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慢走。”
赵景德拎着大氅走出了毛皮店,钻进了停在路边的马车里。
“如何?”
“掌柜的说这大氅领子上的一圈毛乃是上等的狐狸毛,柔软细腻,颜色纯白,从中散发出的香味具有安神的作用,应该是有人特意撒上的。”
赵景德眼见得谢琰的眉头越皱越深,手指搭着下颚,在话语停顿的间隙也一直保持着沉默,却让自己有几分不知所措。
“属下之前也去药堂问过了,那里的先生也不知是这安神香何种配方,似乎与市面上常见的都不一样,但应该对人体是无害的,那位大夫还说,这香闻着沁人心脾,若是知道了它的配方,应该能卖不少钱,”赵景德说罢还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国公爷,您觉得呢?”
谢琰瞥了他一眼,总算舍得把手指拿了下来,又转而掀开了马车的车帘。
帘外是车水马龙的街景,街边的店铺内人来人往,掌柜们总是满脸堆笑地邀请客人进来瞧瞧,又一脸赔笑地送走他们,笑起来时的满脸褶子却显得他们原本富态的身体更加憨态、笨重,好像沾了猪油的肥腻的肉包子,让食不果腹的穷苦百姓向往不已,又让吃惯了山珍海味的达官贵人心生鄙夷。
看了一会,他便觉得无趣,放下帘子倚回柔软的车座靠背,一转头便看到赵景德仍在等着他的回答。他们那样熟悉彼此,以至于每次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就能猜到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谢琰轻声笑了笑:“想知道配方,便只能问制作者本人了。”说罢,他的神情又一瞬间严肃起来,正色道:“今晚和子照他们在醉仙居约好了,是时候该去了。”
赵景德惊诧于他神色变幻中一闪而过的讥诮,那眼中转瞬即逝的寒光让自己忍不住怀疑是不是看错了,但当他嘱咐完车夫又转身回来的时候,谢琰已经合上眼睛靠着座椅歇息了。
赵景德知道他在颠簸的马车上是无法入睡的,但他还是悄无声息地坐在下首,尽量不去打搅到对方。
大约两刻钟后,一辆马车在醉仙居门口停下。谢琰抬步跨入门中,店内的掌柜亲自出来迎接,将他往楼上的包间里引。
作为整个京城最大的酒楼,达官富贵自然是见得不少,可尽管如此,他也不敢有丝毫怠慢。
掌柜轻轻敲了敲包间的门,在得到回应后双手推开,侧过身向谢琰鞠了一躬道:“您请。”
谢琰看到宽敞的包间内聚着四个再熟悉不过的人,桌上早已摆好酒菜瓜果,几个空的酒壶散落在地上,似乎已经有人醉倒在酒桌上不省人事,满目狼藉中只有一个朝东的位置被空了出来——他们在等谁似乎已经显而易见。
幸而不论什么时候,陆煜总是清醒着的,他看见站在门口的谢琰,朝他摆了摆手。
谢琰也笑了,他踏进装饰精美的屋子,走到他手边坐下。
陆煜什么也没说,而是先给他倒了一杯酒。
谢琰看了对方一眼,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紧接着手里的酒杯又被满上。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好再一次干掉杯里的琼浆。
等到陆煜第三次把酒满上的时候,宋哲远突然从旁边扑过来,一把搂住谢琰的脖子,玩笑道:“谢兄,约好要一起赏花的,如今却过了时节,罚三杯酒已经算是便宜的了……”
他也喝得有几分醉,扑过来的时候没控制好力道,撞得谢琰的脑袋一偏。
谢琰倒也不恼,只是不知是不喜他身上的酒气还是因为什么别的,他不自觉地往旁边避了避,轻声笑道:“说来也是我理亏,到底认罚了。”说罢,拿起酒杯仰头饮尽。
薛毓听到动静,缓缓醒了过来,伸了个懒腰后才看到对面的谢琰,忍不住欣喜道:“总算来了。”
谢琰抬头看向面前的两个人,这才发现薛毓只不过是睡着了,而曹世文则是真的醉得一塌糊涂。
薛毓解释道:“和你一起回来的那个将军似乎带回了姜姑娘的消息,不知怎么一传十十传百地就进了他的耳朵。”
谢琰垂着眼睫,语气里带着些许的遗憾和惋惜:“还没确定就是她。”
薛毓叹了口气道:“谁都清楚天下没有这样巧合的事,否认也只是自欺欺人而已。”
这下轮到谢琰沉默了。
“这件事本应由我亲口告诉他的。”
“得了吧,”宋哲远的手臂还搭在谢琰的肩膀上,大大咧咧地朝他道:“这事从你嘴里说出来只怕会让他更难过,我就不明白了,不就一个女人嘛,有什么好稀罕的,再说他们那时候才多大,小孩子家家的约定有必要这么当真吗……”
“哲远。”薛毓轻斥一声,宋哲远便撇了撇嘴,不再说话了。
随后薛毓便趁机转换了话题:“原本说是只去一个月的,转眼就过去了三个月,这次和北戎的摩擦事发突然,你在云中的时候,我们也为你提心吊胆,但是不论如何,现在平安回来了就好。”
“是啊,”谢琰笑了笑,也顺着他的话说下去:“谁能想到,十八年来都没什么大事发生,如今竟让我给赶上了。”
“也亏得你不负镇国公的名号,真把敌人给打退了,一下子那些平素里说你无能懦弱的人全都闭口不言了,朝中的风评一下子转了向。”
“谢兄,你……你厉害……”宋哲远一手搭着他的肩膀,一手竖着大拇指:“那种……形势下还能力挽狂澜,你牛哇……这下看谁还敢说什么……”
谢琰任由他搭着,玩笑道:“能被四大才子青睐,实乃某之幸,敢不在外效命?”
