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眼之上,崖壁陡峭,有几块极不自然的尖石突兀插于其上,如同巨大砍刀泄愤削剜,才那般怪石嶙峋。

    山谷间的弟子逐渐汇聚在崖下,其中包括听闻消息,特地从道场赶来凑热闹的修金气诀的弟子,他们仰面朝上,视线里,一个身影已经攀爬到不容后退的位置。

    第四天,张胜男,陶玉,吕虹三人抽签决定,谁去取这灵脉之土,亮签之际,胜男忽然反水。

    “我去吧,你们不行。”

    另两个人松了口气,又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实话。

    造个冶炼炉的主意,是三人共同所想,但朝着目标而去的驱使力,自始至终握在胜男手上。

    她要什么,说什么都要上,劝都劝不住,陶玉和吕虹已经习惯她这想一出是一出,劝不住索性不劝,抄着手在下面望,结果越看越觉得不对劲,那已缩成手掌大小的人儿挂悬崖半腰上踌躇不前,怎么看都是上不去了,

    陶玉吕虹也没想过去叫师长,就目不转睛盯着,手心干出汗。

    胜男四肢并用,摇晃爬上一块尖石,那石头比自己身体宽一点,她趴在上面,怎么上去就怎么个姿势趴着,半天无动静。

    下方望去,只见到石头外露出两手两脚,不知情的还以为趴了一只笨狗熊。

    “你倒是动啊!”下方起哄。

    可无论他们怎么喊怎么激,上面的人就是懒得动一下。

    众人渐渐看出端倪,但她不回应也不呼救,也不能把她怎么着,再说跟她处得好的还在下面观望,想这三人总是古怪行事,也就没了搭救之心,热闹看了一阵,都想:难不成在上面睡着了?好啊,我们放下修行白白来给她造势,她可便宜占大发了。便各自散去。

    日头上升,陶玉和吕虹二人利用最初做的小灶——那也的确是为吃饭而造,烧火做饭,炊烟袅袅。

    二人忙前忙后,少了一个人,这灶房之事也手忙脚乱起来,忽然灶前空地落下一物,起初二人都没在意,直到连掉好几块,二人抬头,就见胜男探出头正望着她们,正朝她们笑,看样子是给烟火气引出来的。

    二人也不说话,朝她挥挥手,示意饭点到了。

    她又缩回去,搬了什么东西,复探出身,回赠她们地往下扔,“接着!”

    大大小小的黄褐色土块如雨落下,又听上面敲敲打打,颜色更浅的石片紧随而至。

    她这是休息够了,开始上工了。

    等上方动静停歇,陶玉和吕虹才拿着笸箩和铲子出去搬运,还未搬完,又听另个位置出现落物动静,抬头一看,胜男又攀爬上一个新高处。

    她就这么磨磨蹭蹭,沿着怪石路径,拿随身的凿子,一层层攀爬,凿下一堆又一堆小山似的泥土石块,还连带拔了不少藤蔓柏树,日落之前,看似高不可攀的悬崖,竟也给她攀到头。

    又是四脚并用爬上悬崖,身上丁零当啷的工具拖在后面,一束束收捆,仔细一看,都是些绳子,链钩,四脚耙爪之类,工具齐全得很,哪是随随便便上这悬崖峭壁,分明早有预谋。

    收完之后,她才见到暮色里有一个人影,坐那儿不知多久了,她咧嘴一笑,也不细看是谁,一溜烟儿跑下崖去。

    崖下,陶玉和吕虹弄好了饭菜,稀粥里淡色的茎块,咸菜里加点香油,本来还烤了土豆,没注意火候全没了,花了平日几倍力气终于捣鼓出这顿饭,才盛出釜,胜男就刚好赶到,两手漆黑顾不得洗,顺手就接了碗筷坐下大快朵颐,让两个伙伴无言至极。

    吃完之后,碗筷扔一边,招呼伙伴,挑水和泥,碾碎石片,连夜造土炉。

    陶玉和吕虹终究是没吃过苦的,搞这些污手的事情也是一时兴致,做到夜深,胜男回头,就见二人头碰头睡死过去,伸腿一边一个,将二人踹醒,撑到半夜,终于做好风箱,点了把柴进膛里烘烤,先前怕土炉破裂,小心翼翼加柴,而后见炉子不慌不忙吞吐柴火,火苗所到之处,湿土凝固,油润服帖,还透出几个显眼的手掌印来,三人嘻嘻发笑,这才放下心来,也不熄那炉火,就让它烤得四周地面渐暖,驱走山中寒气。

    三人进了棚子,倒在一块呼呼大睡,倒也不嫌谁手脏谁又不洗脚了。

    第五日,阳光正好。

    十释山弟子不请自来,无论修哪路气诀,通通汇聚山涧,看那顶处小塔一样的炉子冉冉升起白烟,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出汁了!”

