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谢琰又在众人的视线中转身走入内宫。
太后宫中,珠帘半卷,熏香缭绕,连殿两侧的屏风上都洒满了金箔,可谓是极尽浮华。
自从李樘即位后,卢太后一直垂帘听政,此刻刚下了朝,或许还来不及更衣,又或许是有意为之,总之谢琰一进去便看到一位身穿华丽朝服的妇人端坐在高位,明明是同一个人,但现在的卢太后似乎与几个月前的卢贵妃大不相同了。
谢琰只是在殿外远远地扫了她一眼,到了近前便老老实实地低头行礼:“微臣参见太后。”
“咔嗒”一声,卢氏将茶杯搁在茶几上,淡声道:“起来吧。”
“谢太后。”谢琰起身,却仍旧恭顺地低着头。
他感受到一道视线从上方投射下来,一动不动地落在自己身上。
殿中有一瞬的沉默,过了一会,卢太后似乎是打量够了,才开口赐座。
谢琰当然是谢了,而后坐下来。
卢太后看向他,微微笑了下:“这次有劳国公爷了。”
谢琰又立刻站了起来:“此乃臣分内之事,能为陛下分忧是臣的荣幸。”
卢太后笑得更明朗了些,抬起手掌往下压:“国公爷坐着说就好。”
等对方坐下后,她又道:“听说这次的事情解决起来挺不容易的,连兵部尚书和云中城的守将都牺牲在那里了。”
“容易解决的事不能体现我大夏的实力,”谢琰答道:“不管北戎人如何狡诈奸滑,永远只能向陛下与太后称臣,至于苏大人、李将军等……”他顿了顿,面上似有隐隐痛色:“他们在牺牲前的最后一刻仍在为国战斗,作为同僚,臣敬其忠烈气节,恨己无力施救,使陛下和太后痛失良将,臣苟活至今,却还忝受陛下赏赐,实在惭愧。”说着便撩袍下跪,声音带了几分哽咽。
“快起来,快起来。”卢太后挥手示意站在一旁的赶快将他搀扶起来。
谢琰坐了回去,双拳紧紧地握住放在两膝之上,他低垂着头,喉结耸动,似乎在拼命克制着汹涌的泪意。
“难得你如此忠心,”太后看向他的眼神多了几分柔和:“我大夏有忠臣良将,区区北戎又有何惧?你说是也不是?”
谢琰闻言原本紧握的拳头微微松开,极为郑重地点了点头。
卢太后笑了,摆了摆手示意他可以离开,并且还又添了许多赏赐。
谢琰千恩万谢地走了,一路上始终恭谨严肃,直到走出宫门的那一刻,他才无声地松了口气,而这细微的变化,就连一旁引路的小太监也没能发觉。
等回到了府门口,尚未进门,便看见门口停了一辆十分华丽的马车,马车旁站了两个人,看起来已经恭候多时。
谢琰一眼就看到那马车上的标志,他在心底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阁下可是镇国公?”那人抱拳道。
“正是。”
那人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稍稍侧身比了个“请”的手势,道:“王爷有请,国公爷快上车吧。”
动作恭谨,语气却不容拒绝。
谢琰折腾了半天还是没能进家门,他抬头望了望多日不见的牌匾,几个大字依然金光灿灿。
“那就有劳了。”他似笑非笑地说道,而后转身上了马车,没有丝毫迟疑。
两个人没料到对方这么爽快,原本准备好的和对方讨价还价的言辞也都没有了用武之地,不过转念一想,这样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他们当即不再耽误,驾着马车便向王府赶去。
一路上,谢琰都掀着马车帘子的一个角,透过那个角看街景,不知在想些什么。一直到马车停下,车外有人催促,他才轻轻放下帘角,下车理了理衣袍,看了眼那比自己的府邸气派百倍的门匾楹联,便直直地走了进去。
然而进去了之后谢琰才知道,门口的那点装饰道不尽平阳王府的半点奢华,一路走来,似乎看遍了珍奇美景,门童领着他七拐八绕,才终于走到了地方,谢琰抬头一看,竟是到了书房的院子里。
“王爷,客人到了。”门童在外恭敬道。
“进来吧。”
谢琰进门,与王府别处的奢华不同,书房里十分素净,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平阳王端坐在雕花窗格后面,宽大的袍角边闪烁着或明或暗的金纹。
