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暗无天日里过了大约三日,蝇虫都飞不进来的禁闭室,忽然来了探望的人。
长山睁开眼,看着咕噜噜从外面滚来的石头,他看不见那扇窗,但外面人的行为证实了窗的存在。
滚入角落的石头,每一颗都在发亮。
第五颗时,长山摸出怀里早前被赠予的那一颗,声音沙哑:“不用了,我有。”
外面传来熟悉的嘻嘻声:“我就猜到里面看不见,我的石头就管用了。”
他需要的是照亮吗?他要的是光明,是出去!
没听见她声音还好,听见她声音长山还有气,他并没忘记,她就是闪失的开端。
不知所谓,永远搞不清楚状况,说是顽石也不为过。
“结阵拿第一的是谁?”他突然问。
外面人支吾半天,才告诉他,她没注意。
长山为之绝倒。
她说:“要不,我放你出来吧?”
“不要!”
“里面很好玩吗?你想呆里面。”
“张胜男,你这是仗着大师父宠爱为所欲为。”
“是吗?”
“呵呵。”长山表示不羡慕。
比起爱憎分明的海引师父,喜怒无常的戊修,才更令人害怕,得到戊修的宠爱,是福是祸还说不一定。
“谢谢你,但你别害我,让我呆在这儿,不用你放我出去,时间到了我自然就会出去。”
“还真有人喜欢这儿。”外面自言自语,“胖子在旁边嚷着要出去,叫得像杀猪,他倒安静得很,看来里面有好玩的要不,我进来陪你?”
长山一听,在他想明白前,心中喜悦如泉眼涌出,激动得霎时就站起来。
然而下一刻却听她道:“可是,我好忙的,贵人事多,好忙,好忙。”
“”
既给人惊喜,又给人失望,怎么会有这么坏的人?
长山深吸一口气,下逐客令:“你走吧,我要看书了。”
“唉。”外面人幽幽地叹气。
这声叹息灵敏地潜入黑暗,钻入长山耳朵,本不再打算理她,却鬼使神差地问:“为什么不高兴?你声音听上去不高兴。”
“因为看不到你的脸了,被关起来哪会好过,你一定在逞能,实际你现在很可怜,你的脸也很可怜,可惜我看不到,不好玩。”语气里全是发自肺腑的遗憾。
啊
黑暗中的小少年额头磕在墙上。
只恨自己为什么要多问一句。
张胜男一番闹腾,让长山知道自己并非被外面遗忘,她走了之后,长山心绪平静下来,方才想起戊修留给他的书,他还一页没看。
滚进来的发光石头也并非全无用处,堆放到前面,把书册放腿上,小少年抿着嘴唇,借着石头传递的那簇小小的也是唯一的幽光,慢慢一页页看下去。
张胜男又来了,带来了一篮子吃的。
长山当然没敢要,他是关禁闭,不是来游玩,禁闭室早晚定时供给丹丸,那丹丸吃下去,就能免除饥饿。
况且,他从把自己伙食分给她之后,就没有再要回来的打算,那可是他修行辟谷术的起点,虽然目前还在初级阶段。
那一篮吃的,长山不知如何递出去,就放在角落,每时每刻对着,内观自照,他是否抵得住诱惑。
那篮子东西便从未打开,只知道禁闭室里的法术也未让里面的食物散发出腐坏之气,仿佛被禁闭室所渡化成房间的一部分,变得无色无味,以至于后面长山忘了它的存在。
“你不是觉得阵名俗不可耐吗?之前我没跟你商量过,擅自取了名字,你可能不喜欢,我又想了几个名字,你听听。”禁闭室里太无聊了,长山就跟张胜男聊起天,谈起这几天静修的小小成果。
“腾云驾雾。”
“俗,俗。”外面人忙不迭道,都能想象她脑袋摇成拨浪鼓的样子。
“飞龙九天。”
“托大了,托大了,山山你好不害臊。”
长山一时无语,“那芸芸复命?”
这次外面过了好一会儿,才给出反应:“芸芸是谁?”
