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里走南闯北的什么人都有,商人,镖师,江湖人,当然也很容易有贼人,不是个安全的地方。往日里武清言自己男装出行,并不是太担心安全,但此行多了一个聂荣儿,她分外小心。
聂荣儿跟在武清言身后下了马车,下车之后也寸步不离。她本就是容易羞涩的性子,如今遭遇了变数,胆子变得更小,只敢躲在武清言背后。
武清言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有点喜欢被依赖的感觉。
进了驿站,武清言吩咐小二准备两间客房,热水和饭菜送进房里。上楼前她小心观察了驿站内外,确定没有异常后先送聂荣儿进了房间。
“荣儿姑娘。小二等会会把餐食送上来,你让他放在房门口,等他下去了你再去拿。”
“好。”
“我替你要了粥和一些清淡的小菜。你身子没好透,只能吃这些。”
“好。”聂荣儿坐在椅子上,看着站在房门口的武清言。只是这么没有表情地看着,就让武清言有些心疼。
“还有热水,你可以擦擦身子。我给你留几件衣物。不太合身,你凑合穿,到了苏州我再叫人给你做几身。”
聂荣儿此时穿在身上的衣裙就是武清言的,比她自己原本的衣服素净许多,尺寸也大了不少,她心神不定,穿着走起路来可能会容易摔倒。
“好。”
“除我以外,谁敲门都不要开,也不要应,知道么。”
“知道。”聂荣儿坐在那,机械似的应答。
“遇到危险一定要喊我,不舒服了也要喊我,我就在隔壁。”
“好。”
武清言觉得不安,思衬了一会问道:“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担心我。”聂荣儿勉力笑了笑,看起来更加可怜了。“谢谢你。”
“好吧。”武清言在心里叹气。“那我回房了。”
“嗯。”聂荣儿其实是有点害怕的,也想让武清言留下来陪自己。尽管武清言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她觉得感动,但她自觉已经给对方添了许多麻烦了。
阿娘说过,人对人的好总是有理由的。
武清言对她很好,但她也能读到对方眼中的同情。同情不是个好理由,她心里清楚。
所以此刻她不敢有任何要求,生怕那会透支原本就很脆弱的同情。
但是聂荣儿不知道的是武清言心里不是只有同情,源源不断的负罪感折磨着她的内心。倘若聂荣儿能要求多些,再任性些,迅速填补上她此刻想要补偿些什么的心情,可能反而还会好受点。但聂荣儿越是谨小慎微,越是谦恭知礼,她就越痛苦,越折磨。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聂荣儿只喝了两口粥就吃不下了,用热水擦洗身子后躺到了床上。
窗外月光大亮,照的驿馆边的大树影影绰绰的。夜里的风吹动树梢,树叶的响动像极了那天早上的树林。
火光,黑暗,狰狞的人脸,满是血迹的刀剑,许多回忆和不好的想象一齐涌上了她的心头。
烛灯留了一盏着没有吹,微弱的光只够照亮一小半屋子。房间里那些光明没有触及的黑暗仿佛在流动,在挣扎,在蠢蠢欲动。
隐约间听到了远处不知哪里传来的鼾声,就像那天追杀她的人的粗重鼻息。她害怕极了,坐起身来,缩着腿坐在床头,用力的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武清言就在隔壁,但是她不愿意叫她,只是不断试图说服自己,害怕是因为自己在吓自己,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阿娘…”她想家了,想起了自己家的小院子,属于自己的温暖的房间和总是会在这种时候安慰自己的母亲。
忽然传来了敲门声,她捂着耳朵也还是能清晰地听见。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刚有点害怕就听见了有些熟悉的声音。
“荣儿姑娘,是我。”是武清言。
聂荣儿赶忙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深吸了一口气。在家的时候阿娘常说她是好哭包,没遇到什么事就要流泪。她也知道这样是不好的,所以想在武清言进来之前擦掉泪痕,让自己显得更坚强一点。
“进来吧。”但是略有一些沙哑的嗓音还是让她露了怯,她赶紧清了清嗓子。
武清言在隔壁听了许久了。本来她每次途径驿馆都会在确认安全的前提下好好睡一觉,但这次不同,聂荣儿在隔壁,她不敢深眠,坐在床头闭目养神。
她耳朵极好,聂荣儿坐起身的声音,带着一点哭腔的声音,她都听的一清二楚。她顿时觉得自己蠢透了,聂荣儿在这样的环境里怎么可能能好好休息。
武清言一进房间就直接去聂荣儿床边坐下了,看向聂荣儿时,对方正极为勉强的对着她微笑。
她本是想关心聂荣儿的,但是看到聂荣儿眼角未干的泪珠和逞强的表情,心一软。
她大概是不想让自己担心吧,明明已经这样害怕却还是逞强。
“荣儿姑娘,我有点睡不着。”武清言话到嘴边,忽然又换了个说法。
聂荣儿一下就看出了武清言在说谎,下午在马车上用那种奇怪的姿势都能睡着,此时怎么会睡不着呢。她尴尬地低了头,想把自己脆弱的表情藏起来。
“你不用担心我的,真的。”
“我没有担心你。我真的睡不着。”武清言看着聂荣儿委屈不安又逞强的表情,几乎想要把她抱进怀里。但是她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在心里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那你是来找我说话的么?”