    先前还怕土炉炸裂的人凑近一些,便看到土炉开膛口下支出的小渠,红艳艳的铁水小股小股涌出来,竟白白流到地上。

    有人便喊:“拿个东西接啊!”

    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显然没想到拿这铁汁做什么,单纯只想融东西,搞点事,而这铁汁接出来,总不可能再打一个锅吧?一时谁也没动,思绪飘到真正想做的东西上去了,看得周围干着急。

    “你们可以的,白白融了我一口锅,待会儿是不是要烧山了?”

    随着洪亮声音响起,周石意走出来,捏了个法诀,往土炉膛中弹去,火光顿时收缩,炉上浓烟跟着变细,不一会儿,火就灭了。

    在他身后,海引背手而出,“造炉子炼铁锅,亏你们想得出。”言语虽不认同,但神情并无苛责,她眼风扫荡,锁住一人,忽然笑道:“你倒是睡醒了。”

    胜男讪笑,这位弟子爱戴师门推崇的女师父,前后都有人抬轿,是有傲慢本钱的,即便知她视自己为眼中钉,也通常没放心上。

    果然,她又慢条斯理地挑刺:“早课也不来,费这么多功夫,搞这么大阵仗,拉着两人下水陪你,就出这么点东西?”

    胜男抬眼,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困惑不解,恭敬道:“请教师父,那应该出些什么东西才叫好?”

    她问得诚挚,别人却不这么以为,还觉得她是在回击挑衅,连陶玉都拉了拉她衣角,却被她拍开,落在对她有意见的人眼里,就是填实逆反。

    海引睥睨眼前乌漆嘛黑全身糟污的弟子,给了三个字,“自己想。”说完就带周石意离去。

    胜男抢先一步,拦在两位师父前面,周围立即倒抽一口凉气,她这是找死!

    “你昨天都能告诉我,用崖上的石土能造一个好炉子,为什么现在不能告诉我这炉子能做什么?”

    海引还没来得及有反应,周石意将她拉到身后,她惊讶地望向周石意,这么个气急败坏的小东西,犯得着师兄这般戒备?他周身涌动着玄妙阴火,那是从前遭遇危难时才会有的严阵以待。

    “让开。”他对那个泥鳅一样的弟子沉声道。

    与周石意高大身形对阵的小不点胜男,只觉得四周躁动起来,有什么在舔舐她的皮肤,灼痛感油然而生,但她眼睛鼓得铜铃大,硬是不依不饶地盯着自己的女师父。

    渐渐地,汗水打湿了她的睫毛,晕眩开始浮现,她晃了下头,眼前人就变重影了。

    “为什么不告诉你?”海引面容含笑,也不知是不是气笑的,她走出师兄的庇护,垂首直视那双不服气的眼睛,“你可真是了不起,什么都要人喂到嘴边,吃现成。今日只是两气相生克一气,你就无法贯通下去,下次三气互克,四气,五气,生中又有克,你又该当如何?修行这种事,全靠自己领悟,别人说再多,你也体会不了。”

    胜男耳边嗡嗡直响,海引的声音远远近近,她忽地转头四看,周围一圈每个人神色落入眼里,有的眼神闪躲,有的面带讥笑,有的赶紧将人拉走,不想沾染一点麻烦。

    这些人,真是要不得。

    答案都到嘴边了,就是不告诉她。

    她垂下阻拦的双臂,低下头去。

    就在这时,被忽视的火炉上空,掉落一件物品,叮地声响,投进开着烟口的火炉中,紧接着又是几道影子,如箭雨投射,激荡得炉壁之中丁零当啷大响。

    崖壁之上,一道身影被吹得衣袍猎猎,看不清容貌,只听得见声音——

    “师姐,劳烦替我融了罢!”

