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无论前一天晚上歇息得有多晚,或是熬夜苦读,或是纵情声色,第二天都要准时上朝。
为人臣子就是这样,无论身居多么重要的位置,都不能率性而为。
不,准确地说,是朝堂上的所有人,包括年纪尚小的皇帝,都必须遵循规章制度,尽好应尽的职责。
谢琰昨晚三更才回府,回去后也睡不着,索性让南雀煮了碗醒酒汤,之后又在书房里看了会诗集,转眼就到了寅时,要出发去午门外候着准备上朝,如此算下来,他昨晚其实一整晚都没睡。
皇帝身旁的大太监依然拖着又尖又长的腔调宣布环节,老态龙钟的大臣们依旧喋喋不休地汇报着冗长的政绩——今日的朝堂似乎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同,依旧是那么沉闷而无趣。
就在谢琰头脑逐渐昏沉的时候,却听见坐在上方的皇帝清了清嗓子,道:“诸位爱卿若没有别的要汇报的,那朕要宣布有关改革的事宜了。”
此话一出,朝内一下子炸开了锅,交头接耳声此起彼伏。
“敢问陛下,是哪一项要进行改革?”
“所有,”李樘稚嫩的声音掷地有声:“官职、兵役、田制、赋税,都有改革措施。”
“什么?!”
“这么多!这是要大动干戈啊!”
“祖宗的制度岂能说变就变?这万万不可!”
一部分的大臣立刻表示强烈的反对,而更多的却是互相看来看去,似乎都在观望。
“此次与北戎开战取得胜利,这段时间边疆暂时没有忧患,应当趁此时机改革利弊,强兵富国,以备不时之需,”李樘接着道:“至于诸位所说的祖宗之法不可改,朕以为,先祖所建立的规章制度都是为了能使我大夏福泽千年,使百姓安居乐业,免遭战火荼毒,而今形势有变,十八年前那一战几乎耗竭国力,致使我朝多年来不得不忍辱负重,被迫与北戎修好。如今国库空虚、兵乏将少,是时候有所改变,若朕固守祖制,而导致国力衰弱、百姓民不聊生,则朕百年之后便无颜面对先皇,更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年轻的皇帝言辞恳切,朝堂之上陷入了沉默,刚才激烈反对的大臣们似乎也一时无言。
更由于他刚才提到了先皇,又令不少老臣感伤不已,轻轻抽泣起来。
其他大臣连带谢琰在内,见状也赶忙拎起朝服的袖子擦脸,一时间,悲伤而肃穆的氛围弥漫开来。
“陛下处处为我朝百姓着想,真乃我大夏之福!”
“是啊,天佑我大夏!”
众臣一边感慨,一边恭维,他们脸上的神情是那样专注,让人很难不相信他们的话语和情感是无比真挚的。
“那么,陛下想要如何改革呢?”情绪平复后,一位大臣开口道。
李樘笑着答道:“一改田制,根据官职、爵位设立规制,不同品级的官员买卖田地有不同的限制,此外,建立分级收税制度,田地越多的人家,平均每亩田需要收的税就越多,朝廷也会收购一部分田地,让各地驻军闲时耕种,同样也要收租,其余留作军粮;二改官制,从即日起,凡中央临时派遣地方的官员,须在事情办完后立即回京,不得在地方上逗留;三改兵役,令地方上各级官员普查各州县的人丁,按男丁的家境划分兵源,如让家境较为殷实的驻守内地,派家境贫寒的戍边,同时鼓励商户子弟从军,立功封职,调动全体百姓参军的意愿。”
皇帝的政令回荡在勤政殿内,令一众大臣震撼不已。
朝堂上又陷入了沉默,他们有的相视以目,有的紧锁眉头,有的低下头悄悄地东张西望,就是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反对。
谢琰此时已经是睡意全无,他总觉得这样大胆的提议似乎不会是小皇帝一个人凭空想出来的。
这提议最要命之处便在于,即使有一千个不愿意,也无法堂而皇之地跳出来反对。
谢琰眼看着满朝文武、世袭公卿一个个像是喉咙里塞了个鸡屁股一样,咽不下也吐不出,有苦难言,他心里觉得有些好笑,但面上却仍要紧绷着,时间长了,难免觉得有些疲惫。
偏偏金銮宝座上的李樘还笑眯眯地问底下的人:“诸位爱卿怎么都不说话?应该是没有人有异议了?”
大臣们依旧是低着头不吱声。
“诸位既然没有什么异议,那改革的具体事宜朕就交给崔爱卿去办。”
崔庆之捧着笏板出列,向皇帝深深鞠了一躬。
众人的眼光一下子齐刷刷地射向他。
崔庆之又转过身来,迎着所有人的目光坦然道:“改革的政令会陆续派发到各个地方官员的手上,想必诸位也都清楚,任何改革推行之始总是困难的,因此需要暂派朝中官员监督地方,以便改革能顺利进行,待各项指标都完成得差不多后,再回京述职。”
说到这,他顿了顿,扫视了一圈后问道:“不知,有谁愿主动担此重任?”