几个月不见,卫宪章也并没有什么变化,分明是四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却像是三十出头,似乎李泽失势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琰儿站着做什么,快过来坐。”
谢琰听到他的称呼,身体不自觉地僵了一下,但仍是不带迟疑地走了过去,向平阳王行了礼:“晚辈见过平阳王。”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走到下位的红木椅上坐定。
卫宪章笑着点了点头,也只有在笑的时候,旁人才能从他眼角的皱纹中窥见一点岁月的痕迹。
他手中盘着两颗珠子,笑道:“果真是虎父无犬子,从前本王与镇国公府也有些交情,没想到到了霁儿这一代,两家竟生分了。”
谢琰忙起身道:“是晚辈的不是,王爷恕罪。”
“诶,”卫宪章摆摆手:“又说客气话,也怪本王,从小太惯着霁儿,将他宠成了这副目中无人的这样子,听别人说平时就没少为难你,有这回事吗?”
谢琰温和地笑了笑:“没有的事,世子心气多高,真看不惯的人才不会搭理。”
“也是,”卫宪章道:“无非是两个小辈见了面喜欢打闹,竟被不识相的人嚼了舌根,传出去难免伤了和气。”
“以前是晚辈没注意,”谢琰拢了拢袖子,低头认错:“我自会解释清楚。”
卫宪章哈哈笑道:“无妨,都是那小子的问题,怪不到你头上,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小心翼翼了,以后在本王府上大可放松一点。”
谢琰慌忙起身道谢,惹得平阳王又乐了一阵。
笑声渐止,卫宪章一手支着头椅在靠背上,另一只手缓慢地盘着珠子,嘴角还挂着笑,眼睛稍稍眯起打量着对方,过了会才开口道:“本王听说,你这次远赴边关,差点丢了命,是云中城太守勾结北戎暗害的你。”
谢琰心道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卢太后没提起这件事,平阳王这关可不好过。
然而他面上古井无波:“回王爷的话,确有此事,是我与他对质的时候他亲口承认的,可惜没什么实质性证据,之后他又趁我不注意自杀了,落了个死无对证,”谢琰叹了口气,又惋惜又懊悔:“真的不敢相信姚太守会背叛大夏,如果……如果我当时能拦住他,会不会……会不会能得到更多北戎的情报,唉……”
卫宪章闭了闭眼睛,安慰道:“不要自责了,世上没有如果,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谢琰低头沉默了一会,涩声道:“王爷说的是。”
“好了,”卫宪章笑着点了点头:“往常你总是无所事事,整日和陆家、曹家的公子吟诗作对,先帝每每和本王提起你,都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如今你在云中这一仗打得漂亮,先帝在天之灵想必也会觉得欣慰,往后你也要秉承你父亲的作风,好好地施展自己的才华,多为国家、为陛下作贡献才是。”
“是,”谢琰应得干脆:“以前都是晚辈不懂事,自以为一张纸、一支笔便能指点江山,如今亲自去了边关一趟,发觉‘空谈误国’实在是前人的经验之谈,往后这样的错误再不会犯了。”
“哈哈哈,”卫宪章抚掌大笑:“说得好,说得好啊,年轻时尚未入世便自以为看破红尘,等到年纪大些再回过头来看,就会发现长辈的劝诫总是不错的,如今霁儿也在东南小有成绩了,待他回来,你二人倒可以交流切磋一番。”
谢琰有些局促地笑了下:“也不知世子肯不肯……”
卫宪章笑道:“那小子再犯浑,你尽管来告诉本王,本王压着他与你赔礼道歉。”
谢琰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忙推辞说不用。
卫宪章招来小厮,拿了个锦盒给他,说:“送你的,打开看看。”
谢琰就着小厮的手缓缓将盖子掀开,看到里面放着一把精美的宝剑,剑鞘上雕刻着细巧的花纹,剑柄的正中央镶着一颗红宝石,谢琰双手捧起它,将它从剑鞘里拔出一点,看到剑身上刻着两个古体字:星辉。谢琰当即诧异:“莫非……这是古陈国的双璧之一?”