宋哲远哈哈大笑起来,一会俯身捶桌子,一会儿又仰着头靠在椅背上换气。
薛毓有些无奈,但也不再和醉汉计较,只是面有忧色地道:“如今你已崭露头角,再想置身事外可难了。”
谢琰拿起酒杯酌了一口,苦笑道:“我有什么办法。”
自己从小就爱和文人厮混在一起,世人都道自己空好附庸风雅,却无半分骨气,京城诸贵族子弟无不引以为戒。而自己无论走到哪里,总能听到细微的议论声从无处不在的角落里传来。
“做人千万不能和那小国公一样,连模仿书生也只学像了一半的习气。”
“唉……可惜了老国公只留下这么一个儿子,不然……”
“忠勇之后,功勋之家,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避事不怕事,这是陆煜的父亲——同时也是自己的世伯教给自己的,想到这里,谢琰忍不住看了身旁的陆煜一眼,自从踏进这个门后,对方除了给自己倒了三杯酒外什么也没说,这实在是不像他。
然而此时的陆煜却并没有看向他,而只是端着酒杯出神,似乎心中有事。
谢琰低头笑了笑,又抬头看向对面的薛毓:“我有数,不必担心。”
然而此话一出,薛毓的神情不仅没有放松下来,反而更加严肃。他用细长的眼睛注视着谢琰,沉默在无言中涌动。
过了一会,他移开了视线,像是感慨,又像是惋惜:“你总是有数。”
两道鼾声在室内此起彼伏,侧头一看,宋哲远不知什么时候也睡了过去,他歪着头靠在椅背上,两只手笼在袖子里,呼吸吹进衣领的声音也清晰可闻。
“咚咚”,薛毓轻轻敲了敲陆煜面前的桌子,惹得对方回神。
“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
“嗯?你们聊完了?”陆煜笑着伸了个懒腰:“聊完了该我了。”
说罢起身推开身后的雕花门,转头向谢琰道:“这里的夜景不错,要来看吗?”
薛毓知道他们有单独的话说——他似乎早就已经习惯,见状也就不再打扰,而是识趣地先行离开。临走时,还不忘把醉倒的曹世文和宋哲远送上他们自家的马车,并嘱咐车夫将他们平安送回府。
雕花门后是一个三尺宽的小阳台,站在上面确实可以将远近的街市都纳入眼底。
谢琰和陆煜就站在上面,目送三个朋友先后离开。
四周还是那么喧嚣,身边却一下子冷清了下来。
陆煜趴在栏杆上,饶有兴致地看着底下店铺门口挂的各式各样的花灯,有仿动物造型的,有传统的六角型,上面绘着仕女或是花草山石的,总之个个栩栩如生,流光溢彩。
“这夜景难道不美吗?怎么觉得你兴致缺缺?”
谢琰似乎觉得有些好笑:“怎么,在京城这么多年没看够?”
“啧,”陆煜直起身板摇了摇头:“景色么,也就那样,关键是要和知己好友一起赏玩才有意趣。”
谢琰笑道:“很难不赞同。”
“城里的景色大都千篇一律,从前我在广西的时候,见过不少灵秀山川,每每想要提笔写诗作画,又总觉得诗画都不能表现自然美景之万一,那时我便想,若是你们几个能和我一道观赏这眼前景象,不必吟诗作赋,甚至都不必开口,只需于静默中细细感受,便能一同遨游于自然之气中,那是何等欢乐!”
