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彻底折腾完,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阿枝从朱雀门的侧门出来,便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
一听声音她其实便知道是谁,心头莫名升起慌乱来,不敢回头。
薄孟商便以为她没听到,又快步上前,正要再叫一声,阿枝回头道:“那么多人呢,别叫了。”
因为这会儿众官员都刚刚从宫中出来,路上行人众多,马蹄纷乱,薄孟商一叫,便有人抬头看她,阿枝头疼,扭头望向薄孟商,见薄孟商立刻闭嘴敛容,乖巧道:“哦,我知道了。”
阿枝顿时心生不忍,觉得自己好像说了什么很过分的话。
眼看着马车来了,阿枝便问了句:“薄使君的马车呢?”
薄孟商道:“没叫车,晚上还要去府台整理资料,防止陛下明日早朝问起疫病上的事。”
阿枝便道:“那一起上车,我送您一程。”
待上了车,两人并肩而坐,薄孟商瞟了眼阿枝,车厢昏暗,只漏出一点灯光,她看不清阿枝的表情,只能闻到从阿枝身上传来一缕幽香。
她一时不知能说什么,过了一会儿,御史台便到了,马车停在路边,薄孟商的脚却好像是生根发芽了似的,难以挪动。
“那……那我就下车了?”
阿枝“嗯”了一声。
薄孟商心头无法控制地升起一些难受,这大半个月来,她没有一天没有在思念阿枝,但如今看来,或许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望着阿枝,欲言又止,但终于还是没有说话,正要掀开车帘,听到阿枝终于开口:“你为什么没回南越?”
薄孟商回头,正要回答,外头突然传来一声——“这不是孙常侍的马车么?”
阿枝表情微僵。
“孙常侍要回家么,正巧顺路,要不要一起?”
听声音,好像是丞相府户曹。
阿枝开口,镇定道:“在下晚些还有事要留在府台,刘户曹先走吧。”
刘户曹便说了句“辛苦”,车轮声儿吱呀作响,渐渐远去。
薄孟商道:“这儿也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改日再好好聊聊。”
阿枝想,也该如此。
但不知怎么,说出来的话却是:“你要整理什么资料,我也一起进去帮帮你吧。”
薄孟商瞪大眼睛,阿枝也心生后悔,道:“若不合适,就当我没说。”
薄孟商忙道:“有什么不合适的,如今这个点,也没什么人帮我,孙常侍愿意,求之不得。”
两人便在御史台停了车,穿过走廊进了一个小院,这小院在颇僻静的地方,薄孟商不好意思道:“因过来的匆忙,还没能修整出一处院子,这是临时的书房,有些简陋。”
拿钥匙开了门,迎面便传来木屑与墨水的味道,阿枝环顾四周,见屋内陈设极其简单,除了一对桌椅,便是堆叠在一起的卷宗竹简。
“这些都是下面报上来的患病名单与症状,我想明日陛下大约时要问起的,之前的都整理好了,不过这几日新增的还没来得及,还得写一份折子,明日递上去……”
她一边这么说着,一边点起油灯,灯火摇晃,阿枝道:“每日都要忙碌到那么晚么?”薄孟商摇头:“这几日不是还要迎接陛下还朝么。”
阿枝没再说话,默默过去,帮薄孟商整理名单资料。
两个人做起来,比一个人快上很多,很快薄孟商便写完了折子,拿起来将墨迹吹干。
阿枝目光落在对方身上,灯火摇晃之中,簇新的绸缎外袍泛着温润的光。
这大半个月,她浑浑噩噩。
如今回想起来,只能用这个词形容。
她心中笃定薄孟商定然是回南越去了,因为若是她,一定会做出这个选择。
薄孟商察觉到阿枝的目光,抬头望来,四目相接,薄孟商抿嘴笑了笑。
她没忘记阿枝进来之前问的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没回南越。
若是直接便说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薄孟商觉得稍显肉麻,也显得自己有些孟浪。
所以她一边写折子,一边也想着该如何回答,此时便开口道:“……南越还有徐谓青和方允俐,在南越虽为州牧,实际上却没魏京的日子好呢,我父母也希望我回魏京,更何况,陛下也说希望我来处理魏京疫病的事。”
她说了一堆理由,但没好意思说最主要的那个,抬头讪笑了下,却见阿枝眸光闪烁,盯着她道:“你又不会看病,有疫病和你有什么想干,费茗难道做不好么?你回到魏京,竟然就为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就为了成为一个京官,你真是……你真是辜负了陛下的一片苦心!”
这是薄孟商第一次听见阿枝如此言辞激烈地对她说话。
不,甚至可以说,是薄孟商第一次看见阿枝生气。
她有些惊慌,道:“我……我……”
她盯着阿枝的脸,灯光朦胧,那白皙的面颊上,不知何时竟然有泪光闪烁。
薄孟商更慌了:“我、是我的错,我辜负了陛下的期望,要不然,我我明日和陛下去说,我还是去南越吧。”
“陛下都已经下令,你又要改,你把陛下当成什么,把职位又当成什么,真是荒谬绝伦!”