    “师兄。”

    海引叫住前方疾行的人。

    “不用赶着去了,一定是从兵器库里拿的,都是些废铁,拿去试炼,有何不可?只要他们能有所获。”

    周石意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看见那兔崽子逞英雄他就牙痒痒,而且这里哪样东西是他们的?都是师门的!别人的东西,不管要丢要砸要进那熔炉,总得问问他这管家的意见吧?

    “师妹,说到这儿,你对长山那小子大方,怎么就不能一视同仁,对其他人大方点?”

    其他人,大部分都指向一个人,她海引鲜少针对谁,除了那名叫张胜男的弟子。

    “我就是要打压她。”她大大方方承认了,“有些人的心气不给她磨一磨,我怕后患无穷。师兄还记得上次起占,无意中动了一次念,生成的一卦吗?”

    “不是八专卦吗?卜术还是你在行些,当时我主意都到黄金蟒身上去了,是有什么不同?”

    “大大的不同,那是四墓覆生卦。”

    四墓覆生,死覆盖生,天运不济,地无生机,这是大凶之卦。

    周石意顿住脚步,慢慢转头,“你是认为?”

    海引点头,“她没进那内殿,玉盘全是八专卦,她一进来,就牵动四墓覆生,从一动不动到生机覆灭,两者之间天差地别,不是她能是谁?即便不是她,也和这堆弟子脱不了干系。我怕是这次,咱们不仅所求不得,还为此付出惨痛代价。”

    未说之话,全在海引不寒而栗的表情里——十释山本就人丁凋零,已然式微多年,还能比这更坏,只能是:灭门。

    周石意却嘿嘿笑起来。

    海引奇道:“你笑什么?”

    “卦象颠覆,不一定是坏,也可能是转机,我分明记得,那卦启动前,师兄正在谈论那纯阳魁斗星,师兄度他,他却枉顾大好机会,这等顽劣之人,四墓覆生说不得就是他的命数。”

    “这”周石意说得不无道理,海引一时无法反驳。

    “那日你见自己弟子蛇血发黑,倒光了她命盏,就是受这卦影响吧?当日师兄大发雷霆,气机牵动,激得黄金蟒造反,那可不是没有缘由的。”

    海引说:“师兄平日不管外事,庶务都交给了我们,修那无情道修得八风不动,如此偏袒一个新弟子,确实蹊跷。”

    “后来我借端补身汤的机会,去他房里问了个明白。”

    “究竟为何?”

    “那张胜男,是三气之命。”

    “咦——”海引发出长长的惊讶声,“难怪方才你要护住我。”

    她很快想明白三气之命和蛇血浑浊的关联,定是三气不相生,彼此互斗,搅得蛇血不安宁,才引发的浑浊,就冷笑道,“想必她也是知道自己这命数,才这般目中无人,忤逆我们这些做师父的吧?只怕你们的期望放在她身上,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普通人修出至纯一气,都要花一生的时间,三种之气势均力敌,未必就是好事,需知那命贱之人,大多体内混沌,什么气都有,到死也修不出一气,只能潦倒一生,死后能有一张草席裹身都算命好。气以清纯为贵,我看这三气,把身主内耗至死的可能性居多,还不如一气两气来得好,所以不足为惧。”

    周石意叹息一声,她口中修炼一气的普通人,就是师门独剩的他们师兄妹三人,修炼多气的传说,始于祖师爷那一代,但前人身怀珍宝,那般强劲,也未能阻止师门衰落。

    并非是后面的弟子无能,而是梗在他们前面的坎,太深幽,太强大,非人力能够抗衡,从前他也亲眼见过精通两气的天才,为师门站出挑战这道坎,却落得贱如蝼蚁的下场,以至于后面幸存之人的修行路都被斩断。

    郁郁之中,有时他会想,还不如从没上过十释山,从没问过道,当那凡夫俗子,田间耕作,放牛喂鸡,劳苦无歇,平庸无知过一生,也未曾不是一件幸事。

    “明天起,我们暂不管那些弟子了,让他们自己去修,是天才是庸才,是正道还是歪门邪道,都不计较了,谁能助大家度过眼前这困境,就是能进九层塔,塑像立内殿,我们所有人天天参拜的救命恩人。”

