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玄良在前面引路,为宁真打帘时见她一双素手捏着帕子,便笑着说:“娘娘不必紧张,韩相公是个顶随和的人。”
宁真胡乱点了点头。
她在庆云庵当居士的时候也见过一些达官显贵,但那是跟在师父身后与师姐们一起做背景的,眼下却要以后妃的身份去见外臣。
“娘娘,韩相公素仰佛法,以往在任上都经常拜谒当地禅师呢。”
孙玄良说完这句话,便引着她往里走了。
宁真听了倒真是定下心来,甚至凭空生出一种亲切感。
殿内早有内侍摆了一架四折绢画屏风。
“老臣参见昭妃娘娘,娘娘金安。”
“韩相公快快请起。”
宁真吓了一跳,隔着朦朦胧胧的绢花屏,她竟然看到韩相除冠摘帽仅着一身素服跪在地上。
都是知天命的年纪了,皇帝也没说给韩相一把椅子坐坐?
“老臣有罪,跪着说话正好。多谢娘娘体恤。”
韩随的声音听着并不老迈,而是不卑不亢,坚定卓立。
宁真不由望向萧景润,他坐在上首,朝她点了点头。
宁真这才在梨木圈椅上落座。
“昭妃,朕唤你来,是想问问昨夜在茶楼你听的那段说书。”
宁真一愣,没弄明白萧景润的意图,但捋了捋思绪,缓缓道来:
“那说书的杨先生讲到澄湖有一白蛟,爱食稚童。
此白蛟已有半年未曾作恶了,上个月花朝节的时候便有许多人去澄湖踏青赏玩。
然而又有一孩童落水,失了踪迹。”
“嗯,然后呢?”
“然后澄湖边又变得人迹罕至。直到前阵子,说是又起蛟了,正巧有一个身穿秋香色直裰的男子跣足而来。”
她略过说书先生夸张的描述,边回想,边凝炼着语句,“他拿乌木串珠往白蛟头上一套,又对着白蛟说了几句,湖面就恢复了平静——那白蛟竟是钻入湖底再也没有现身了。”
萧景润沉吟,“韩相怎么看?”
“回陛下,老臣在坊间所听的传闻正与娘娘说的类似。”
萧景润嗯了一声,又问宁真:“说书人最后没点明那男子的身份?”
“没有,堂内有茶客询问,杨先生也没有回答,而是拍着惊堂木说且听下回分解。”
宁真说完,踌躇着又开口:“陛下,我觉得听杨先生的描述,那男子像是一位僧人。
秋香色直裰不就是平日里僧者穿的僧袍嘛,更何况那人手中还有乌木串珠。”
韩随颔首,“娘娘的猜测不无道理,老臣也有此想。京中两大寺庙,一曰永莲,二曰崇善,臣恰巧在永莲寺的镜观小师父手中见过乌木佛珠。”
庆云庵地处京郊,而论起京中名寺,确实就是这两座了。
“韩相,劳烦你着人留意一番。又是跣足又是感化,朕倒是想知道永莲寺在打什么主意。”
“老臣遵旨。”
少顷,韩随告退,孙玄良则是捧起地上的官帽追出去。
内殿陷入沉静,唯有仙鹤香炉里檀香缭绕不绝。
宁真轻嗅,觉出今日的香方似乎有所不同,加了乳香添了梨汁,显得格外清甜。
“捻儿,来。”
宁真起身,“陛下,韩相公为何一副负荆请罪的样子?”
“捻儿也看出来了?”萧景润轻叹,“程妙圆的事一出,震动朝野,不少持身方正的臣工皆自查己身,约束家人。”
他抬了抬下颌,“韩相便是因一远房亲戚在乡间惹事而来请罪的。”
“远房?有多远?”
她倚在书案旁歪着头看他,一双眸子清亮莹润,仿佛真是好奇韩相的亲戚。
萧景润伸手贴于她的腰肢,搂着她往上一提,将她放在了书案上。
他自己则是单手撑在案面,含着笑看她,“韩相寡居多年,那远房亲戚是他先夫人族弟的女婿的堂兄。”
仿佛是故意逗她,“夫人”这个词他咬字颇重,甚至他的身子还一点一点向她靠近。
宁真不由后仰,他自然预料到了,空出的大手稳稳箍住她的纤腰。
她今日穿了一件泥金芙蓉罗衫,旖旎婉曼的绛色系带更是灼人。
萧景润闭了闭眼,试图驱散脑海中蹦出来缠绵悱恻的诗句。
什么云薄罗裙、丝带长垂,什么香露玉钗风,皆是香|艳,俱是勾人。
“捻儿昨日与朕亲近,今日就翻脸不认人了吗?”