“不错,”卫宪章点头道:“前陈被前魏攻破国门之时,时任陈国大将军的赵麟拼死抵挡,最终战死在城门口,死时还将他的两柄宝剑—月华和星辉撑在腋下,好让自己死了也不倒下。”
谢琰将剑身收回鞘中,啧啧道:“果真是奇剑。”
东西本无奇,曾经拥有它的人是奇人,东西自然也就受后世追捧,成了奇物。
卫宪章接着道:“这两柄剑是本王几年前从一富商手中收来的,一柄给了霁儿,另一柄就给你,如今圣上年岁小,正是需要人辅佐的时候,望你们两个年轻人能保家卫国,为圣上肝胆披沥、鞠躬尽瘁。”
谢琰迟疑了一下,而后欣然收下:“那晚辈就在此谢过王爷了。”
“嗯。”卫宪章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常走动之类的话,最后吩咐人把他送回家。
折腾了一圈,谢琰回到家的时候天都黑了,他走着无比熟悉的路,进了无比熟悉的院子,而赵景德早已在门口等他,他把锦盒交给对方,便推门进了房间。
镇国公府素来冷清,只一门童一厨娘一仆婢一侍卫耳。
这仆婢自然是南雀,侍卫自然就是赵景德了,因着和他们从小一起长大,谢琰在他们面前从来都摆不出什么高姿态,他进了门便瘫在椅子上,喃喃道:“累死了……”
赵景德向他鞠了一躬道:“国公爷辛苦了。”
谢琰摆摆手,环顾着自己从小住到大的房间,忽然觉得有些口渴,伸手摸向茶壶的手柄,赵景德将锦盒搁在桌上,抢先一步帮他倒茶。
尽管三个月没回来,但屋内依然十分整洁,茶壶里的水都是新沏的,这显然是南雀在他回来前就准备好的,想到偌大的府邸只有她一个丫鬟,谢琰忍不住叹息道:“辛苦她了。”
赵景德将倒好的茶端到他手边,闻言似乎有些不解:“这都是我等分内之事。”
谢琰沉默地品着贡茶,过了一会,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神短暂地暗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辛苦了。”
赵景德不明所以。
又过了一会,谢琰将茶杯喝了个底朝天,才满足地放下茶杯,起身打开了桌案上的锦盒。
赵景德到底也是习武之人,见到盒中的剑眼睛都直了:“好漂亮的剑……”
谢琰嗤笑一声,把剑稍微□□一段,给他看那两个字。
赵景德激动道:“星辉?是前陈国赵麟的两柄宝剑之一?!”
“是。”
“这……属下冒昧地问一句,此物国公爷从何处得来?”
