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阆苑庭,长山后脑一阵灼热,回头望去,他被天上情景震住了。
明净天空不再,只剩一片血红之色,血红之中有一点色深尤甚,分明是起了大火。
后山!
就在这时,几个人闯入校场,是金气诀那几个人,紧接着好些土气诀的人也跑进来,他们跑去的方向是许久不曾光顾的舍间。
不一会儿,他们从舍间出来,手中提着大包小包的物品,往后山赶去。
长山跟在他们后面,才跑到山道口,就被浓烟呛到,随即长山施展水气诀,压住浓烟,招呼众人:“去泉眼!”
那几名弟子神色惶惶,不约而同瞪着他。
长山催促道:“你们想去哪?能去哪?当然是去泉眼引水灭火!”
他们没理他,一股脑儿往山下跑。
长山愣住了,忽然之间明白了他们在做什么。
后山起火,这不正是带着行李跑出十释山的时机吗?
有一瞬间,长山心动了,他一心想回家,被关在禁闭室成天郁郁,好不容易大师父来了,他却说错话,眼看就回不了家了,却在这时意外地跑出来,刚好就遇上这场大火,这令他敏锐的心思觅到一丝丝不寻常之处,如此凑巧之事,如果是神仙给的,那就是天赐良机,可要是人为之呢?
他警觉地望了一眼四周。
难道,又是大师父的考验?
“长山!”宋高杰、何桓一行人忽然出现在山道下方。
他们倒没有带着行囊,而是亮出了法器。
长山知道跑不掉了,神色暗淡下来,默默跟随进救火队伍。
“火太大了。”
“为什么会起这么大的火?”
“天干物燥,后山林子密,这山火遇风就涨,等我们发现,山路都给堵了。”
“我们也顾不得叫大师父,只能先清出路道,顺手清了周围的火,不过这火可不是善茬——”
何桓摇动铃铛,护住另一只伸入旁边燃烧灌木丛中的手,衣袍周围丝毫未有燃烟,而何桓手中的滴水铃子也未有使出水气诀。
“是法术。”长山很快反应过来。
“仅限于某些路道上的,其他地方仍然是能烧死人的真火。不过我们也无法管太多,再不灭火,这火就会烧到前山去。”何桓特地停下来说了一句:“我可不想被烧个精光回家。”
是啊,马上就要回去了,七月十五,很快了,何必让一场山火毁了师门?
宋高杰道:“妖孽胆敢进犯,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咱们学艺一年,正好拿这妖火来试试水。”
长山听得热血沸腾,原来想占一课,也灭了打算。
身为男儿,何必磨叽那指上功夫,趁这机会露一手,让大师父看看他们真实本领,说不定才会有真正嘉奖。
后山上空呈现一半红艳一半水雾的奇特景象。
红艳与水雾之间,竟有一条线,时而朝红艳方向移动,时而朝水雾方向推进。
这番水火焦着,也是长山、宋高杰、何桓以及所有木气诀阵营的人,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没让水线节节败退。
有人不安道:“这火来自山上的树木,烧个一月都有可能,可这水就是无根之水,总有用完的时候,那当如何是好?不如快去叫大师父来。”
“休得胡说八道!”宋天骄立在众弟子后面,一边“监军”,一边观察形势,他指着水雾尽头可谓涓涓细流的一股水,挂在悬崖壁上,从上至下而来。
“睁大你眼睛看看,这是不是无根之水?”
初时众弟子以为水雾来自何桓的水气诀催动,此时望向宋天骄所指地方,发现山道上,还有一个身影。
那是长山,他正使用水气诀指引水流流往悬崖下,在他头上,那就是泉眼所在的地方。
“要没长山去泉眼搬水,我们自是战胜不了这火,可泉眼之水是什么?那是地脉之水,还愁灭不了这地表浅火?”