不少大臣闻言都赶紧转开视线,生怕与崔庆之对上。
朝中风云瞬息万变,谁会愿意就这样随随便便被外派呢?去那里考察政绩,少则一年,多则三五年,好不容易在那里待惯了,转眼又要回京,原先积累的一切又都要重来。
谁会愿意主动前往呢?
谢琰垂在衣袖里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他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站出来,自请派往江南。
可是这种时候这样做反而太过于反常,再说了,万一对方不同意他的请求,转眼又把他派到别的地方怎么办,那到时候可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怎么办?
谢琰心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可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冲动。
就在他心一横打算自告奋勇地时候,坐在上方的皇帝却突然开口了:“满朝文武竟然没有一个愿意去吗?”
话音刚落,殿内便哗啦啦跪倒一片:“陛下恕罪。”
“好了,好了,朕又没有怪你们,”小皇帝撇了撇嘴道:“快起来吧。”
没有一个人敢起来,皇帝无奈道:“众位爱卿,你们看谁合适?”
这样问的意思就是要他们互相举荐了。
大臣们在底下低着头互相使眼色,四处暗流涌动。
李樘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忍不住觉得有些委屈,又有些尴尬。
他转头看向崔庆之,却见对方笑着朝他点了点头,似乎对此情形并不感到意外。
小皇帝仔细想了想,心里一下子敞亮起来。他笑着对底下的群臣道:“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主意,那就这样好了,改革一事既然已经交于崔爱卿负责,只能顺便辛苦他把外派到地方官员的名单拟出来,交给朕过目,诸位若是下朝后有什么好的建议也可写进奏章呈上来。”
“那就这样吧,”李樘的语气中透着莫名的轻松和喜悦:“没什么事的话就可以退朝了。”
皇帝走后,朝中一下子沸腾起来,有人高声争论着改革的利弊,也有人互相举荐、互相推诿,更多的人则是一窝蜂地将崔庆之围在中间,想问他讨个说法。
谢琰站在角落里看着崔庆之不慌不忙地一个一个回击,颇有种于千军万马前谈笑风生的气度。
他故意留下来听了一会儿,随后又悄悄地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始终微微低着下颚,脑海里不断重演着朝会时的场景。
看崔庆之胸有成竹的样子,想必是早就和皇帝提出了这件事,并且成功地争取到了信任和支持。
他是从什么时候有这个打算的?他这么做,真的是纯粹为大夏考虑而无一点私心的吗?
另外,今天皇帝提出改革一事的时候,卫宪章和卢桐都没有第一个跳出来反对,就连帘子后的卢太后也全程一言不发。
他们是早就知道?是与崔庆之合议的,还是有着什么别的盘算?
谢琰越想越觉得心里堵得慌。
可惜还没等他想清楚,第二天傍晚他就被召到内阁。
他走进去,看见内阁所有人都在,而崔庆之则坐在正中间的书桌前笑眯眯地看着他。
“国公爷。”
“参见国公爷。”
众人都前来和他打招呼,他也一一回礼:“刘大人、董大人、徐大人、祁大人……”
“国公爷。”崔庆之起身走近前来,向他躬身一礼。
“首辅大人,有礼了,”谢琰直起身来,随处看了看,笑道:“大家都在。”
“不错,”崔庆之引他入座,又走到书桌前拍了拍厚厚的一叠奏章:“这些奏章都是今早递上来的,有些是针对改革的提议,还有些是推荐人选。”
他又转过身来道:“根据这些推荐的人选,再结合我们内阁的意见,我拟了一份名单,其中就有您的名字。”
这话倒是有点意思,谢琰心想,这样一说,倒让人不知道究竟是谁想把自己派出去。
但他面上仍笑着:“想必这份名单是已经得了陛下应允的。”
“确实,”崔庆之点头:“否则我怎敢直接将人请过来呢?”
内阁的其他官员都笑了起来,谢琰便只好跟着他们一起笑。
笑够了,崔庆之才从桌上拿了一份信封模样的东西,双手递给谢琰:“这是陛下的亲笔印信,国公爷可凭此任江浙两省总督。”
谢琰的内心微微一抖,事后回想起来,他也不敢保证那时自己伸出去的双手有没有也随之一抖。
怎么会是江南?怎么会这么巧?大夏这么大的地方,为什么偏偏是轮到自己去这里?
