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贺竹茫然无措地应对着姜醴审视中半带警示的眼神,张口还未来得及与陆清洛略微推脱片刻,陆清洛就欢声道:“这样倒是方便了,若钱兄不嫌弃,可否先到学馆帮衬几日,再帮忙联系那些个秀才,等他们来了再脱手学馆?”
下意识的,他为了躲避姜醴带锋芒的眼神,随机摇头,头方从左晃到右一趟,却瞥见姜醴的眼神愈发锐利起来。
得,自己又不能去,又不能这样直白地拒绝了人家姑娘,怕她伤心。
真难做人。
“陆姑娘,我方来到宜和城,还有诸多杂事需处理,暂时不便,不过今日家去后我即刻着手写信与那位新结识的友人,他若愿意,不出几日便可到宜和来。”硬着头皮,钱贺竹诹了一段既不伤陆清洛的心,又可帮她解决燃眉之急,最重要的是能让那位旁边伫着的姜子酽眉头平下去的话。
听得此言,陆清洛深深舒一口气,瞧着整个人周遭紧绷的氛围随机跟着她细微的动作放松下来。未放松多久,那边学生又在喊先生,她眉头一挑,和一桌人无奈地一笑,再次神情凝重地走向屋里头处理学生间的小矛盾。
角落中,两个小团子正扭打着,二人恨不得拧成个麻花,小王鑫在一旁无奈地地劝架,榕榕绞着手绢在一旁眨巴着眼睛,急得泪光闪闪。
“又是如何了?”陆清洛宁着眉头问。
“七八岁的孩子狗都嫌。”望着这一幕,钱贺竹忍不住道。
姜醴难得赞同地嗯了一声,也凝视着屋内学生闹腾的那一角。
二人一同看着陆清洛训学生,久久不曾说话,过了半晌,钱贺竹鬼使神差地侧目看向姜醴,却因那眼神一怔。
他曾见过姜醴淡然似游离世外的眼神,那是他平日一贯的不染纤尘;他曾见过他锐利坚毅的眼神,那是朝堂之上坚持原则、一心为民的碧血丹心;他也曾见他失望寂寥的眼神,那是壮志难酬、与昔日好友分道扬镳的惆怅……
与姜醴幼时相识,他见过他各种各样的眼神,唯独未见过此时姜醴盯着陆清洛看的半带欣赏半带迷惘与小心翼翼的眼神,像看水中轻轻搅动波纹即会消散的月,像看一只短暂地停留在花上,一触即飞远的蝶。
“子酽……”他忍不住出声,含蓄地隐去了二人不明说也都能心神领会的内容,“你对陆姑娘,是否──既是如此,为何不直接了当地表明了自己的心意?”
为何不与她说明,为何只默默跟在她身后,却又为可能到来的“威胁”暗中着急?
“还不到时候。”姜醴此时也不反驳,只是含糊其辞地回应了问题。
“来来来,子酽兄。”钱贺竹啧啧几声,拎起酒壶,给姜醴的酒杯满上,“今日我要好好与你说道说道──”
……
如若姜醴知晓钱贺竹喊来久考不中的穷秀才是何模样,他那日绝不会阻止钱贺竹来学馆,而招来一个白净秀气的年轻秀才。
汪子恒来的那日,正值早秋,院落里姹紫嫣红的花与金黄的叶乘着夹着冷意的暖风雪一样往下落。下课时间,学生们在落花之下正玩闹,头发上、衣服上落着零零散散的花瓣与叶子,一阵阵笑声和在暖风中。
陆清洛笑着看庭院里的学生,满眼的疲惫遮不住──这还是近几日县衙无事,姜醴特地与张县令辞了假前来帮陆清洛忙的结果。
“调皮时恼人,纯真时也算可爱。”她道。
二人正闲谈,学馆门口出现一个踌躇的身影。脚步虽迟疑,身型却挺拔,裹在青灰的粗布麻衣中,肩上背着包裹,脸是白净挺秀的,除却微蹙的眉,丝毫不见失意,整个人像一根寒风中的竹。
“这里便是宜和城的学馆么,我听到孩子们打闹的声音了。”虽是问句,却是笃定的语气。
陆清洛头脑还未反应过来,愣愣地想着久考不中的穷书生怎是这副好模样,和姜醴还有些相似,嘴却习惯性地先一步客套起来:“你便是钱兄所说的子恒罢?”
