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谢琰五更之时被赵景德叫起来,随后照常上朝下朝,一切都恢复了之前的样子,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又好像一切都冥冥之中有了变化。

    高耸的城门在日光的赵耀中缓缓打开,下朝的大臣们三三两两地迈出宫门,许是因为边境之危暂时解除了,众人脸上的神情都轻松了不少。

    赵景德立在马车旁翘首以盼,看着朝臣一个个地出来,互相寒暄,然后上了自家的马车,扬长而去。人来人往,却怎么也找不到谢琰的身影。

    等了好久才看到谢琰在最后面慢慢悠悠地走出来,甫一看见他,赵景德便立刻迎上去:“国公爷迟迟未出来,属下还以为您又被留了。”

    “确实留了,”谢琰的声音听起来兴致不高:“出宫门时被韩君望拉住聊了几句。”

    “他?”赵景德心下诧异,一手拉开车帘,一手扶着谢琰登上马车。

    “你也进来罢,我有话与你说。”

    “是。”赵景德也弯腰跟了进去,坐在了下首。

    “韩君望跟我说,柳关峰昨日下朝后便在京城到处问关于姜氏的事情,只是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又有几个人记得。”

    赵景德闻言诧异道:“当年北戎洗劫京城,多少比姜氏身份高的贵女都遭了殃,除了曹公子,谁会在意一个侍郎千金的下落?再说了,被掳到北戎的中原女子多了去了,国公爷又怎么能确定她就是姜姑娘呢?”

    “虽不能确定,但也是十之八九,”谢琰叹了口气道:“总之重点不是这个,若是此事传到世文的耳里,恐怕又要撒一番酒疯了。”

    “这……他迟早要知道的罢,事情已经变成这样,国公爷还是顺其自然吧。”

    谢琰靠着车壁,手指笼在袖子里,眼睛没有焦准地盯着前面。

    沉默了一会,他才道:“韩君望答应我以后会多提点柳将军,想必今后不会什么都往外说。”

    赵景德一下就明白了他的隐忧:“国公爷可是担心他将您与他在边境的谈话泄露出去?属下瞧他也不像是个不讲诚信的,他既答应了您保密,想必也不会乱说。”

    又是一瞬沉默。

    “你说得对,”片刻后,谢琰道:“这次是我疏忽了。”

    “不是您的错,”赵景德宽慰道:“谁能想到他初来乍到便如此胆大莽撞呢?幸好这次也不是什么大事,今后有韩将军看着他,应当出不了什么岔子。”

    谢琰的身子逐渐放松了些,他叹了口气,似笑非笑道:“怪不得他和李大胆能成为莫逆之交。”

    赵景德亦笑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

    谢琰笑了笑,不再说话,而是把头往后靠,阖上眼睛闭目养神。

    一声声清脆的马蹄声中,马车载着大大小小的官员飞奔回他们各自的府邸,他们或得了差事迫不及待地去办,或累了一早上想赶紧回去和家中美娇妾寻欢作乐。

    然而也有人,下朝后并未急着回去,而是主动留了下来。

    皇宫勤政殿外

    太监操着手一路小跑出来,满脸堆笑:“卢侯爷,您怎么来啦。”

    卢桐站在殿外,也不正眼看他,只是向着门内道:“本侯有事要求见陛下。”

    “这……”太监脸上的笑容顿时卡住,他回头望了一眼门内,悄声道:“崔阁老在里头呢,侯爷要不过会再来……”

    卢桐闻言狠皱了下眉头,他甩了甩衣袖道:“不必了,本侯就在这等。”

    “哦,好好……”太监陪着笑退下,一边小步溜走一边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

    勤政殿内,崔庆之恭恭敬敬地立于堂下,双膝一屈就要下跪,李樘见状忙走下位置要拦:“先生这是做什么,快快请起。”

    崔庆之却执意不起:“陛下,礼不可废。”

    李樘听后只好松了手,站直了身体受了他这一拜。

    “陛下,您如今是君主,一言一行须慎之又慎。”

    李樘伸手将他扶起来,瘪了瘪嘴道:“是,先生教训得是——”说罢便一撩衣袍坐回了原来的位置,而在他背过身去的时候,崔庆之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先……崔爱卿前来有何要事?”

