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头一天实施,陆清洛心中还是略有些紧张的,如果此举不通,她也实在想不出还能有什么法子可以救大灾中的宜和城了。但紧张归紧张,学馆的课还得继续。
先前接连几天带着小团子们去帮忙记录收购的物资,除了稍稍锻炼了点已经学过的认字、写字、算术的能力之外,并未学进什么新东西,久而久之小团子们的骨头便懒了,再听说姜醴有几日不来教,心也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陆清洛又花费点时间整顿许久未强调过的课堂秩序——先前她只要提一嘴马上和姜先生说让他加作业,小团子们便立即噤声,但此刻此人正在一江之隔的江南,也不知生意做得如何了。
不止她一人关心江南那边的情况,王鑫也在课间凑来询问:“陆先生,你可知官府那桩买卖如何了?”
陆清洛摇头:“要等他们归来才知道。”
“噢。”王鑫嘴巴翕动几下,迟疑了很久才又开口,“那陆先生,有机会我可以跟着去江南看吗?”
她挑起眉:“你想去江南跟着做买卖?”
王鑫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你的功课——”
王鑫忙道:“我跟着姜先生,就去看几天,如若有落下的即刻补上。且……”他说到一半忽然顿住,一双坚定的眸显露罕见的犹豫。
“有事直说便可。”陆清洛鼓励他。
“我知道先生兴办学馆最希望看见的是我们都考取功名,可我本来便是打算随父母的后头经商的。他们经商时从未带我见识,我只好来求先生……”声音越说越小,陆清洛却听明白了。
王鑫志不在考取功名,而在于经商,此次若能让他去江南旁看,吸取点经商的经验,也算是为他将来的路铺垫了——什么叫因材施教啊。
陆清洛爽快地答应了他,只要姜醴那边同意,他便可以跟过去。
——
傍晚时分,小团子都已经归家吃完饭时,姜醴与商队乘搭的小船才缓缓靠岸。
陆清洛把谭容淸送回府,叮嘱小丫鬟看着他吃饭后与张县令饭一同前去码头迎接,饭都顾不上吃。
“如何?”二人眼睛紧紧盯着一行人的脸,企图从中看出什么讯息来,可不仅姜醴仍然神色淡淡,他后头跟的那些人也都转过身子背着二人整理货物,看不清表情。
“这……东西卖得不好?”张县令探究地问。
姜醴眼尾与唇角依然是那个弧度,淡淡扫了一眼岸上的二人转而又回头弯腰帮其他人。陆清洛没他那份淡定,脑袋瓜中之后如何处之的各种点子都滚了一遭,这才话音带颤地开口:“姜醴……”
“吃食皆卖出了,绣品还余几件……”姜醴听见她的声音,以为她又要哭,赶忙回答,回首时那人却在岸上笑得灿烂——灿烂到有些不顾礼节了。
“……”
头一天的情况还不错,众人又鼓起信心,商量了一番第二日要做的吃食后请账房先生去算账,一派欢欣鼓舞的样子。
趁着敲定完明日要做的吃食,没自己的活,陆清洛与姜醴说了王鑫想跟着去江南的事。
不出她所料,听完此事之后,姜醴的第一个反应是轻轻蹙眉,她是知道他能言善辩的巧劲的,不等他开口抢先将解释的话说出:“我知道你担忧什么,可王鑫他一直志不在考取功名而是经商,如此这般也算是顺遂了他的心愿。”
“可还是没能改变他们原本的走向。”姜醴沉声道。
陆清洛愣怔了一刻,思索姜醴为何情绪忽然如此低落,尔后才想起古时士农工商的歧视链,此朝虽看起来观念较为开放明达,多少仍受此影响,因而在她看来出路不错的“经商”这一条道路,在已成为“士”这一阶层的姜醴看来,并没有改变原有的人生轨迹。
她无法扭正他们世代承袭、长此以往形成的一贯观念,只好换个角度暗戳戳地说:“这次帮宜和城渡灾不也是靠的经商这一条路?虽在世人眼中瞧着没那么正统、光鲜,但其作用不容小觑,没读书前王鑫或许只能按照他父母的法子亦步亦趋,或许最终还不如其父母——天下败了父母家业的多的是。可读书后,通晓些道理,他说不定能将生意做大做强,□□皇帝不是曾派人与西域通商么?那咱们王鑫说不准以后也能将生意做出国境之外呢。”
见姜醴眉间略微舒展,但琥珀色的眸中仍含着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想起姜醴曾说的“大势如此”斟酌着词句继续道:“你也无需总是如此……如此悲观,改变虽小,在被改变的人眼中或许便是天大的事。你从前在长安与同僚论道、决策,影响的绝对不止一个小小宜和城百姓,如今所做之事所影响的抵不上先前之事的万分之一。
可若是什么都不做,只眼睁睁地旁观宜和城百姓受苦受累,你愿意吗?”
她原先只是想劝劝姜醴,可随着话越说越多,脑子中的想法也越来越多,像水吸附在一块海中绵,她忍不住将当海绵里的水全部拧出。
“兴办学馆也是一样的道理,也许改变的不多,但哪怕只改变了一点点,说不准对被改变的人来说就是极其重要的。
你说他们原先不知云端上的生活如何,也就那么一辈子懵懵懂懂地过去了,知道了又不能过那样的生活反而有落差。
可……可若是他们想呢?我们给他们提供了一个平台,提供一个了解万物的机会……如果有些孩子他想看大山大海,他不想要什么都不知道就很满足。”
她看着悠悠江水,眼前浮现的却是另个时空、另个世界在方方正正一块液晶屏前看到的访谈一幕,轻轻念当中受访者的话语:“我宁愿痛苦,也不要麻木。”
不同的时空,不同的时代,因为贫穷与闭塞却有了相类似的命运。
她不想留给他们的只有叹息。
夏日晚霞各色交织,呈现一副极致的绚烂景象,橘红的光映着她的脸庞分外柔和,那微微上挑的眼尾也在霞光之下也被蒙上一层朦胧的哀戚,江风轻轻拂过,撩乱她耳畔的发丝。
姜醴忽然很想替她把那些发丝拢在耳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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