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以为,嘉章一味与令仪夹缠不清,是平日里将她拘束得紧了,她不曾见过外头的人,只见过眼前几个僮仆丫鬟,就数令仪出挑些,略略看得过眼,背了人又会眉眼传情,撩拨着主子,怨不得她欢喜令仪。同她讲起道理来,嘉章听不进。桓鲍共挽鹿车,嘉章听了嫌没趣;梁孟举案齐眉,她也嫌太寒酸凄惨。这些贤媛故事,她一听便发木。弄玉萧史,她觉得太玄远;相如文君,她觉得太曲折些。才人佳士,她听来总像传奇,并不当真。
夫人拿她没法,只得由她去了,心里虽耽忧,还指望着有一天她能醒转过来。做父母的纵有这一段苦心,做儿女的哪里便能体会得来。怨不得天下几多痴情儿女,造出许多百折不回的话儿来,情在痴处,哪里能听得下人劝呢。嘉章令仪都在年少,虽各自心里存了一段情谊,尚不曾表出。这情谊像野火一样,掐不灭,浇不灭,风一吹,便要忽地蹿起来。
夫人记得自家的小妹子,同一位表兄有了些眉来眼去,那时节也是丫鬟传书递简,一片情热,做姊姊的自然是帮着瞒哄,巴不得作成了这一段美满姻缘。哪晓得爷娘做主,替她另配了一户人家。自此孤灯照影,向隅饮泣,日啼夜哭,怎么也劝不开,终于染了疾病,恹恹绝粒。那表兄却另娶淑妇,把昔日的山盟海誓全抛在脑后。夫人怨他薄幸,见了花园更觉伤心,好像看到那日妹子荡着秋千,像许多戏文里做的那样,那时妹子正是在花园遇了这位俊俏书生,可戏文里总有个团圆,妹子遇了这个薄幸浪荡,只落得个只影孤身,白白地送了性命。
令仪嘉章却又不同,男女之情,纵然于礼不合,尚有分说,两个女孩儿若日后有些事情,实属不伦。出乖露丑的若单是令仪倒不打紧,嘉章却是嫡嫡亲亲的亲女儿。这样的事情,却又急不得,只有慢慢去磨。想到此,只是不住地摇头。
正话那头,令仪嘉章却没什么忧虑,长风万里,送来了一行秋雁。这是恩爱禽鸟,雌不离雄,雄不离雌。一旦失群孤飞,便要哀鸣不已。每年都能看到它们从空中飞去,它们的天,比人要广远些。嘉章循声抬起头,凝眸望去,长天高远,雁阵越过了小小的中庭。她拉过令仪的臂膊,依然往天上望去。望着雁儿,她好像想起什么,令仪原来大概是有家的,她竟从不曾问起,她只知道令仪是母亲叫人领得来的。“令仪,你原来住在哪里呢?”“绍兴山阴。”令仪声音里有黯然,冲口而出,竟顾不得夫人曾嘱咐过她,这里便是她的家。“那是很好的地方吧?也能看到大雁吗?嗳,天底下怕都没有比这更闷气的地方了。”令仪被她问住了。年深日久,令仪早记不起旧家门,家山时时入梦,但都像画幅上的泼墨,只剩个点滴大概,再不能详细。山阴的雨,从来只向梦中飘洒。她也能记起一些事情,却好像散开的珠子,洒得遍地都是,怎么也串不起来。她被困在了这里,连记忆都被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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