谢琰抬眼看向对方。
崔庆之已年过半百,头发、胡子都是半灰半白,像是芝麻糖浆拉成了丝,稀稀拉拉地粘在了他的脸上;与之不符的是他的眉毛却是全白的,长长的眉角延伸到额侧;眼眶周围的皮肤又红又皱,浑浊的眼珠却因此而凸起,而他看着自己的时候,眼睛里正闪动着晦涩难懂的光。
若是遮掉下半张脸,只留出两条流畅的眉毛,定会让人联想到鹤发童颜的老翁,看上去倒是极有福气;可若是遮去眉毛,留下眼睛,又让人感到无比的沧桑,两样结合到一起,总有说不出的怪诞。
谢琰心中涌上一种奇异的感觉,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但总觉得不是太令人舒服。
他扯了扯嘴角,状似轻松地道:“为何是江浙?”
崔庆之还未作答,旁边一人却抢着答道:“如今江浙两省是全国的经济重心,每年有七成的粮食,九成的丝绸来自那里,这可是改革的重中之重,国公爷刚打了场大胜仗,扬了我大夏国威,这次的任务派您去再合适不过了。”
“没错,”刘通也笑着说:“能者多劳,还望国公爷不要辜负陛下的信任。”
谢琰点头道:“实乃某之幸,此去定不负陛下所托。”
“嗯,”崔庆之捋了一把灰白的胡子,眼中的光芒又闪烁地厉害:“那老夫就先祝国公爷一切顺利了。”
谢琰与他们虚与委蛇了几番,揣着印信离开了皇宫。
迈出宫门的一刹那,他竟莫名地感到一阵轻松,但这种轻松只是暂时的,当他的脑海里把今天所有的事都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后,他心中的不安和焦躁愈发疯狂生长。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每个人的笑容、语气总是历历在目,想忘也忘不掉。
为什么他要那么说?为什么他的眼神是那样?为什么他那时候要笑?
我的表现有没有让他们发现端倪?他们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是不是已经身处在一张网中?
还是要跳进另一张网中?
更令他烦躁的是,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确切的证据,都只是自己无端地猜测,是那种无用的感觉,好像抓住了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抓住。
到底在害怕什么?到底有什么令人不安?
谢琰伸手抓住自己的领口,平躺在床上瞪着帐顶,呼吸逐渐由急促恢复平缓。
他感到无边的黑暗向自己压过来,他闭上眼睛,试着去坦然接受。
他总觉得,自己正慢慢地变得越来越不像以前的自己,如果要准确划分的话,只能说前十年的自己是同一种自己,是伪装的自己,是一种蛰伏的状态。
而当自己被派往云中开始,困居在京城的二十年岁月彻底画上了句号,计划也因此被打乱,或是被提前?
如果说现在的自己才是真实的自己,那过去的难道就不是真实了的吗?
长时间的伪装又何尝不是一种潜移默化的改变呢?
如果恢复真实却让自己感到更加痛苦,那是不是意味着原有的状态才是更贴合自己内心的?
谢琰猛地一个侧身,脑袋差点磕在床沿。
不要害怕,要坦然面对……
要坦然面对一切……
查清真相,为父母报仇……
这是我的使命……
使命……
他反反复复默念这两个字,仿佛要把它们刻在脑海里,要融进骨血里。
他又拼命地让自己回忆起父母的棺椁被抬回来的那天,十年前的那天。
鹅毛大雪从淡青色的天空纷纷扬扬地落下,遍地是银装素裹。
彼时的自己尚未束发,灵堂前的漫天大雪中,额上白色的孝带随着青丝一起飘进寒冷的空气里。
无数的官员前来吊唁,他们向着父母的灵位鞠个躬,自己就要朝他们磕个头。
数不清有多少个人来过,只记得自己的眼前全部是晃来晃去的各种样式的靴子。
自己一下一下地,用力地撞着地面,额头乌青的颜色透过孝带显露出来,但谁都没有在意。
皇帝的圣旨到了,给足了父母最后的体面,也让自己在稀稀拉拉的道贺声中袭了爵。
白眉净面的太监向自己递来明黄色的布帛,催促着领旨谢恩。
他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只记得自己的发丝在眼前飘着。
在一片杂乱无章的色彩中,他看到了人们眼中或满意、或同情、或惋惜的神情。
再后来,这个家中就只剩下他一个主人。
再后来,他察觉到了他们死得蹊跷。
一直以来,他都把自己放在一个复仇者的位置,像是一柄锋利的宝剑隐藏在废铜烂铁之中,像是逆流而上的鲑鱼在不为人知处独自游了很远……
他在脑海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过去的事情,让自己重温那些炽热而强烈的情感。
他不允许自己淡忘,更不允许自己抛弃使命。
命运,决不能逃脱命运安排给自己的使命……
这样想着,想着,他觉得自己的心里又轻松了许多,没过多久,他便沉沉地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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