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
赵景德敲了敲门框,在得到允许后推门而入。
谢琰在书房里收拾东西,头也不抬地道:“何事?”
“圣谕到了,使节现在外面候着。”
谢琰一怔:“这么快?”
“听说是八百里加急送到的。”
谢琰走出门外,从使节手中接过诏书,仔细读起来。
他看诏书的时候,赵景德也在看他的脸色。
末了,他将圣旨卷起来,笑道:“我将这里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写进奏表呈了上去,圣上龙颜大悦,让我们速回京城。”
赵景德松了一口气:“韩将军和柳将军也去吗?”
“是,都要回去论功行赏。”
“理当如此。”赵景德微微点头。
谢琰拿着圣旨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道:“要回去了,怎么觉着你不是很高兴?”
赵景德想了想,老实答道:“可能是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也高兴不起来。”
谢琰看了他一眼,但笑不语。
待两人都进了书房后,他才正色道:“预感不错,昨天刚收到子照的信。”
“陆公子说了什么?”
谢琰扬了扬手边的信,道:“刚巧,他也查到了陈鑫睿头上,当年轰轰烈烈的贪污大案由前首辅贪污开始,祸及满朝官员,陈鑫睿在这场风波中被斩草除根,整个家族连根毛都没留下。”
赵景德道:“那岂不是什么线索都没了?”
“那倒也未必,”谢琰接着道:“还记得蔡旭吗?”
“当然记得,以前是老爷的副将,后来老爷夫人出事后不久,他就辞官归乡,几日后变被发现溺死在家门口的河里,”顿了顿,他又道:“当年事发突然,国公爷您匆匆袭爵,又有一大堆事情要忙,可尽管如此,您在听到蔡将军去世的消息后还是立刻派人去他老家慰问。”
“是啊,”谢琰慨叹道:“当时想到他好歹也跟了我爹这么多年,于情于理都应该去探视。”
赵景德望着他,目光有些复杂,当初的国公爷也不过是十岁的孩童,一眼之间失去了父母,却还要被逼着承担起本不该他承担的责任。
当时的自己也还什么都不懂,以为还像从前一样每日陪伴在小主人的身边即可,然而谢琰适应身份的速度却快得让人咋舌,现在想来倘若自己能早些成长,或许能帮他分担更多的事。
谢琰不知他心中所想,他只是短暂地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很快便回到了现在:“蔡旭死后,他的家里人便搬走了,你可知他们现在在何处?”
“这……属下不知。”赵景德心想,人死如灯灭,谁还会关心一个普通将领的家人去向。
谢琰像是料到了他的反应,笑得有些讽刺:“子照查到他的后人在他死后不久便发了一笔横财,之后便改名换姓到了另一个地方生活,现如今可是成了吴中地区有名的富户。”
赵景德愕然:“什么?”随后又压低了声音道:“难不成这笔横财和他的死有什么关系……”
谢琰耸肩:“这就不得而知了。”
静默了一会,赵景德又悄声问道:“那国公爷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有线索总比没有好,”谢琰答道:“接下来走一步看一步,若是能有机会去趟江南……”
“哐嘡——”
没说完的话被门外的异响生生截断,两人都立即止了声。
谢琰朝赵景德点了点头,后者悄无声息地拔出剑,飞快地推开了门。
门外已经空无一人,院门口白色的衣角一闪而过。
谢琰盯着院门口若有所思,接着视线落到了脚边。
地上放着一只竹筐,框里有一件颜色素净的大氅,大氅的领子缝了一圈也不知是狐狸毛还是兔毛的加饰,看上去又美观又暖和。
赵景德一路追至院门外又折回来,道:“守门的说刚刚白姑娘来过,说是来送谢礼,他们也就没拦。”
谢琰皱了下眉,啧声道:“大意了。”
“国公爷,”赵景德沉声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不如……”
谢琰瞥了他一眼,没说话。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我打算给她些盘缠,放她离开。”
赵景德闻言愣了一下,一时竟摸不清对方到底是单纯要保她还是有更深的打算。
不过,想来国公爷也不会拿报仇的事开玩笑。
“属下明白了,”赵景德刚想退下,余光又瞥到地上的那件大氅,若是换了平常,他大可自行处理,但现在,他觉得有必要问一下:“国公爷,那……这件衣服您打算怎么办?”