    说完,周石意拉过师妹海引,相携远去。

    “这些人太坏了,藏着掖着,多说几句都不行……”

    望着重新燃烧的火炉,张胜男五指弹着膝盖,还在念叨海引师父不给她指点的事,而那脸上原本两道浓眉给烧成了短短的“桩”,额发也全膨天上,跟个夜叉似的。

    “你把你那张脸整一下行吗?会留疤的!”陶玉没好气道:“我说你就不能放过海引师父吗?老是去招惹她,要招惹她吧,也不挑个对的时候,谁不知道她和周石意是一对?你当着周石意的面顶撞她,周石意是修火气诀的,看把你给整的,都快变烤乳猪了。”

    一口一个周石意,大人似的口吻仿佛能为娇小的自己增高,其中多多少少有着为朋友的盘算,这也就私底下和张胜男、吕虹二人相处,陶玉才会露出的泼辣小当家的一面。

    “啊?”张胜男呆呆地,“他使了禁制?怪说不得我觉得有点烫。”

    见她后知后觉的样子,简直令人啼笑皆非。

    “眉毛烧没了,才觉得‘有点烫’,要给你把头顶烧秃你才反应得过来吗?”

    “当时没想那么多,还以为是自己发烧了,这就是高阶法术啊”回忆起被周石意压制的经过,她声音越来越慢,脸色越来越沉,最后还生起气来,“有这能耐,也不教教学生,却拿来镇压我这小孩。”

    陶玉瞟过她,也只能嘴上说说了吧?周石意那孔武有力的样子,寻常两个大人光拼力气都不会是他对手,张胜男和他对峙的时候,旁人看得那叫一个心惊肉跳,现在想来还心有余悸。

    也不知怎的,这人平日懒懒散散,突然就对这修气诀上心不已,明明修土火二气的是她和吕虹,张胜男那“验气乌龙案”也没个结果,就硬要参与进来,跟她们一起参悟,俨然她们修什么,她就修什么,还搞出多的。

    这儿谁还修金气诀啊?就不能简简单单立个小灶,烧烧火,搞点烟花火炮的了事?又不打分又不给奖励的,这么卖力干什么?

    就在这时,炉中投入的兵器又起了异响,得人凑近去瞧瞧膛中情况,那可是不好受的,白白的皮肤瞬间就要焦灼又出汗,弄得浑身黏腻腻的。

    张胜男在那儿低头琢磨什么,也不管这边,她们这伙人,外在看上去无规矩,但实际内部还是有分工,张胜男爬了崖,顶了几天的工,剩下的活理应是另两人的事,陶玉和吕虹你望望我,我望望你。

    适才海引师父摆明了说她们小题大做,师门只能给她们立更高标准更高要求,长山又来掺一脚,现在她们不造个亮闪闪的兵器出来,估计这轮修行是过不了关了。

    “我来吧。”吕虹起身。

    陶玉立即身心松动,风餐露宿了五天,她早就受不了,就地躺下,双手放胸口,准备入眠。

    跟张胜男一起呆久了,疲怠样儿也是互相影响。

    吕虹拿起铁夹夹出一把烧红兵器,那红铁一出炉,火星缭绕,立即把吕大小姐的手熏黑了,她却笑起来,好像也不怕烫,嗅了一口那蓬面的暖意,说:“我有点喜欢这热辣辣的味道。”

    “慢慢敲,没人跟你抢。”陶玉嘟囔,翻身继续,她是累得就地打地铺了。

    铁锅出的汁凝成了大块的铁板,温度降下来后,就成了现成的打铁砧子。

    吕虹在上面敲敲打打,持续许久,红铁往炉子进进出出,不断试炼,错了又融,倒是在这方寸之地把脑里的天马行空倒了个干净,期间“泉眼阵营”的人过来抱怨几次,嫌她们吵闹,打扰他们在泉眼一带打坐。

    吕虹连连跟人道歉,拿了张胜男随身携带的小工具如镊、钳、钩一类,利用碎铁和火炉的照明,痴迷地做起小件。

    天明之后,吕虹完成自己第一件作品,心满意足叫醒身边睡得昏天暗地的胜男和陶玉。

    两人揉着眼睛不知天南地北,半天才看清吕虹放在面前的一夜成果。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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