他在她耳边低喃,目光落在她颈后一颗小痣上。
他又发现了一个她的小秘密,想必她自己都不知道。
萧景润单手握住她脖颈一侧,指腹轻抚着那颗小痣。
宁真忍不住瑟缩,这样狎昵的氛围让她坐立难安。
“陛下……”
“嗯,朕在。”
宁真左右挪动着身子,想摆脱他的桎梏。
他掌心温热,而她衣衫单薄,腰际皮肤便能清晰感受到他的温度传递,这样的话宁真就更想脱离。
——“韩相的远房亲戚也太远了吧,八竿子打不着的干系。”
——“穿的少了,不是让你注意保暖吗?”
两个人异口同声,却是萧景润先笑了出来。
“怎么还在想这事。”
他坐在椅上,移开视线又扯了扯领口,“韩相和你一样,皆是居士。他为人宽厚,为政清简,他任宰执,着实为朕分忧不少。就是他太爱把大事小情都包揽到自己身上。”
宁真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又撑着案面想下来。
萧景润却以手掌抵着她的膝盖,生生阻了她,“捻儿想去听听说书先生的下文吗?”
“出宫吗?”
见她欣喜,他便点了点头,“左右下午无事,用过午膳我们便可出发。”
他最近变得很好说话。
宁真盯着他,浮想起以往两人相处的场景,一点一滴聚拢起来。她忽然感觉,似乎萧景润这个人……吃软不吃硬?
“陛下,抱。”
宁真朝他展开双臂。
随后看着萧景润诧异的目光,她忙不迭补充,“我是说让我下来,我要下来。”
萧景润环住她的腰身,隔着罗衫摩挲了几下,又与她亲昵地两额相抵,“朕听到的好像是‘抱’。”
“没有,陛下听错了。”她撇过头去。
原想着看看他是否真的吃软不吃硬,谁知道正中他下怀。
“捻儿,出家人可不能打诳语,你这样的话……朕看你顶多只能做个在家修行的居士,够不上出家门槛了。”
宁真愈发觉得心下焦灼,他的呼吸吐纳皆在咫尺之间,而他圈着她腰际的手也岿然不动。
“陛下……”
“捻儿,你耳朵红了。”
萧景润没给她反应的时间,紧接着煞有介事地打量着她:“朕看看,嗯,脸也红了。捻儿,你很热吗?”
“我、我天生畏热!”
她胡乱找的借口,萧景润却听进去了,他轻叹道:“去年初见你时还下了雪,如今已是季春,捻儿,时间过得真是既快又慢。”
宁真推着他的身子,已无暇顾及他在算些什么时日。
萧景润终于松开她的腰,然而还没待宁真长出一口气,他便牵着她的手,让她搂住自己的脖子。
他则是微微收了臂膀,压着她的脑后,吻向了那一夜他在黑夜中描摹过的唇。
果然与他想象的一样甘美柔软。
“原来口脂也是香的。”
他说得含糊,她却听得一清二楚,挂在他颈间的手愈发无力。
宁真愈往后退,萧景润便愈加往前探,似乎这交缠的呼吸成了暗引他的饵,撩动他一步一步走向未知。
终于,几本奏章被碰落在地,与一同摔下的青玉笔搁发出了闷响。
宁真轻呼了一声,萧景润收回了在她颈后逡巡的指腹,而是揉了揉她软乎乎的脸蛋。
“笨,不会换气吗?”
松开她之后,看着她双眼氤氲着水汽,他目光微凛,似乎在思考这到底是因委屈而溢出的,还是单纯的生理泪水呢?
宁真狠狠吸了鼻子,又揉着眼睛,示意他让开路。
这么坐在书案上,不像话。
这么在书案上行事,更不像话。
萧景润回身,似乎在找什么。
宁真终于从书案上跳下来,余光瞥见移了位的文房四宝与朝事奏章,脸上更烧了。
萧景润从屏风后头拾到她一直捏着的丝帕,回身时却没见到她人。
直到看见她捂着脸蹲在书案下,他心里一紧,大步流星走过去,与她一起蹲下。
“捻儿,对不起,朕一时糊涂。”
萧景润嘴上说着违心的话,手上不忘捧起她的脸细细查看。
还好,没哭。
他拿着帕子给她擦唇,将花了的口脂以及他留下的痕迹一一抹去。
宁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动作轻缓,目光柔和,似乎在小心呵护着天大的珍宝。
可是,珍宝好好地摆在那儿,远观便是了,何必弄脏了再假惺惺地去擦拭补救呢?
“陛下一直在骗我吗?”
她直直地盯着他,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表情的细微变化。
萧景润动作一僵,强颜欢笑,“骗你什么?”
“醉霄楼里陛下说你是我的家人。我当真了的。
观音诞之后回宫,我想着陛下其实还好,没有我想的那么讨厌。
我也……我也搬到拂云轩和陛下同吃同住。那是因为我想,或许和陛下成为家人,没有那么糟糕。”
宁真说着,夺过那条帕子,“但是陛下为什么要对我这样?”
是啊,他为什么要得寸进尺,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越界?
萧景润缄默。
那条帕子仿佛成了他意图不轨的罪证,如今被她牢牢掌握,她俨然占据了有利的辩驳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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