谢琰头也不回道:“先收在你那吧。”
“是……”
门“嘎吱”一声合上。
赵景德把那大氅拎起来看了看,觉得做工还挺精美的,也不知那白姑娘做了多长时间,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她应该是前不久才知道国公爷放她离开的事,难道这这么工艺繁琐的衣服短短两天就能做成了?
赵景德越想越觉得她浑身上下都是迷,包括国公爷对她的态度,但他也深知这不是自己该窥探的,于是他不再多想,拎着篮子便回了住处。
轰轰烈烈的战争终于落下了帷幕,谢琰出城的时候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城门上的牌匾,牌匾上依旧是那几个气势磅礴的大字,只不过站在门口送别他的官员中少了两个身影。
他们一个永远留在了关外,一个就在自己身边。
来得时候寒风刺骨,去的时候风和日丽。
几个人一路上边走边聊,走走停停,分明花在路上的时间更多,谢琰却觉得这时间过得比起自己马不停蹄地赶来时要快得多。
走出云中的时候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自己还漏了一件事,临到了京城他总算想起来了,原来是曹世文拜托他打探姜氏消息之事还没什么结果。
本来刚到云中时还特地让赵景德去附近调查,顺带还挖出了边境的暗市,谁料想后面的事情一波接着一波,自己也就将它抛之脑后了。
别人交待的事情倘若不答应也就罢了,可前面一口答应了下来,后面又让别人失望,这始终是说不过去。
谢琰骑着马慢慢悠悠地走进城门,城门口的卫兵和守将在检查完他们的公文后齐齐下跪、放行。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走过,京城的百姓都挤在马路两侧,一个个好奇地探着头,不知道在看些什么。
谢琰还沉浸在思考中,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叫他,刚要回头,却见柳关峰走上前与他并驾齐驱:“国公爷,问您个事。”
谢琰不动声色地瞥了他一眼,道:“将军请讲。”
柳关峰抓了抓头发,似乎不知道怎么开口,过了一会才道:“这京城中的富贵人家,有没有……就是有没有人家的女儿……就是在很久以前就丢了的……”
谢琰心中一震,略带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不不不……末将不是那意思……”柳关峰的脸色窘迫起来:“末将不是故意要诅咒……不是……刺探……也不对……”
“唉,”他叹了口气,道:“算了,就当末将没问过吧。”说着便把马速稍稍放慢,想要退回到后面。
谢琰皱眉制止:“为什么这么问?”
“这……唉,”眼见躲不过,柳关峰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是这样,之前末将坚守在东胜城的时候,有一段时间饿疯了,什么树皮草根都扒来吃了,连沙土都也不放过,都快要坚持不下去了,结果苍天有眼,派了个人来给我们送粮食。”
“哪来的粮食?”
“其实……就是两袋糠皮,但对于当时的我们绝对是想也不敢想的,来送粮食的那个人从头到脚都用布过了起来,但看体型、听声音绝对是个女人。”
谢琰表面不动声色,耐心地听对方讲下去。
柳关峰接着道:“看她穿的衣服,怎么看都是北戎人,但她说的却是官话,虽然偶尔有些字发音很奇怪,但她说的末将大体上都能听懂,她说她原本是官家千金,在十八年前北戎袭击京城的时候被虏到了北戎,嫁给了北戎的一个王子做妾,但她一直心系着大夏,所以这次她一个人偷溜出来给我们送了点东西。”
谢琰听完后道:“她一个女子,怎么会有本事逃出来?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你们最困难的时候来?”
“刚开始,末将也有所怀疑,以为她是敌人派来的奸细,但后来仔细检查了她带了的两袋糠皮,觉得没有问题,便都吃了,”他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反正也不会比饿死更糟糕了……”
“之后呢?”
“啊?之后?哦,之后末将等给她指了条回大夏的路,她却拒绝了,说什么回不去了之类的,末将一想都十八年了,只怕是和北戎人孩子都生了一窝了,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就算是个北戎人了,就只好送她离开了。”
谢琰沉默了一会,才缓缓道:“是么?”
