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令仪赶着日间未赶完的工。嘉章倚着她的肩坐下,头发是先洗过的,还没干透,松松地挽了,粗粗大大,偏在脑后,透出一种香气。令仪心中一动,连缎面儿上的云水,都仿佛流动起来。令仪的心,本来静得好像一潭水,太古以来都不曾泛起过漪沦,千年万代。此时忽然受了风的吹拂搅动,重又动了起来,泼溅出千点万点的生意。她定定神,又垂了头去绣那淡静的云水,针脚太浅,藏不住女儿心事。烛影摇红,把她们的影儿映在壁上。灯下只坐着她们两个。
嘉章的头,垂在令仪的肩上,她看着那幅春山从令仪手上流出,看着那线儿随着令仪的手上下翻飞,再看到令仪的手上。磨得很粗了,也磨得很灵活。她攥着令仪的手,摩挲着,盘桓着。缎面上的水,不再流了,一切都静了下来。令仪住了针线,由她抚弄着,眼底扑簌簌流下泪来。一种异样的情怀吧,令仪说不清楚,嘉章也不清楚,没来由地郁勃热烈。令仪把头捧在手心里哭,嘉章拥住她。入了秋,风飒飒地吹送,冷得很,也热得很。
秋真是古怪的,叶子明明是要枯死了,偏都焕出异样的神采,错彩镂金。老去的叶儿同老去的人一样,脉络突出,柔脆斑驳。令仪扫着阶前落叶,叶儿随着风儿飘转,风儿一停,先还打着旋子的黄叶已经拢作一堆,风儿一吹,又各自散开。落叶是扫不完的,这头扫着,那头落着,好像心头的事。洒扫之事,原是门公他老人家做得熟些,为着门公害了喘症,连门都出得少了,这些事情便交代了令仪。
夫人从庭中穿过,她忙停了扫帚,慌慌地见了一个礼儿,也不敢抬头,生怕夫人看出她眼里的慌乱。她逃着,夫人的眼睛好像在她身上搜寻着,半是真实,半是她自家心虚。夫人的目光好像落在她的手上,她忙将手袖起,又好像移到她的脸上,她把头垂得更低。夫人见她应对支吾,心下虽有三分不喜,也暂时捺下,没同她说些什么,只交代她把檐下尘灰也掸了,便自顾去了。她抬起头,长嘘了一口气。
她怕得很,没人同她讲过,两个女孩儿怎么能作了一对儿呢?从没见过两个姑娘家开出并头莲。先担心的还是嘉章,想着要怎样劝着她才好,想着想着渐渐想到自己身上去了,自己又是怎么一个主意呢?一个人时,想想觉得怪羞怪丑的,还不免有些疑怕;见了嘉章时,又另换了一个念头。这头想着,那头忘着。灯下,她觉得心里头温馨,许多情意,半遮半掩。嘉章却顾不到那么多,她是个顾前不顾后的性子,想到什么,便把一切都丢开了。这都是少年情迷,不足为怪的。
月落星沉,秋气转深,木叶尽脱,衬得这里的一切格外灰败了。令仪拄了扫帚,立在庭中发呆,剩得三片两片黄叶,再用不着她去扫了。她想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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