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名鼎鼎的兰陵阁,即便如明姝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也曾听说过它的盛名。

    那是建在御金街最繁华、最热闹的胡同里的教坊司,非权贵皇亲不可入内。

    虽披了层贵皮,可依然改变不了它是勾栏妓/院的事实。

    明姝愣愣地望着一身清风明月的顾怀元,她实在无法想象,她这如圭如璋的未婚夫在那烟花巷柳里,与风尘女子颠鸾倒凤的场景。

    震惊过后,胃中止不住翻涌,她摸索着香帕遮住唇,滚烫的眼泪簌簌落下。

    顾怀元垂在腿侧的手陡然收紧,声音有些急切。

    “阿窈,我去兰陵阁皆是出于公务需要,我从未做过对不起你的事。”

    他试图攥住她的手,却被她躲开了,她茫然无措,既失望,又绝望。

    “你我自幼相识,我为人如何难道你不清楚吗?还是说,你要相信一个外人的一面之词?”

    明姝尝试着平复下来,她抬头瞥向陆晏清,在他眼里,她看到了讥讽和轻蔑。

    她不再说话,心里安慰自个儿,这不过是那人设下的离间计。

    见她冷静下来,顾怀元再次伸出手去抱她,可手还没挨上,一只布着狰狞伤疤的手臂赫然挡在他身前。

    “不该你碰的,别碰。”

    冷森森的一句话莫名透出一股压迫感,顾怀元被气笑了,握住剑柄直视向他。

    “陆大人,看在你我同朝为官的份上,今日,我暂且不与你计较你私自将我未婚妻带回陆府一事,至于别的,那都是我和明姝之间的家事,请你适可而止。”

    两个男人面对面站着,虽身量相差无几,可他们的气质却是全然不同的。

    一个清举皎洁,一个张狂不羁。

    而这场对峙,更是莫名其妙。

    明姝裹紧衾被欲要下榻,就在这时,陆晏清略低头在顾怀元耳侧低语几句。

    他说了什么明姝并未听见,只见得顾怀元神色微变,握在剑上的手缓缓松开,胸口浅浅起伏。

    良久,他面目沉郁地吐出一句话。

    “容我单独和明姝说两句。”

    陆晏清笑了笑,抬手理着衣领,目光似漫不经心地掠过明姝。

    “一刻钟,过时不候。”

    他走后,下人皆退出去,室内沉寂许久,耳边唯有风雪的声音。

    明姝心绪不宁,身疲力竭,目视四下里陌生的男子陈设,又觉羞愧难当。

    她不敢去看顾怀元,只垂着头不断收拢被褥,眸中噙满泪水。

    “阿窈,你受苦了。”

    温润的一声唤,明姝心中酸涩,用力摇着头。

    “受苦的不是我,而是爹爹和兄长。爹爹素有腿疾,每逢寒冬疼痛难忍,诏狱潮湿阴冷,他该怎么熬得过去……”

    她两手捂住脸,一时只觉心肠寸断。

    “别着急,这事自有我来安排。”顾怀元抬手将她散乱的发拢顺,声音还似往常那样和煦,“出了这么大的事,你定吓坏了吧?”

    明姝鼻尖发烫,抽噎着说道:“我深知,爹爹和哥哥定是被人构陷的,只是有一件事我实在想不通。怀元哥,北镇抚司为何会知道我和表姐打听李善的事,还有,表姐的亲笔信又为何会落到锦衣卫手里?”

    她双眸泛着泪光,那样清澈无尘的眼神,足以让人心里的恶念无处遁形。

    顾怀元别开脸,面露愧疚。

    “说起来,这事都怪我,那日我本该亲自将信给李善送去,可当时陛下突然召我入宫,我怕耽误了时间,只好托一卫军替我去送信。”

    他飞快觑她一眼,又道:“事发后我便立即派人去抓捕那送信的人,只可惜还是慢了一步,他已被人给杀害了。”

    明姝心如死灰,对这场无妄之灾深感悲哀。

    “阿窈,我定会抓出背后使坏的人,还伯父和明家一个清白,你信我。”

    “怀元哥,我好害怕,爹爹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还有兄长,他虽然性子急,可也不至于头脑发昏到带人去打陆言……我明白了,难道陆晏清把我拘在这里就是为了给他父亲出气吗?”

    顾怀元抿唇不语,半晌只低低说一句:“别想那么多了。”

    两相对视,他伸出手抹去她眼角的泪,温言问道:“阿窈,你还没告诉我,你怎会跟着陆晏清到他府上来的?”

    明姝默然,思及顾府上下对她的求救视而不见,她心里的那盏灯几乎已经熄灭了。

    “怀元哥,我想回家,阿娘见不着我定已担心坏了……还有表姐,也不知她现下如何了……你带我离开这儿……”

    “阿窈,当前境遇下,你现在唯一的藏身之处恐怕只有这里了。”

    顾怀元微阖双眸,却遮不住满目浮华。

    明姝瞠目结舌,一口血气堵在嗓眼。

    “你在说什么?我是你未过门的妻,难道你还护不住我吗?”

    他没有说话,只用一种无力的眼神凝视着她,她在他眼睛里读出了可怜和心疼,却独独没有爱意。

    明姝泪流满面,胡乱去抓他的衣衫,似乎害怕他当真就这样丢下她不管。

    “怀元哥,你就这么放心把我留在一个外男府里?”