“是啊,末将和兄弟们看着她一个人上了马走的,确实没有其他人。”
谢琰听着他的描述,闹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人、一骑奔走在漫天黄沙中,麻布裹成的衣衫在风中飞扬,一群将士站在光秃秃的城楼上目送着她离去,直到风沙遮盖住那人单薄的身影,再也寻不见。
“国公爷?”
柳关峰再次出声,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所以,国公爷知道这是哪家的千金吗?末将想着要不要登门道谢,让她家里人也知道这个消息?”
谢琰摇头道:“不知。”
“哦。”柳关峰点点头,想着国公爷才多大年纪,不知道十八年前的事也正常。
谢琰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心里却信了□□分。
他默默地叹了一口气,人生啊,有的时候最怕的就是巧合。
之后一路无话,他们进京之后来不及休息便直奔皇城。
皇帝及文武百官为了迎接他们特地将早朝的时间延后,待他们风尘仆仆地赶到勤政殿时,皇帝早已经恭候多时了。
说起来,李憆刚即位谢琰便被派往云中,这么多天以来,这还是他第一次看见身为皇帝的李樘。高高的金銮宝座上,稚嫩的身形显得尤为渺小。
但谢琰仍旧是恭恭敬敬地下跪:“臣来迟,让陛下与诸位大臣久等了。”
从进门到开口,礼节上没有一丝一毫的错漏,让人看不出分毫奔波而来的疲惫。
其余将领常年驻守边关,不常进京,此时无一例外都跟着谢琰,看他行礼也跟着行礼,看他下跪也赶紧跟着下跪,生怕有逾矩的地方。
小皇帝看向底下跪的一众将士,开口道:“快快平身。”
谢琰听出了他语气中的赞赏和欣喜,心中松了一口气,道过谢后便立即起身。
圣上根本掩饰不住自己情感的流露,说明他的城府并没有想象中的深。
李樘笑道:“镇国公、还有诸位将军都辛苦了,这次你们成功击退了敌人,扬我大夏之国威,实在是功劳甚笃啊!”
谢琰始终低着头,闻言抱拳鞠躬道:“此乃臣分内之事,愧不敢当。”
李樘笑道:“镇国公与诸位将军不必自谦,尔等立下这般功劳,朕自要好好犒赏。”
说罢一挥手,一旁随侍的公公便打开早已拟好的圣旨,高声宣读:“听旨——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本朝自高祖至圣文皇帝开天行道以来,已历八世,然传至朕位,运数杳变,外有北蛮虎视眈眈,内有流寇四方作乱,值此多事之秋,朝中众人文能谏言、武能请战,上行下达,同仇敌忾,皆为我大夏栋梁之才,而尤以原兵部尚书苏喻、镇国公谢琰为甚,故赐镇国公谢琰绫罗三百匹、绸缎三百匹、南海赤珊瑚树两株、西域翡翠玛瑙两串、幻彩珍珠两斛、紫金汉白玉如意一对、赐蟒袍、绶金带、另加食邑一千户;封原云中城副将韩君望为明威将军,赏金一千两,留京赐府;封原东胜城守将柳关峰为怀德中郎将,赏金一千两,留京赐府;原兵部尚书苏喻,临危受命、忠勇可嘉、攘狄安境、宁死不屈,实乃诸公之典范,故今追其为一品太傅,于西山皇陵侧厚葬,届时须令御林军护棺椁环城游街,令百姓瞻仰其风采,并着文武百官送葬,不得有误;余下按军功大小依次封赏,并从户部拨出五万两白银,以作阵亡将士抚恤之用。”
旨意宣读完毕,谢琰、韩君望、柳关峰等磕头谢恩,一众大臣慢慢腾腾地重新站了起来,李樘满意地点了点头,笑着说:“大家都回去休息吧,退朝。”
大臣们握着笏板跪下道:“吾皇万岁万万岁!”,而李樘也在这一片呼声中离开了主殿。
勤政殿外,大臣们三三两两地走下台阶,谢琰在如芒的视线和轻声的议论中目不斜视地独自离去,怎奈刚走下台阶便被一个小黄门拦住。
他向谢琰出示了太后的懿旨,恭谨地递给他:“国公爷留步,太后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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