上,再移向前头的红竹。

    “这礼是给你们太子妃贺生辰的。”

    红竹一愣,还未来得及行礼,手上便被塞了个重重的檀木方盒。

    照理说,送礼都该让主子知道,宣王就这样塞给自己,那太子妃是知道还是不知道?要是太子妃见过礼,就会遣别人送到库房,也不会让宣王亲手拿过来……

    末了,红竹思索一番,再礼道,“奴婢这就去禀太子妃,再替殿下存入库房。”

    江丞意抬眼,目光扫过沈无虞脸上费解的神情,“嗯”了声。

    这几日他忙着,夜不归府,沈无虞没想到这人会出现在此。他又不是那种注重规矩礼教之人,才不信来一趟只是送礼的。

    难道,是为了探太子的消息?

    心中略有这个猜疑。

    走到宴宾的殿前,红竹便仔细端着檀木方盒进去。殿里热闹,歌舞升平,江丞意见她站在外头也不动,扬眉问,“不进去?”

    “人不熟,进去也无意思。妾与太子妃说过,送完礼就回去。”言罢,沈无虞奇怪看着他,“殿下来贺生辰,也不进去吗?”

    江丞意摇头,“我不是来贺生辰的,是来接你回王府的。”

    这话听得她更是一讶,“是府里出了要紧的事?”

    “没有。”江丞意瞪她一眼,不屑与她多说,拽过人的手臂拉着走。

    宾客都在大殿中,出东宫的一路并没看见什么人。手下的力道十分大,可能他自己并不知道,五指把她的胳膊握出清晰的红痕。沈无虞脑门跳了跳,勉强忍下。又走了一会儿,江丞意终于松开手,低声说,

    “以后你别与詹原之妻来往,她身上尚有疑点。”

    “是。”沈无虞补道,“殿下不说妾也明白的。”

    江丞意难得笑了笑,没再说话。等人上了马车,便一下跃上马背。

    车夫赶马行在前头,他便骑马在其后。平日他习惯了快马扬鞭,要慢走与马车一道,总觉得有些别扭。不过望着马车被风卷的哗哗响的细竹帘,仿佛就能看见里头乖乖坐的人儿,想到了浮世安稳。

    一回到府邸,沈无虞并没有什么事可做。见天色已深,便传召梳洗。掇拾一番过后,她在案桌前点了盏明亮的火烛,捧起怪谈古籍在读。

    不知是否是来回车马坐得太累了,还没看多久,眼皮子便耷拉下来。一个又一个幻梦从她眼前晃晃而过,却因撑头而坐的缘故,始终没把人拖曳与周公会面。最后,沈无虞摇脑甩了甩困意,起身阖上书册。

    竹窗外,夜色深重,树影寥寥。

    梳洗前小雅过来说殿下出了趟府门,见这个时候也没人影,以为又跟寻常一样不在府。直到她灭了烛火脱衣睡下时,睡梦中床榻沉了沉,一只手臂从腰底伸过,将人儿卷进怀中。

    惨淡的月色透过薄纱,轻轻落在眼前这张小脸上。她睡得安静,双眸阖起,长睫在白皙的脸庞落下一道阴影。手里腰肢柔若无骨,堪堪一握,尤是女儿家身上的体香还勾着魂。江丞意躺在她身侧,不知怎么有点心猿意马。

    那一夜在马车上问她,会不会有喜欢他的那一日。她点头,即便知道这只是讨好自己的说法,江丞意的心底还是隐隐期盼着。

    他努力让她在王府过得舒心,但知道如果有个机会能走,沈无虞一定头也不回地离开。他一直想找样东西能把人紧紧锁在身边,直到今早皇后说了句话,他好像看见了点希冀。

    子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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