谢琰似乎觉得有趣,看着他笑而不语。
“可见美食、美景、美酒都不如合乎心意的人相伴在身边,独自一人终究是难以享乐。”
谢琰已经料到对方想说什么了,但他还是摇了摇头:“这是我的选择,你们不必为此感到担忧。”
“不是担忧,只是让你知道我们不会离你太远,仅此而已。”陆煜道。
谢琰闻言愣了一下,而后笑了,这次他不仅是脸上有了笑容,就连眼睛里都有了笑意。
“谢谢。”语气郑重而又诚恳。
陆煜低头轻笑一声,抬手轻轻揽过他的肩膀:“本来想着等你回来后,五个人团聚在一起喝酒、划拳、吟诗,格外轻松,谁知今日的氛围却是我没有料到的。”
“我也未曾料到,”谢琰苦笑道:“说来也怪我,毁了难得的相聚。”
“你当大家傻,看不出你心里积郁的事?”陆煜慨叹道:“看破不说破罢了。”
“那完了,”谢琰半开玩笑地说:“连你们都看出来了,那朝中的那些老狐狸更是都知道我想干什么了。”
“可不是吗,你得胜的消息一传回来,朝中就炸开了锅,有夸你虎父无犬子、一鸣惊人的;也有说你故意隐藏自己、居心叵测的;甚至还有传你勾结北戎,事后又拿姚太守顶包的,总之,众说纷纭。”
谢琰叹气道:“幸好还有当地的其他官员为我作证,不然可真说不清楚。”
“总之,之后你万事都要小心,既然事情已经变成了这样,朝中各方势力势必会在意到你,也许有人已经在着手争取你了,有句忠告我一定要告诉你,不要总是想着置身事外,必要时候要果断做出决定,不管怎样,一定要竭尽全力保全自己。”
谢琰沉默了一会,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道:“我会活到查清真相的那一天的,我保证。”
陆煜抱着臂看了他片刻,忽然开口道:“三个月不见,你变了不少。”
谢琰无奈笑道:“我有吗?”
“从前你有不同意见总是会直说的,现在你却回避重点。”
“我以前也这样,只是……”
“只是你头一次用在我身上。”
谢琰再次陷入了沉默。
“我真好奇你在边疆都经历了什么,虽然早就知道是九死一生,但现在看来这趟远行对你的影响似乎比我以为的还要大,不,说不定比你自己以为的影响都要大。”
“人总是在不断变化的,”谢琰总算开了口:“但人的本质是不会轻易变的,这点信心你总要有。”
“我当然有。”陆煜笑道。
“总之,你自己想清楚就好,”他耸耸肩:“说点实际的,先前我给你的信收到了吧,那可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查到的,蔡旭的后人如今人在苏州府,过段时间我再派人去探查,一定把他的底给掏出来。”
谢琰沉思了一会,道:“你派的谁去查这件事?”
“一个名叫‘陆展’的,原先是个脚夫,后来是父亲在桂林府下乡巡察时结识了他,不仅颇为赏识,还收归到门下,之后又由我从广西带回京城,为人办事绝对可靠,不该知道的绝对不会多问,你大可放心。”
“你们陆家的人,我哪有不放心的,”谢琰笑着回道:“不过陆伯父鲜少收门客,要得他赏识可不容易,这个陆展,我倒是有些兴趣。”
“有空让你们见见,他生性健谈,很是讨人喜欢。”
“哦?”谢琰笑道:“那定是要见见的。”
两个人站在露天的阳台上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几杯薄酒下肚,冷风一吹,似乎都有些醺醺然。
大夏是没有宵禁的,街上贩灯的商贩会推着一车琳琅满目的商品四处吆喝,酒肆里喧嚣的人声会沸腾到天亮,舞馆乐坊里传出的丝竹声不绝于耳,飘散进微凉的晚风中。
到了后半夜,此起彼伏的喧闹逐渐归于平静,街上的人影也渐渐变得稀疏,绝大多数的商铺都歇业了,仅有几个生意不好的小摊贩也不知是无心休息,还是怕被家里的婆娘唠叨,依然不知疲倦地推着他们破旧的货车穿梭于街坊小巷。
但尽管如此,他们也不敢再大声吆喝,生怕吵醒了已经熟睡的居民。他们只是拿个小棒槌,一下一下地敲击着货车的把手,希望有尚未入眠的人还需要他们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把劣质的小梳子、一个皂荚盒,或是一碗早已冷掉的小馄饨。
车轮在青石板上咯吱咯吱地碾过,一声声沉闷的击打声回荡在空旷的街道。
谢琰把马车扔在了酒店门口,自己一个人步行回家,他把外袍脱了下来抱在手里,想让清冷的空气带走自己身上的酒意。
明月高悬于空,走在街上,只能从两旁屋檐的间隙中窥见他的身影。
喧嚣后归于平静的城市,抑或是百年如一日苦寒的边塞,究竟哪处的月亮更寂寥些?
谢琰竟发觉自己无法给出答案,那么和自己一道回来的韩君望和柳关峰呢?之前在广西待过一年的子照呢?甚至是早已长眠于地下的父母,当年也有过这样的困惑吗?
也许每个人的答案都不同,毕竟每个人的想法总是不一样,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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