长山从角落里起身,在黑暗中走到声音源头处,波光粼粼的字体随着他指尖涌出。
他满意地看着水气诀催生的文字,不管她看不看得到,先自我欣赏了一番。
“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这是说:世间万物,最终都会回到生它的地方,这是宿命。”
外面过了半晌,轻声道:“所以你想腾云驾雾,也就能快点回家了,你是真的想家了。”
长山听了很高兴,他的想法一向比同龄人走得远,能一下子猜出他的心思,张胜男还是头一个。
外面这时话锋一转:“什么芸芸宿命的,每天都这些陈腔滥调,我都听腻了。”
这人太别扭了,他摇摇头,“并非陈腔滥调,我刚为自己占了一课,就有新发现,我问‘回家是否顺利’,那课却说我回去之路变了三次,这可真是奇怪,我们来时一条路走到底,没有坐过船,也没骑过马,为何要改变路线呢?于是我就想不明白”
“就是回不去了呗。”
长山一噎,外面听他答不上,还嘻嘻笑起来,全然将败他人兴当做快乐。
她就要跟他作对,从发现他想回家那一刻起。
“我不跟你说了!”他低咆。
又是不欢而散。
“长山!长山!”
宋高杰的声音很是着急夹杂着兴奋。
他似乎找不准方向,声音打着圈呼喊。
“我在!”长山一骨碌爬起来,“你们怎么来了?”
“石意师父在校场教大家功夫,派我来找大师父借一件法器,天骄说,正好来看看你,没想到大师父也不在,长山,这可是绝好的机会。”
长山激动无比,都快语无伦次:“那、那——我究竟被关在哪里?”
正巧,宋天骄也在催促:“先别说了,大师父随时会回来,快找到他在哪。”
他们的声音近在咫尺,为何还找不到?
宋高杰的回答令长山大吃一惊:“你就关在大师父的静室里,南泽也在,但我们看不见你”
这时也听宋天骄道:“你不行,长山是被你害的,你老老实实待这儿,我们都知道,大师父是你亲叔父,亲叔父能把亲侄子还怎样不成?”
“咳咳,我们怎么知道?你反省一下你这张大嘴巴,咳咳,少推给人家常山,咳咳”
长山额头冒出汗水,他完全听不到与宋天骄对话的那个人声音!但毋庸置疑,宋天骄在和南泽说话。
长山定了定心神,对外面道:“这里有让你们看不见的法界隔绝,你们解不开的,快走吧,免得大师父来了!”
“长山,我们可以装着不小心放你出来的,都关了你半个月了,大师父气早消了,你出来后,我们再帮你求求情,应该就没事了。”
宋高杰说完,宋天骄还玩笑地补充:“要不行,届时再把你送回来也行。”
长山很是被这群水木阵营的人打动,心中洋溢着融融暖意,但他坚定道:“多谢,但我不能害了你们,赶紧回去吧,别耽误时间了,放心,大师父很快就会放我出去。”
宋高杰和宋天骄半信半疑地走了。
长山望着前方,心中热意久久不散。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想起:呃有点不对,为啥宋氏兄弟找不到的禁闭室出口,包括连长山自己也找不到,张胜男那术数考试交白卷的却能找到,还朝他丢石头?
亮石收入长山怀里,拢上书册,他听到外面有动静,那是书册翻动的声音。
那人不说话,长山也不说。
“在看什么?”
宋高杰来探视后,长山一下子就想明白了很多人情世故,人,贵在合群,对待与自己意见不同的人,也要有包容之心。
没有回答。
长山自顾自地道:“其实,我很喜欢一位著书人的书,保证看起来不会无聊。”
“《思凡传》就是他的著作,不止《思凡传》,其他也很好,他的书就像一册名录,顺着读下去,你会找到很多很多的好书。”
“等我这次回家,我去书房把它们搜罗出来,全部带回来给你看。”
外面还是没有回应,但长山觉得,她闭上嘴,反而更好,是对他的大赦。
过了会儿,翻书页的小少年忽然抬起头,朝黑暗中的某处问:“你该不会又把自己搞得一身伤吧?”
“很严重吗,这次?”
还是没有回答。
离回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有一天,威严宏亮的声音在黑暗的禁闭室里响起。
“长山,想明白了吗?为师为何要罚你在此?”
长山缄默不语。
既然大师父这么问,便是事后也想通,自己的小弟子并没有操控灵兽的能耐,召唤灵兽的途径,至少长山没有。
“罢了,你一向不会油嘴滑舌。”戊修并没有深究,转问道:“交给你的占术,学得如何了?”
一张排满两行从寅到丑字的占盘用金光闪闪的字写出,像一扇透出光亮的窗户,它发出只在瞬间,根本不容长山反应,就洋洋洒洒排在他面前,比长山写字快了不知多少倍,将他的水气诀法术衬成了不入流的小把戏。
也许,在禁闭室的一举一动,早就被大师父看在眼里。
“为师考考你,这是结阵考试当日复盘,你看出了什么?”
