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雪一直下到次日晚上也未停歇。

    一夜间,庭院里的腊梅被风雪催动着绽开了,凌冽的冬风将一股暗香送入书房,陆晏清放下手中字帖,抬眸望向明净的窗子。

    自昨夜回来,他已一宿一日未阖眼。

    活了三十多年,饶是看惯了大风大浪,经历过数千生离死别,早已练就一颗坚如磐石的内心,面对重回到三年前这件匪夷所思的事,他仍止不住地惊愕,甚至隐藏着难以言喻的激动。

    三年时光,他的人生轨迹并未发生太大变化,一如他曾经规划的那样,他是大权在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内阁首辅,于朝野之中背负万千骂名。

    如他这样的冷血麻木的人,从未将“情”这个字放在心上,更未曾想过娶妻生子。

    可偏偏,那个此时此刻躺在他居室的女子,毫无征兆地闯进他的生活,又在打乱了他提前布好的棋局后匆匆而去。

    他阖上眼,指骨紧攥着,才平复下来的心复又腾起躁意。

    不久,温洋叩响房门,道:“公子,明小姐醒了。”

    他豁然睁开双眸,哑声问:“醒多久了?”

    “将醒奴便过来禀告您了。”

    他略颔首,收敛心神,起身拂袖走出书房。

    碎石小路覆了层薄薄的白雪,他独自挑着灯,步履匆匆,往日的沉稳内敛在这一刻皆消失不见。

    然,靠近居室时,他却忽然停下,孑身立于一树红白相染的梅花下,双目落在屋内温暖的灯火,静默无声,心中却波涛汹涌。

    他将风灯悬在廊下,掸去衣衫上的碎雪,跨进居室。

    房中暖意袭人,虽陈设不似从前,可那久违的一道姝影便足以让他心口震颤。

    卧室未以屏风作遮挡,明姝低头抱着膝,蜷缩在榻席一角,陶案上的灯火明明灭灭,晕黄的光朦胧胧地笼在她身上,垂散在身前的青丝将那张苍白无色的脸颊衬得更加薄弱。

    他的目光在她周身一点一点掠过,胸口像被沉重的石碾碾过,一下一下地抽痛着,却让他莫名感到一阵畅快。

    那颗僵死的心,此时此刻似被注入新血,重新强而有力地跳动起来。

    察觉到他的到来,明姝抬起头,白净如脂的鼻尖泛红,秋水长眸盈满泪水,毫无征兆的四目相对,令他垂在两侧的手微微颤动。

    “公子为何要搭救我?”

    缠绕在数千个梦境里的声音就这样清晰地响于耳畔,陆晏清呼吸停滞,本能地动了动嘴唇,喉咙却如被桎梏,发不出半个字。

    良久,他抬动脚,缓缓朝她走去。

    明姝眸中闪过慌乱,身子也向后缩了些,两手防备地挡在胸前。

    她眼底的抗拒和陌生让他立即止步,

    他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她,从如画的眉眼到惊恐害怕的神色,一丝一毫也不放过。

    “大抵是因为,你很像我的一个故人。”

    话落,他径直走向草席,盘膝而坐。

    明姝不敢看他,两眼凝在案头摇曳的烛火,渐渐地,那明灭的光让她有些看不清虚实。

    “故人?”

    “嗯。”

    他将手放在赤红的炭火上,跳动的火焰烧灼着手心,他却像感受不到似的。

    “她与你一样,倔强,刚烈,宁死不屈。”

    冷不防的一句话传来,明姝不由的抬起头。

    博山香炉溢出缕缕青烟,掩映着那张坚毅的面孔。

    门上未挂毡帘,寒风卷着残梅和落雪潜入房内,袭打在他身上。

    他只着一席单薄的青灰色衫袍,宽袖盈风猎猎作响,这般寒冷却摧不动他半分,他的腰背一如往常那样挺拔直立,气势亦与平日那般凌厉。

    可有那么刹那,明姝觉得,有什么地方似乎不太一样了。

    她没有多余的心思去思索,她的心尚因明家突然遭遇的变故而狠狠揪着。

    “然,明姝既不倔强,也不刚烈。如今日这般,父兄受小人污蔑,身陷牢狱之灾,我若宁死不屈,守着清高不低头,那明家几百口人岂非都要枉死了。”

    陆晏清抬头,她像一只饱经摧残的幼猫,低垂着头,纤细的手指紧紧抠着裯被,泛红的眼圈流出两行泪,不易察觉地滑落在裙衫上。

    他没有说话,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

    若按上一世的时间来算,离她自缢,还有不到两年时间。

    他呼吸放慢,开口时,嗓音有些喑哑。

    “你怕死?”

    “怕,如何不怕。”她抬起头,直迎上他审视的目光,“试问,这世上又有几个人是不怕死的呢?”

    陆晏清半阖双目,将手搭在膝盖上,指尖微拢住。

    她怕死,可她最终还是选择了最决绝的一种方式离开了人世。

    是不是对于那时的她来说,活在他身边,比死还可怕?