    “仍旧是为了改革一事。”

    “是先前在朝堂上提过的吗……”李樘迟疑了一瞬,道:“这……当时是边境战况未明,如今镇国公已得胜归来,想必几年内都不会再有大的争端,再说了,上次提起这件事就当堂遭到了众多大臣的反对,若是……”

    “陛下,”崔庆之道:“不论此战输赢如何,改革都应是势在必行的,否则等到哪一天北戎人站在京城的城墙下向我们摇旗示威,到那时再想改革就晚了。”

    “这……您说得对,只是……”

    “陛下若是担忧大臣反对,微臣自有办法。”

    “哦?能有什么办法?”

    崔庆之抱了抱拳,缓缓道:“现如今国库空虚,兵力不足,归根结底是原有的兵役、赋税、官制等已经不再适用了,需要变革,朝中诸位大臣若既不愿支持改革,也不能另想办法为陛下分忧解难,便只能自捐财物了。”

    李樘乐了:“这倒是个好主意。”但他只是短暂地笑了一下,之后又蹙眉陷入了沉思。

    崔庆之眯了眯眼睛:“陛下似乎仍有疑虑。”

    “唉,实话与先生说了罢,”李樘像是闷坏了,逮着机会便一股脑地全说了出来:“昨日下朝后舅父责怪朕将留给他推荐之人的职位封赏给了韩、柳二将,可朕也委屈,是,朕是先前答应过他任用他推荐的那两个人,但韩、柳二将战功显赫,朕必须要有所表示,朝中又暂时没有其他空出来的实职,朕便想着先将这两个封了出去,以后有了其他空位,再用舅父推荐的人也不迟……先生您说,朕哪里做错了?”

    崔庆之听后笑了:“陛下既自觉无错,又何必惶惑不安呢?只是微臣还是不明白,这与改革一事有何联系?”

    “那日在堂上,改革之事一经提出,舅父反对得尤为激烈,”李樘叹了口气道:“朕不愿因此与母后生分,背上个打压母族的名声。”

    崔庆之闻言先是沉默了一会,而后突然毫无预兆地“噗通”一声跪下,把李樘都吓了一跳:“先生这是为何?”说着就要用手去拉他。

    谁知崔庆之却顺势磕了三个响头,长跪不起:“陛下请听微臣一言。”

    李樘无奈收回了手:“先生请讲。”

    崔庆之跪直了身子,双手相叠行礼道:“元丰十四年,北戎王卡塔尔率部南下,叩开了京城的大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幸而诸将奋力抵抗,我大夏基业才得以保住,此后我朝与北戎订立契约,每年向其缴纳岁贡,以保边境无恙。可这十八年来,北戎非但没有恪守诺言,反而愈加嚣张、屡屡犯境,我朝也曾小幅反击,却仍是效果欠佳,此一战破釜沉舟,洗刷了我大夏十八年来忍气吞声的耻辱,不可谓不大快人心。”

    “可是,陛下,”崔庆之逐渐哽咽了:“若是几年后,或是更短的日子里,北戎人再次卷土重来,该怎么办?可用的能将就那么几个,用一个少一个,再者,打仗又岂能全靠统帅一人呢?陛下,每年的岁贡早已掏空了国库,今年年初西北雪灾,东部饥荒都快拿不出钱赈灾了,四地民怨沸腾,再不整治,等到下次与北戎决战时,只怕是全国上下再没一个壮丁、一粒军粮了!”

    李樘神情严肃,对方的言辞每恳切一分,他的眉头就蹙紧一分。

    殿堂内有片刻寂静,随后只听见一个稚嫩又低沉的声音响起:“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千真万确,”崔庆之微微抬起头道:“陛下若不信,大可亲自去那些地方看一看,微臣若有半分夸张,便不得好死。”

    李樘背着手转过身去,不一会又回头:“如此说来,改革易制确实迫在眉睫?”

    崔庆之道:“确实迫在眉睫。”

    李樘皱着眉沉思了一番,终于,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地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朕继承先祖之位,理当事事以大夏为先。”

    说完,他便走下去把跪在地上的崔庆之扶起来:“好了,朕已经答应了,先生可以起来了罢?”

    崔庆之缓缓站起来,向着李樘郑重地行了个礼:“多谢陛下。”

    “若要改革,何妨详细说说?”