长山振作精神,快速扫视,那些字平日都认识他,今日不知为何他就不认识它们了。
卜算术集众术数之长,哪是短时间内能让一小儿融会贯通的?
长山也知道这点,并没有死磨,干脆抛开占盘,回忆结阵考试那日的经过,顿时心里一阵难受,黄金蟒的死带给他的影响比他想象中更久,口中不自觉念道:“灵兽打架,灵兽打架啊,是神将外战!”
“嗯?”戊修拉长声音。
长山马上改口:“错、错了,是神将内战。”
沉默弥漫,方寸之地进入了永夜般漫长。
就在长山以为自己万死难辞其咎,会被埋在禁闭室时,戊修的声音响起:“是神将内外战。”
那就没差多少了。
长山刚松一口气,脑海突然浮现一句话:逢内战外战者,占病必死,占讼必刑,占人必损。
要是十释山遇到灾祸,没了黄金蟒的庇佑,师父又失和,岂不是要出大事?
戊修意味深长道:“长山,为师寄托了很大的期望在你们身上。”
长山没有说话。
关他在这里,是为了让他研习卜算术,替代灵兽——这个荒谬的想法令长山心冷下来,才觉得那个面恶心慈的草鞋道人回来了,没想到他怀有的目的可能是拿自己去填补灵兽的空缺。
“怎么?你不乐意。”
“师父”长山慢吞吞道,“海引师父她的惩罚够了吗?能不能放她”
“嘿嘿。”戊修的冷笑如鬼魅之声,忽转严喝:“不干你的事,你管这么多干什么?”
长山脖子一缩,噤若寒蝉。
“长山,你自以为很聪明,以为提及你海引师父,我就会觉得你尊师重道,心中有师父?在为师眼中,你还嫩得很,记住,这世间的事,不是靠一双眼睛就能看透。跟为师提要求,你还差得远!”
说完,外面就没了声响。
长山朝声音来处追了几步,“师父!师父!”
窸窸窣窣的声音,像啃食粮食的老鼠发出。
《河图洛书》朝声音发出的地方丢去,“好吵!”
可那声音并不受影响,并且动静越来越大,长山跑过去,没好气地敲敲墙:“吃什么好吃的?犯得着这么大声?”
眼睛毫无准备接收到光,长山盖住脸,然后慢慢放下,和那产生光的洞眼对上。
一只硕大翻滚的眼睛让他惊喘出声,不住后退,但那洞越来越大,伸出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往里不停地挥舞,几次差点划到长山,亏得他反应够快,险险避开那利爪。
铃铛声!
长山猛地抬头,是那怪物!
爪子缩回去的时候,长山也追了上去,视线穿过被挠开的大洞,迎上仙鹤松竹的木雕图案。
那明亮的光景,令长山好生疑惑,在洞口观察了小会儿,便果断探出头。
一座雕花双月洞大床摆放在纤尘不染的地面,大床四周,还有屏风和其他物什,屏风挡住了大部分视线,看不到这方天地的全貌,只知这是一间内寝,目光转了一周,还是落回床前那扇玉屏风。
可能是视角问题,又可能是许久未见到外面光景,长山看到那屏风上云蒸雾绕,掺杂的黑色丝线徐徐流动,云雾之中,一个女人的身影若隐若现,看不清面目,只看得清她婀娜的身姿伏在地上。
屏风图案都取吉祥之景,而这幅奇怪的画又是何意?
忽听一阵脚步声,门扉支溜一声开启,长山立即缩回禁闭室。
脚步声越来越近地朝大洞而来,长山听到外面人“咦”了一声,顿时心跳若擂鼓,那是戊修!
正在这时,背后射来一束光,那隐匿的怪物又出现了,这次,它在禁闭室的另一头开了个洞。
要是大师父发现它,一定会杀了它替黄金蟒报仇。长山便反跑过去,驱赶那只怪物。
“快走!”
身无长物,如何驱赶?情急之下,长山忘了怪物利爪,以身体堵住那个洞,人也因此往前跌扑出去。
十释山前山,主观之上安静而破旧的阁楼,突然响起一阵动静。
塌倒的书堆之中,坐着身穿褂衣的小少年,呈摔跌后仰的姿势,面色惊愕,半天才会过来神。
他茫然四看,确认再三,那熟悉的书册,垒满木梁,毫无间歇,动其中一册,往往造成倾塌,可四周书墙四平八稳,哪来什么供人穿过的大洞?
更别谈那大若斗室的怪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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