    他定定地望她最后一眼,随即扯回衣袖,转身走到窗前。

    “阿窈,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明姝浑身僵住。

    她伏在榻上,撑起上半身看向他的背影,却只看得到窗外的灯火。

    灯照亮了黑夜,弥漫的乱雪笼罩着天地,凄惶空寂,飘渺遥远。

    这一刻,她只觉眼前似乎覆了层白雾,害她看不清万物,视不破真相。

    诚如徐烨所言,在这世上,人心,才是最不可直视或窥探的。

    她心中悲戚,不由泪流满面。

    “你就不怕,我与他朝夕相处生出情分来?”

    顾怀元握紧了手指,声音沙哑。

    “你不会。过些时日,我来接你。”

    说完,他拂袖而去。

    明姝没有抬头,只痴痴地笑。

    她摸着身上单薄的亵衣,忽然想起十三岁那年冬天,她和徐烨还有顾怀元冒着大雪去野外凿冰垂钓,她不慎坠到冰窟里不省人事,再醒来时便见自己被顾怀元搂在怀里。

    他捧着她的手不断哈气,怕她冷,便将冬衣脱下裹在她身上,自个儿只剩一件中衣。

    她哭着说他傻,他却笑着说,阿窈,若你出了事,我这辈子可就要打光棍了。

    打那时起,她便暗自发誓,这一生,非他顾怀元不嫁。

    时过境迁,而今物是人非,到头来,活在美梦里的,竟只有她自己。

    夜深人静,风雪渐停。

    明姝抱紧胳膊,赤脚走出居室,不出所料,陆晏清正站在门口石阶上。

    “有劳公子替我安排一间闲房。”

    “没有闲房。”

    她噎住,一口气憋在胸口。

    “那我与丫鬟同住就是。”

    他笑笑,目不斜视,未曾回应。

    一时间,明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低头缩在角落里。

    不久,温洋大步走来,恭敬道:“公子,顾大人回去了。”

    “嗯。”

    陆晏清不咸不淡应了声,旋即转身跨进居室,从暗格取出一条藤鞭,复又折回门外,将鞭子抛给温洋,目光在跪于庭院里的仆人身上浅浅掠过。

    “拦人不力者,鞭笞二十。”

    温洋不敢迟疑,领命捧着藤鞭走进雪中。

    那三个伏跪在地的仆人各个身子抖得犹如筛糠,可无一人敢出声求饶。

    一鞭下去,衣衫裂开,皮伤肉绽。

    明姝于心不忍,绞在一起的两只手紧紧攥住,脸扭到一边。

    惨叫声不绝于耳,第一个被鞭笞的下人已如烂泥似的爬在雪窝里,披头散发,鬼哭狼嚎。

    狼狈与狰狞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模样,他甚至像条丧家犬一样,浑身上下毫无一丝为人的体面。

    明姝心里猛地一酸,抬头望向陆晏清,他眉眼平静,显然面前一幕于他而言早已是司空见惯。

    她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而今她也不过是个逃亡的可怜虫,寄人篱下者,又有何资格替旁人求情。

    恰巧陆晏清望向她,她避之不及,只能直直迎上去。

    “想替他们求情?”

    “不想。”

    “撒谎。”

    “这是公子的家事,旁人没有资格干涉。”

    他负手走来,冰凉的手指攥住她下巴。

    “我允你干涉。”

    明姝眉心一跳,被这话惊的一时忘了反抗。

    “此话……何意?”

    他未再多言,松开手,冷声道:“温洋,将他们拖出去,若不见血,执鞭者同笞。”

    明姝扫一眼蜷缩成一团的仆人,忍不住问:“公子为何执着于酷刑?”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她看向那几个在雪地里被拖行的男子,双肩瑟瑟。

    陆晏清挽起松涛纹宽袖,手指磋磨着小臂上凹凸不平的长疤。

    “不疼怎么长记性。”

    一股寒意袭面而来,明姝抱住自己,心中思绪万千。

    须臾,她拢住衣衫跪下去,垂首道:“陆公子,求你带我去见令尊一面。”

    彻骨的凉惹得她浑身发颤,满头青丝被风吹散,寒风携着梅花瓣落在她纯白的衣裳,亦或者说,她在用自己不胜羸弱的身躯,去迎承最后几分高洁清雅。

    他侧身,冷冷笑道:“你以为,去跪在他面前求他,他就会收回向皇帝上呈的奏疏?”

    明姝咬着唇未吭声,衣衫被风吹打着猎猎作响,仿佛连带着她也随时都会被卷倒。

    他俯身,脸几乎快贴上她的脸。

    “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像你这么蠢呢。”

    “我的确不聪明,所以,我想不明白,陆公子为何要插手我明家的事。”

    “想不明白就不想。”

    他直起身子,最后看她一眼。

    “夜深了,歇着吧。”

    话音落地,人已拾阶而下。

    明姝最终还是歇在了陆晏清的居室内。

    房中并无可用丫鬟,她简单梳洗后便蜷缩着身子躺在靠墙的一方草席上,面朝着门,不敢阖眼。

    直至天快亮时她才浑浑噩噩地睡着,因心神俱疲,她睡得很极沉,以至于未听见房门被推开的声音。

    陆晏清静静站在那,案头点着一盏孤灯,在她身上烘出温暖的光。

    单薄的亵衣难掩她玲珑玉体,从头颈至腰肢,再到蜷曲的脚踝,每一处线条,都美得恰到好处。

    他屈膝坐下来,手指轻抚过她的肩。

    睡梦里的她将自己缩得更紧了些,嘤咛着哼了声:“怀元哥……”

    混在寂寥的雪夜里听着那样催情发欲。

    他冷笑,指腹游移到她柔软的唇,低头在她耳侧轻喃。

    “我真该让你看看,那个让你至死都念着的人,在那副冠冕堂皇的皮囊下,究竟藏了一颗多丑陋,多肮脏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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