    “公子的故人如今何在?”她忽然问。

    “死了。”

    他睁开眼,看着庭中漫天飞舞的雪屑,似在喃喃自语,“她离开的那晚,也是这样一个大雪天,不过,那夜的梅花不似今日这般开得繁盛。”

    明姝不曾料到,有朝一日她会坐在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权臣身旁,静静听着他诉说旧事。

    她暗忖如何安慰,终也只是用了最俗套的一句。

    “公子节哀。”

    他依旧看着外头,婆娑树影张牙舞爪地爬上窗,碎雪从半掩的竹帘下钻进房中,飘摇着落在他肩上。

    “哀之一字,从何说起?”

    明姝被问住了。

    她自幼锦衣玉食,未尝过死别之苦,又如何能与一个切身体会过的人感同身受,迟疑片刻,她轻声道:“死,毕竟大多数时候是痛苦的,何况活着的人还要悲切地去追思。”

    他笑笑,神情有些让人捉摸不透。

    “可于她而言,死了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明姝没敢吭声,直到此刻,她仍无法对他卸下防备。

    她如何能忘,与她同处一室的是个何等凶残冷酷之人。

    沉默须臾,她从榻上坐起来,轻手轻脚地挪到榻沿,掀开衾被时才想起,她的鞋袜都被脱下了,衣衫也有些不整,她没法以这副模样在个外男跟前起身。

    恰巧此时,他的目光探来,没有记忆中的狠厉,反压着些她读不懂的复杂情绪。

    她拢紧身上的衾被,避开他的眼睛,轻声道:“多谢公子搭救之恩,来日,明姝定以厚礼相报。”

    话音落下许久仍不见他动弹,她垂首咬着唇,又道,“公子可否回避一下,容我更衣后,再与公子辞别。”

    “辞别?”

    简短的两个字竟像是在冰雪里浸了道似的,莫名透着一股寒意。

    她迟疑地看向他,发觉他的眼神也冷却下来,突然的变化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同时也坚定了她尽快离开此地的念头。

    “眼下我明家陷于囹圄,父兄和表姐境况如何尚未可知,身为明府唯一一个侥幸逃脱之人,我自要想法子解救他们,而非像此时一样,躲在公子这里。”

    陆晏清扯唇笑笑,手心贴在冷凉的茶盏上,旋即端起来,就着冷茶喝了几口。

    “仅凭你一个独女,如何救奉诏下狱之人?”

    明姝像鹌鹑一样垂下脑袋,顷刻间,热泪涌上眼眶,为这是非不分的世道,亦为自己的无能。

    “难道依公子所言,爹爹和兄长就活该受这牢狱之灾吗?无论救不救得出他们,我都不能再待在公子这里,望公子成全。”

    铜炉里的炭火爆出一声微响,有些刺耳。

    他没有说话,放下茶盏,起身走来。

    高大的身子近距离地立在眼前,明姝大骇,下意识想要后退,置于衾被外头的手腕忽然被他一把攥住。

    他的手劲很大,五指紧紧收束,疼得她蹙起眉头。

    “男女有别……陆公子请自重!”

    她的声音因羞愤而变了腔调,视向他的目光也夹杂着抗拒和厌恶。

    陆晏清稍怔,松了手劲,却未松开她的手。

    “若我成全你,便是看着你去送死,如此,你也还是想离开?”

    “你……你先把我松开。”

    她躲闪着避开他凌厉的目光,不断挣扎着后退,纠缠间,遮盖在身上的衾被滑落,松松垮垮地堆叠在腰腹,只余一件略有些宽大的亵衣。

    刹那间,羞辱感涌上心头,她气急,偏又没法将他摆脱,只得一面扯拽着被褥,一面拿眼瞪他。

    他拧着眉,身子纹丝不动,只道:“安心待在这,我便把你松开。”

    明姝清澈的双目泛了红,哽咽着反抗:“我与你非亲非故,又孤男寡女,若留在此处,岂非要背上不贞不洁的恶名,你究竟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陆晏清神色复杂,紧抿着唇只字不言。

    良久,迟疑着慢慢松开两指,明姝立即往回缩,一刻也不耽搁,仿佛当真怕极也厌极了他。

    她的举动就像一根芒刺,狠狠扎在他心头,他发了狠,复又将她攥得更紧,牵扯着她的身子往前一带,险些跌撞进他怀里。

    “非亲非故如何,孤男寡女又如何?我不松手,你便只能留在这。”

    明姝惊慌失措地瞪大眼睛,浑身瑟缩着,抵在胸前的手渐渐握紧,掐得手心直发疼。

    她想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这样,但她知道,若当真屈服于他,那她今后的日子便彻底完了。

    恰在这时,门外有仆人禀道:“公子,左军都督府都督佥事顾大人求见。”

    一声“顾大人”硬生生将她的思绪扯回,顾怀元的面孔一下下在眼前闪过,她羞怒又委屈,情难自禁地呢喃一声“怀元哥”,眼泪簌簌落下。

    见此,一股郁气直冲上陆晏清的脑门心,他冷笑一声,只道:“替我告诉顾大人,明小姐伤心欲绝需有人陪,我暂且走不开。”

    明姝抬起泪眼瞪向他,满脸的不敢相信和羞恼。

    她哭得梨花落泪,陆晏清心口滞涩,刚要将她松开,她却忽然低头,用力往他手背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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