众人恍然大悟。
“这是天骄的主意。”宋高杰适时将弟弟推到众人面前。
却有人笑道:“就属这宋天骄鬼主意多。”
宋天骄边骂边赧然道:“乱讲,分明是长山兄的功劳。”
众人笑得更大声了,个个心知肚明,引水的功夫,这里好几个人都会,但要从怪胎三人组那儿调到泉眼之水,让宋高杰去,都不一定管用,只能是长山。
如此知人善用,不可不谓高明,顾及长山就在头上,于是又频频压低嗓门。
宋天骄道:“笑归笑,但这引水马虎不得,稍不注意火势就烧过来了,要是这水能大点就好了。”
正说着,骂声从下方传来。
“你们身上的乳臭还没干吗?成天就想着回家,脸都给你们丢尽了!”
陈柯提着几个人后脖子,往前推攘,金气诀阵营的几个人,被他全数逮了回来。
见到山道上灭火的宋高杰等人,陈柯暗暗汗颜,丑态全被看到了,嘴上却笑道:“看你们那大阵仗,结果引的那滴滴小水,还以为你们干的是针线活。”
说完,他把自己人丢出去,大喝:“看我的!”
他提吸一口气,忽然在悬崖壁上走起来,虽然那壁不算太陡斜,可以说是坡,但他还是走出龙行虎步的气势,腰上长刀拔出,众人只听哐哐刀剑砍在石头上的声音,一条沟渠从他刀下生成,长山引下来的水流顿时拓宽。
众人大声叫好,宋天骄、宋高杰、何桓等人盯着陈柯手上的刀,心下不约而同赞叹:好快的刀,削铁如泥,定不是凡品。
长山却一下子看出陈柯手握的正是张胜男要送自己的那把,却又不一样,多看几眼,便察觉那刀上的灵气很重,全然不是当初他从张胜男手中看到的那品相。
可想他关禁闭的这段时间,张胜男一定从她“宝地”引出了什么,重新淬炼了这把刀,她八成有三头六臂,一边来禁闭室探望他,一边不忘为“陈柯弟弟”打一把好刀。
长山朝陈柯拱手道:“多谢。”
陈柯挥挥手,将他这弱鸡书生的感谢撂到脑后,提溜着自己人加入灭火队伍。
他们很快发现了火束最集中的地方,已经是山腰往下推进约一公里的地方。
那片着火地,火光幽幽的,但凡人靠近,它就往后退。
众人追着它往山下跑,离山上越来越远,离山下越来越近,某个时刻,有人反应过来,是宋高杰,他大喊:“大家停住!这妖火引我们去山下,一定是要烧了别的地方,我们得前往前山!”
也有很多人早就反应过来,听到他这话,脚下不仅不停,反而越跑越快。
数十道青光从天而降,如巨大树木拦在那些逃跑的人前方。
那些人分别是金气诀和土气诀的人,他们慌不择路,分头乱窜,领头的宋高杰哪能不明白他们心思,一边劝阻一边和大骂的陈柯同时出手,各自使出自己气诀的拘束法术,青白交织的光四处围拢。
青色光柱便是木气诀的“恨天高”,见风就长高长粗,挡在前方,能让人绕都绕不开,而白色屏障是陈柯的法阵结界,一个人运行法阵,还是在这没有莽莽山林里,也是勇猛无比。
只是谁也没想到,妖火此时又反扑回来,一群人在林子里大乱起来,而这时候,他们已接近十释山山脚。
长山拿下背上的琴,四周是大动干戈的同龄人,他没有参与,而是盘腿坐下,轻轻抚动琴弦。
已经顾不得别人了,他此时就面临着巨大的选择,到底是一口气冲下山去,还是将火灭掉,重返山顶?撕扯的念头令他只能靠琴声来安抚躁动的内心,选择回山顶,那才是正确的,但内心深处升起一种预感,错过这次,他可能就会再也回不去那个三次变幻的占课,就像心魔缠绕着他。
回家的路是那么地诱惑,他却无法做到果决,今日发生的事,从头到尾都让他感到不对。
火光之中,有人走出来,长山是第一个发现,他马上卸琴站起来,如获救赦地呼唤:“石意师”
他的声音打住。
这是那个力大无比众人景仰的周石意吗?