阿枝像是无法忍受一般,大步往门口走去,正要开门,手臂却被紧紧抓住。
“我错了。”薄孟商道,“你不要哭了。”
阿枝转身,用手拍打她的肩膀,带着哭腔:“你干嘛不回南越!”
薄孟商神色黯然:“我还以为……对不起,我不知道原来你并不想见到我。”在潜梁山的那些日子,她以为她和阿枝已经有了些默契。
然而她话音刚落,阿枝仰起头来,愤怒地望着她道:“谁说我不想见到你?!”
薄孟商:“……啊?”
阿枝蹲到了地上,肩膀抽动:“你为什么……愿意回京呢……”
薄孟商若有所感,脱口而出:“因为我想见你,我无法再忍受,要和你分开那么多年了。”
阿枝道:“那你干什么不问问我愿不愿意跟你去南越?”
薄孟商微微叹息:“你定然不愿啊,你不是说了,希望能一直在陛下身边做事么,更何况……你也确实做得很好。”
阿枝突然回握住她的手,手指收紧:“你问啊。”
薄孟商无奈,也蹲到地上:“那孙常侍,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南越么?”阿枝满脸是泪,咬牙切齿:“我不愿意!”
薄孟商:“……所以为什么让我问啊。”
阿枝:“因为……为什么你就愿意啊!”
薄孟商:“……”
长久的沉默。
灯芯太久未剪,被灯油淹没,突然灭了。
月华透过窗格,照在两人的脸上。
也不知过了多久,薄孟商终于开口:“原因我说过了啊,五年前就说过,因为我思慕你,阿枝姑娘。”
啊,终于还是说出来了。
她们的手紧紧交握着,面孔也相距极近,但是薄孟商却不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之后,会得到什么样的回应。
在回来的路上,费茗告诉她,阿枝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薄孟商很想问问具体的,费茗却不说,但是只看费茗的表情,薄孟商就知道这事是不作假的。
她希望能在阿枝身边保护对方。
可是阿枝看起来,好像没有很高兴。
薄孟商觉得心脏似乎和胸腔绞在了一起,又疼又闷,就在这时,外头传来院门被打开的声音,然后是一句远远的——
“□□查,我来帮忙了……咦,竟然不在么?”
是费茗的声音。
她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然后发现阿枝也是如此。
费茗在门外喃喃自语:“还以为她晚上要忙,特意来帮忙呢,没想到,难道是过来晚了?”
如此纳闷地喃喃自语着,费茗在院子里绕了一圈,又回去了。
薄孟商松了口气。
阿枝也是如此。
察觉到这一点,两人面面相觑,半晌,阿枝脸上虽还挂着泪,却忍不住笑了。
那口气泄了,就觉得自己有点好笑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就哭了,好像是有些羞愧,又有些忧虑,她难以去想象自己和薄孟商能有什么样的未来。
可是,她心中已然是起了妄念。
所以过去的半个月,她浑浑噩噩,因为对某人朝思暮想。
陌生的贪念令她害怕。
对方太过于温柔,让她任性起来。
薄孟商见阿枝笑了,更懵了,想松手给阿枝擦泪,却又不舍手上柔软的触感,便只好说:“幸好费太医没凑过来看,不然她就会发现门没锁了。”
阿枝点头,眼眸水润,梨花带雨,薄孟商终于还是恋恋不舍松了手,拿出手绢递给阿枝,阿枝接过,轻轻拭泪。
薄孟商其实还是没搞懂阿枝在哭什么,见阿枝不哭了,绞痛的心脏才稍稍平稳,但想到未来,却又迷茫起来。
自己是该再自请回南越么?
蹲久了,脑袋更晕了。
她于是撑着膝盖想站起来,结果一个踉跄,向前倒去,直直撞在了阿枝的怀里。
虽然及时用单手撑住,但阿枝还是被她撞得坐在了地上,瞪大了眼睛惊讶地望着她。
薄孟商忙到:“抱歉孙常侍,在下,在下没站稳。”
在刚才的那一瞬间,她感觉到自己触及了一片温热柔软,叫她登时脸颊发烫。
失礼。
孟浪。
登徒子行径。
她在心里唾弃自己。
没想到,黑暗中却传来一声轻柔的声音——
“你干嘛不叫我……阿枝呢。”
……
天光刚开,众臣已经聚集在羲和广场,等待上朝。
费茗在人群中好不容易找到了薄孟商,连忙上前道:“□□查,你折子写好了么,昨日在下去府台找你了,没找到。”
“嗯。”“也不知道陛下会问什么问题,说实话,我真没想到我也有需要上早朝的一天……□□查?”
费茗终于察觉到薄孟商不对劲。
今天的薄孟商,面带红光,嘴角带笑,但是眼神没有焦距,好像……是在做白日梦。
费茗开始担忧起来。
就薄孟商这个样子……奏事的时候不会胡说八道吧?
她于是狠了狠心,重重拍了一下薄孟商的肩膀:“□□查,回神!”
薄孟商像是没有感觉到,面带微笑望着她,说:“我没有走神啊,费太医。”
只是很幸福而已。
她的幸福一直持续到了上朝,持续到了在陛下面前奏事的时候。
如此,就连傅平安和直播间的观众也看出来了——
【长安花:哟,看起来有好事啊,薄长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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