汪子恒既不露怯、又不多言,只点头回应,见他性子如此,陆清洛也不多寒暄,直切主题地向他简略介绍了学馆现况,“几个学生,尤其是今年夏天才入学的,都皮得紧,我一人是管不住他们了,因而找人打听请来你做帮手。辰时到学馆,教学生开蒙、监督监督纪律,午时回家,这般你下午也有自己的时间,若是想继续考取功名,也不至于日不暇给。”
至于酬劳,陆清洛一向在钱上相当大方,给出的酬劳极其丰厚,支撑一贯贫穷的汪子恒在宜和城度过水准不错的生活是绰绰有余。
在她说话时,汪子恒微微低头默不作声地听着,等最后一个尾音落下才点点头。
若是先前陆清洛还觉着他与姜醴有些类似,相处这短短时间内便瞧出不同来。
二人话都不多,皆有读书人的傲气在身上,可汪子恒的话少是性子闷,姜醴的话少是厌恶麻烦,有时更接近于一种掌控全局后的慵懒。
略微摸清汪子恒的性子,陆清洛善解人意地将介绍几人认识的担子撂在自己肩上。
“个子高,吊三角眉,笑得张扬的那个小孩是王鑫。”
“那个靠着树,生的白白净净的小孩是谭容淸,他是我家的孩子。”
“那个看不清楚眉毛的是荀澹。”
……
指了一圈,介绍了一圈学生们,隐隐觉着漏掉何事,余光瞥到一旁看着这一切沉默不语的姜醴,才恍然发觉自己差点忘了介绍这二人认识。
她转过头来,充满希冀地望着姜醴,不说话,但足以让他理会自己的意思。
姜醴自从看到门口青竹般瘦削却毫无衰颓之色的汪子恒,心思便一直飘忽,时不时回想起钱贺竹那日意味深长,又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眼神。
“子酽,可你这般默默不言,陆姑娘怎能知晓你的心意?若是这时候出现个其他什么人……子酽,你该当如何?”钱贺竹的叹息一直盘旋在他的脑海中。
“子酽?”见他不理会自己的暗示,反而陷入了沉思,陆清洛轻轻碰了碰他的衣袖。
他终于回过神来,与汪子恒相互介绍了自己。
自从早上汪子恒出现在门口,姜醴便一直表现得反常,陆清洛注意到此点,却也只是把疑惑放在心中──学生过不了一刻钟便要继续上午的学业,她又将要做的事交待给汪子恒,提醒他注意何潼等性子顽劣的孩子。
“孩子们!”她跑到庭院,像赶鸭子一般把到处乱窜的小孩敢到座位上,何潼躲到花架后头蹲着,被她一把揪起来,一双眼睛还在咕噜咕噜转,“上课了。”
匆忙将学生们都赶到座位上,按着昨夜备好的教案授课,与一开始站上讲台的青涩不同,陆清洛此时授课已可以做到“旁若无人”,声音抑扬顿挫,路过不知晓情况的街坊听了还以为是说书的。
她讲的实在是太投入,以至于结束了一上午的授课,领着学生走至门口,瞥见门旁倚着熟悉的身影,恍然抬头,才发觉姜醴旁听自己授课旁听了一上午。
复杂的情绪后知后觉在心底翻涌,她张开嘴,却又不知该言何物,最后只是茫然无措地唤他的字:“子酽?”
姜醴垂着眼眸:“陆清洛,我有事要与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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