眼前这个男人,比上次见到瘦了一大圈,长褂在他身上被火与风扯得稀碎,他双眼火红,仿佛从地狱来的恶鬼,气喘吁吁,赤脚散发摇摇晃晃地走来。
“你们你们”
动手的人早已止戈,每人都觉得这恶鬼是来找自己复仇,不约而同后退一步。
周石意目光扫过面前一张张稚嫩犹存的面孔,不住地摇头,绝望、痛苦、愤怒袭上脸,口中不住地说“你们”“你们”,却“你们”不出个所以然。
所有人都围了上去。
“你们会后悔的我尽力了。”他大口地喘气,在所有人觉察到之前,他忽然卸了全身力道,软软地坐在草地上,神情惨淡,如风烛残年失去所有依靠的老人,嘴唇开开合合,最终绝望地望向天空。
众人跟随他的视线,纷纷仰头。
一座冰雪法界从天上缓缓降下,所到之处,火焰熄灭。
有人认出那是谁的手笔,兴奋大叫:“是大师父!”
七月的天气,忽然让人感到寒冷,但并没有阻止一群半大少年觉得四周树木花草快速结霜的瞬间异常美丽,他们一边发抖一边赞美,早已忘了那阵妖火的诡异来处。
“大师父修土气诀,没想到水气诀也用得这么好!”
长山注意到周石意眼珠转动,紧紧不舍地盯着头上那罩子,渐渐地,眼泪从这个八尺男儿干涸的眼窝中流淌而下。
“那里”周石意指着天上,不知在跟谁说话,声音轻轻地,却让守在他身旁的长山惊惧。
“有海引的气丹。”
“师父。”长山不安地呼唤。
所有人都在看他。
人群分成两行,矮小道人踏着冰雪而来,他的注视压迫性极强,长山不得不低下头,才能忍住往旁挪开的冲动。
擅自出禁闭,已经是大错,现下还被撞个正着,
“师父。”他又唤了一声,身后没有应答。
也许周石意只是路过,也许他在别处受了伤,又或者是被众弟子结众术法而误伤,毕竟他们修为浅薄,而石意总喜欢在山林深处无人之地照料他的花草,没看到他也再正常不过,可是,宽厚而刚正的石意师父,力大无比却总是吃素将荤留给弟子的石意师父,万一呢?万一纵火的是他?
长山做出一个令自己都惊讶的决定。
他决定错到底。
瘦弱的男孩挡在他的前方,周石意低咳,喉腔喷涌而出,溅了满手血,他随意地将那捧心血挥洒进因冰雪而冻结的草中,于是浇了他那捧心头血的冰雪融化,消逝。
阳极必阴,阴极必阳,他的心之火,至刚至烈,最后的用处竟是复苏了几株冻僵的茸母草。
茸母草,山脚下才会有,明明离出去的路那么近了
“长山,不要抱有太多的同情心。”
“心软,是你最大的罩门。”
“外功,往后要勤练,修金身,不要迷惑于情魔。”
这个小孩给他庇护,他只来得及回报只言片语。
戊修已来到前方,挥了挥手,长山跌向一边,轻飘飘地像一根草。
“石意,石意,你这是何苦?”道人神情阴沉,声音里满是恼意。
周石意艰难地直起身形,眼珠的红焰退去,他已恢复灵台清明,在戊修脚前磕了三个头。
四周传来抽气声——那是行拜祖师爷才会有的大礼。
“石意辜负了您的养育之恩。”
戊修没有回答。
“知道了,我会自行兵解。”
周石意的声音从身后传出,长山内心大震。
兵解
他眼角余光闪过一道白光,头顶戊修腰上剑鞘空了,刚回转头,热辣辣的鲜血兜头溅过来,泼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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