    “回陛下,国库之源在于税收,税收之源在于田制。前朝不允许田地买卖,致使许多良田因管理者经营不善而荒废,因而大夏开国伊始,高祖便规定农田私有,可自由买卖,然长此以往,却使富庶者愈加富庶,贫穷者愈加贫穷。失地农民迫于生计只得租借富户的田地进行生产,然而生产出的绝大部分粮食都缴纳给了田地的主家,遇到荒年,更是入不敷出,极易激起民变。每到这时,朝廷都会下令减免灾地的赋税,然而上头的田户得了减免,却不肯给下头的租户也减租金,朝廷的救济并未落到真正要救济的人头上,这问题也并未被解决。”

    李樘道:“那这土地自由买卖不行,难道还要收归国有不成?”

    崔庆之道:“不许买卖的弊端前朝已有前车之鉴,更何况田赋制度关系到国之根本,岂能说变就变?”

    “那当如何?”

    “臣法有二,根据官职、爵位设立规制,规定每户人家最高或最低拥有土地亩数的限额,设立分级收税制度,田地越多的人家,平均每亩田需要收的税就越多,此为其一;另外,朝廷也可收购一部分田地,让各地驻军闲时耕种,同样也要收租,其余留作军粮,此为其二。”

    李樘歪着头想了一会,道:“确实是好办法,接着说。”

    “除了土地兼并外,官员冗杂也是导致税收不上来的缘由之一。”

    “官员冗杂?”李樘似乎有些不解:“朕从前听师傅们说,我大夏的科举已经比往朝都要严苛许多,即使是授了官,也有三年一次的政绩考核,考核不过关的也可能会被贬职,甚至是罢免,从上到下、大小官员无一不是朝廷直接派遣,怎会有冗余之人?”

    “问题就出在这里,”崔庆之不疾不徐地道:“早先地方官员县令之上有知府或太守,那知府或太守之上呢?便是朝廷了。可后来朝中众人逐渐发现,若有急事需同时调遣两州人马,便须另派一钦差前去统辖,若是调遣途中发现,还需经过第三个州呢?那便又要上报朝廷,再派一钦差,如此一来,效率大打折扣。于是,中央便将几个州划为一个省,在每一省派一巡抚,以统筹省内事务,后来,又派遣总督统辖相邻两省事务,这样一来,各知府、太守上报中央便总要通过巡抚和总督,地方上想要办什么事往往放不开手脚。”

    “这……”李樘道:“原先派遣巡抚和总督也是权宜之计,事情办完便会把他们都召回京,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竟让他们常驻在地方了。从今日起,凡中央派遣地方的,事情办完后立即调回,不得在地方上逗留。”

    “陛下圣明,”崔庆之又鞠了一躬道:“巡抚和总督本就是京官兼任,常驻地方难免有隐患,有事派遣,无事召回,正是上上策。此外,还望陛下在每次官员考核后不急着调动职位,有时一个地方刚有些成绩,官员便又换了一批,之前的所有举措都要推倒重来,反反复复,实在是浪费。”

    李樘点头:“好,都依先生。”

    又道:“先前兵部交上来的账册朕也都看过了,别的朕也不是太明白,只是这每年适龄充军的男丁确是越来缺少,先生可知为何?”

    “这便是臣接下来要说的,”崔庆之笑道:“我大夏朝的兵役制度是所有适龄平民男子皆要服三年兵役,有的商贾人家不愿意,便三天两头搬迁,各州县又没有明确的人丁记录,因此便漏了许多壮丁。”

    “原来如此,”李樘道:“先生解答了朕的困惑。如此一来,要解决这一问题则必须要普查各州县的人丁?这恐怕不是一时半会能完成的。”

    “是,”崔庆之答道:“虽然工程浩大,但这却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

    “有了明确的人丁册,便不怕有漏网之鱼,这是一点,”他接着道:“此外,‘一刀切’的做法也多少有些不近人情,微臣建议按男丁的家境划分兵源,如让家境较为殷实的驻守内地,派家境贫寒的戍边,同时鼓励商户子弟从军,立功封职,还可以让家境殷实着自备钱粮衣装从军,这样便可又省下一笔军粮。”

    “好,好,”李樘拍手笑道:“就依先生之言!”

    他欣喜地在台阶上走上走下,时不时地拿手叩着桌面:“如此一来,我大夏就有救了!现在朕全权委任你进行改革,如有不服,只管叫他们来找朕!”