谢琰淡声道:“平阳王送的。”随后又把卢太后和卫宪章先后邀见的事大概说了。
赵景德听后皱着眉,有些紧张:“怎么刚回来就被他们一前一后地叫去,这……”
朝堂的局势赵景德懂得不是太多,但他本能地觉得麻烦。
“意料之中的事。”谢琰握住剑柄将它整个抽出来,剑尖在摇曳的烛光中闪着寒光—它的每一寸剑身都曾浸染过主人的鲜血,一夕出鞘,好似有万千冤魂在剑锋下鸣叫、震动。
谢琰用两根手指轻抚剑身:“卫宪章说这剑原主护国而死,因此是忠义的化身。”
“好像是有这么种说法,”赵景德道:“据说赵麟将军当年为这两柄宝剑取名的时候,就是希望自己身为臣子,能像星月护卫太阳一样护卫着国家的君主,后来他战死疆场,也果然守住了诺言,这剑因此价值连城,只是没想到如今竟在平阳王手中。”
“是吗,”谢琰轻笑一声,将剑插回去,丢回到盒子里:“人人皆言“众星拱月”,也不知这满天星辰护的是太阳还是月亮。”
“国公爷?!”赵景德震惊。
谢琰看了他一眼,盖上盒子,笑道:“随便说说,别当真。”
赵景德松了口气,无奈道:“老爷以前也有把好剑,每回出征都带着它,后来自然也带着它长眠于地下,国公爷也是时候有柄好剑了,只是这是平阳王送的,若带了出去让圣上或是太后娘娘看见,这可如何是好?”
谢琰摆了摆手,示意他把剑收下去:“我以前的剑用惯了,暂时不换了。”
赵景德捧着手中的匣子,心底为宝剑蒙尘而感到可惜,但又无可奈何,他知道谢琰此刻已然非常劳累,劝了句早点歇息后便退下了。
谢琰吹灭了灯,躺在床上,本以为自己应该能很快睡着,谁知盖着被子盯着帐顶,脑袋却愈发地清醒,他翻来覆去,无数个破碎的画面,无数个样貌各异的人脸争先恐后地涌入他的脑海,怎么也无法驱散。
时间一长,他愈发感到烦躁。想起在云中的时候治好的失眠,不知怎么回到京城后又发作了,分明那时周围都是陌生的环境,而自己又前路未知,却反而睡得踏实,这实在是不合常理。
黑暗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见,嗅觉却好像比白日里更敏锐,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飘进他的鼻子,气味淡到差点令他以为是错觉。
似梅似荷,幽然深远,莫名地感到熟悉,又莫名地令他感到安心。
谢琰没有放任自己就这样睡过去,他猛地起身,重新点燃了烛灯。
在自己的房间内搜寻一圈,最终视线落在了床旁边的衣柜。
他打开柜门,一件一件地翻着自己的衣服,一直翻到最底下,看到了白心芷送他的那件大氅。
自己先前让赵景德随意收起来,没想到他放到了这里压箱底。
他把那件大氅拿起来抖开,一阵清香淡雅的气味扑面而来,这香味近处闻也觉得淡,没想到能飘那么远。
他皱着眉仔细检查了一下,发现衣服本身没有什么味道,香味是从领子的毛圈中散发出的。
谢琰拔了两根毛捻了捻,心想明天定要让人查查这毛的来源。
他拎着那件大氅的毛领,一面怀疑这香味有问题,一面又迫不及待地想要睡着,一番思想斗争后,最终生理需求战胜了理智,反正在自己家里,就算有问题也出不了什么事。
这样想着,谢琰甩手就把大氅盖在了被褥上面,自己灭了灯,一骨碌钻进来被窝。
浑身上下都被温暖舒适的气息包裹,好像整个人飘在云层之上,不一会儿他就进入了梦乡。
梦中的自己还是每日和同伴一起去学堂,回来的路上有说有笑,一阵风裹挟着柳絮吹来,呛得自己直咳嗽,也惹得同伴哈哈大笑。穿过长长的闹市,拐过街角,煦日朗空、红桃绿柳,映衬得那扇熟悉的朱门更加明艳。
眼前的那门不再是紧闭着的,门口的石狮子也不再张牙舞爪,温顺地好似一只大猫。门内隐隐有笑声传来,温润浑厚的男声,轻柔甜美的女声,渐近的脚步声,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门内的这对夫妻正在满怀欣喜地迎接他们放学归来的孩子。
谢琰从来没见过睡梦中的自己——恬静的脸庞,微微翘起的嘴角,一缕鬓发贴着唇缝。
月光透过窗柩,洒在床上,祝福着少年人的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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