    崔庆之郑重拜谢:“微臣多谢陛下信任。”

    勤政殿外,崔庆之刚跨出门槛,迎面看到卢桐等在外面,便笑着点了点头。

    只可惜对方并未回礼,只是拿眼角轻轻地扫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道:“本侯还在想,谁能叨扰圣上这么久,原来是崔大人啊。”他轻哼了一声又道:“圣上重情重义、待人宽容,年幼时曾跟随你研读四书五经,到了现在还敬你一声先生,只不过,不论学生如何尊重先生,先生也总不能倚老卖老,崔大人,你说呢?”

    崔庆之步下一顿,而后笑着与对方擦肩而过:“侯爷说笑了,臣始终恪守本分,不敢有丝毫僭越。”

    卢桐看着他捻着胡须缓步走下台阶,心里嗤笑一声,转身走进殿内。

    李樘看到他先是愣了一下,而后起身笑道:“舅父怎么来了?”

    卢桐在殿堂中央站定,两手相叠向前一拱道:“臣为先前殿内所议变革一事而来,那日崔首辅于朝堂之上提出变革一事,臣极力反对,如今镇国公等得胜归来,战争告一段落,臣仍旧觉得此时应当安抚百姓、休养生息,不宜再大动干戈。”

    李樘无奈地摇了摇头:“舅父晚了一步,方才朕已经答应了崔爱卿改革的事,并全权交由他来完成,朕相信他会平衡好的。”

    卢桐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又道:“崔大人平日就十分操劳,如今一个人办这么大的事,是否不妥?”

    “君王一诺千金,”李樘笑道:“朕既答应了他,便不能反悔,舅父若是想商量有关事宜,还是应当直接找崔爱卿面谈为好。”

    “这……”接连被拒绝了两次,卢桐的脸上渐渐挂不住了,但他也终究没能发作,只是朝对方行了个礼道:“既如此,臣告退了。”

    “舅父慢走。”

    “气死我了,气死了,唉!”卢桐刚进太后寝宫,便忍不住咒骂道:“崔庆之这个老东西,仗着教过皇帝几个字,就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好了,兄长,此处也不是宫外,说话仍需注意些。”

    卢桐骂了两句,情绪逐渐平复下来:“太后娘娘什么时候去向皇帝说说,你才是他的母后,我们卢家才是把他扶上位的功臣,他如今怎么竟向着外人?”

    卢太后挠着怀里的波斯猫,道:“对于天家而言,谁又不是外人?”

    “这……那往后……”

    “兄长莫急。”卢太后松开双手,波斯猫从她的膝头跳了下来,落到地上伸了个懒腰,而后又慢慢悠悠地晃到珠帘后面,寻了处角落舒舒服服地窝了起来。

    “樘儿这孩子,刚出生便被抱走,交由乳母喂养,未满三岁,又请了师傅来教习字,哀家说是他的母后,到头来陪在他身边的时间还不如几个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小黄门,”卢太后说着,眼里流露出罕见的愧色:“这孩子心软,哀家是知道的,那日先皇出灵前,哀家跪着哭着求了他,他才答应照哀家的话去说,也许他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做,也许他什么都明白,这孩子年少即位,虽稚气未脱,办起事来倒也有模有样,他远比我想象得要聪慧得多……”

    卢桐皱着眉沉默着,没有打断对方的话。

    “兄长,你是知道的,不管怎样,我永远是卢家的女儿,从小到大,只要是爹爹和兄长想让我做的,我没有不做成的。”

    “是,我知道。”卢桐点头,面露赞许之色。

    “皇帝年少重情,只要卢家不与天家作对,就永远是他的母家,”卢太后顿了顿道:“皇帝信任的人,也该是我们信任的人。”

    “这……”

    “崔首辅也好,镇国公也罢,皇帝爱用谁就用谁,横竖只是一般臣子罢了,何必与他们过不去?”

    “唉,话虽这么说,但这样下去,在宫内任要职的就都不是我们的人了,长此以往,卢家必将式微。”

    “那就想办法让他们变成我们的人,”卢太后道:“但凡事也不能做得太绝,需要找到一个度。”

    卢桐盯着脚下精美的地毯看了一会,而后抬头看向妹妹:“我明白了。”

    “嗯。”卢太后闭着眼睛点了点头,手撑着额头,眉间有些细微的褶皱,或许连她自己也没有察觉到。

    “累了就早些歇息吧,”卢桐心底暗叹妹妹这段时间的变化,起身辞别:“微臣先告退了。”

    卢太后勉强睁了下眼皮,摆了摆手:“兄长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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