“我来看你睡觉。”她一本正经地说。“你得好好休息,身子才能早些好起来。”
“为何要看我睡觉?”
“我从小就有怪癖,看到别人睡着了我才能睡着。”武清言随便编了个瞎话,扶着聂荣儿就想把她推进被窝里。
聂荣儿知道对方是在关心自己,心里开心,也就顺着她的意思钻进了被子里,只露出半张脸来,大眼睛怯生生的看着床头的武清言。
武清言喜欢她的样子,看起来乖巧温和。她大抵是个自小受宠的姑娘吧,没见过什么风雨,所以才那样柔软,那样脆弱。
武清言有些不忍心。尽管事情已经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她依然不忍心让眼前的女孩失去这份不经世事而来的天真和柔弱,这是幸福的象征,是自己正好缺乏的东西。
“姐姐你不睡么?”
听到对方又叫自己姐姐,武清言在心里笑了一下,面色一下子柔和了许多。
“等你睡着了我就睡。荣儿乖。”她伸出手摸了摸聂荣儿的头发,而后一愣,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太过亲昵了,立刻收回了手。
聂荣儿并不讨厌这样的亲近,武清言手掌上的温度让她安心。她说:“姐姐今年多大?”
“二十,怎么了?”
“没什么,就觉得…你真的像我的姐姐一样。”
还有点像阿娘,她在心里偷偷地想。
“嗯。”武清言只应了一声,神色复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虽然我没有姐姐,但是如果有的话,我希望是你这样的。”她说得真挚,武清言却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难受,在心里叹了句,你又知道我什么呢。
“快睡吧,荣儿姑娘。”
见对方的神色不复刚刚的温柔,聂荣儿只当是武清言是不喜欢自己说这样的话。不过她不怕,毕竟就连阿娘有时候都会嫌弃自己黏人。武姐姐大概是很好很好的人,大概不会讨厌自己。
“那我睡了,姐姐也早点睡。”
“嗯,好。”武清言守在一旁,看着聂荣儿闭上了眼睛。
她把视线投向了另一个方向,眼里有怒火,是对她自己的怒火。她努力克制住真的扇自己一巴掌的冲动,紧紧攥着拳头。
武清言原本是很冷静的,她也不知为何刚刚自己会有那不应有的亲昵和冲动。
聂荣儿柔软发丝的触感仿佛还留在她的手心,她松开了手,又用力攥住,想要抓到些什么,却只剩下空虚。
一夜未眠。
聂荣儿睡的很不安稳,但是每一次从梦魇中惊醒都能看到武清言坐在她的床边,她心里感动,也安心了很多,后来就不再做噩梦了。
隐约间她看到武清言望着房间的角落,似乎也有些疲惫。她感到心疼,迷迷糊糊中握住了武清言放在枕边的手。
深夜里,武清言回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
最开始练武的时候,师父对她非常狠。摔在哪了就跪在哪,伤到哪了就练哪,不愿练早功就把她倒挂在房梁上睡觉,不愿练剑就把剑绑在她手上,不听话会赶出家门,三两天都不给一点水和吃的,时间到了再不由分说地把她抓回去练武。
五六岁大的女孩没有吃的能怎么办,乞讨她也是试过几次的,被发现了就罚的更狠,整宿整宿的逼她舞剑。
所幸她是极为聪明的,只一两年就几乎没再被罚过了,什么东西都学的飞快。但她也发现了师父的教法很有用,于是开始自己逼自己,比师父对她还狠。
那个时候师父常说,你母亲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人,你若是不能成为一样厉害的人,她就不会要你,你就没有妈妈。
小孩哪里懂得许多,只觉得妈妈是神圣又美好的东西,象征着所有的甜蜜和呵护,可以保护自己远离这无休无止的痛苦。所以她就练啊练啊,只等着有一天母亲会来接她走,让她再也不用练武,再也不用被逼着杀不认识的人。
后来她长大了,见到了母亲。才意识到这一切原来永远不会停歇。
但她也无所谓了,她有了另外的目标,一个不能告诉任何人的目标。
或许没有人能意识到李唐宗室已经危在旦夕,但武清言很清楚。她见过武后的手段和野心,见过那常人难以想象的谋略和力量。
为了天下苍生,她必须足够强大,必须做些什么。
师父说过,想变强需要做到三件事,不断的思考,绝对的自控,还有狠心。她视作信条,并且自认为贯彻的很好。
可是聂荣儿让她的自信崩塌了。
也许是那一声姐姐触到了她心底的柔软,也许是从这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曾经无比渴望的东西,也许只是受负罪感折磨。她居然把握不好亲昵的界限,想无止境地给这个女孩善意。
这件事让她无比动摇,她想不通自己到底怎么了,也想不通要怎么办才好。
聂荣儿就睡在她的身边,毫无防备。
为什么她会让自己心乱至此。像我这样铁石心肠的人,居然也敌不过人世间寻常的人情冷暖,还是说是敌不过负罪感?。
或许现在离开?这样自己就毫无迷茫了。极端的念头在她脑海里浮现。
忽然,聂荣儿的手暖暖的握住了她的指尖,她整个人一抖,极迅速地抽回了手,转头看见聂荣儿睡的香甜。
看着女孩的睡颜,她立马又开始因为自己刚刚的念头而自责。但也在心里下定了决心,苏州城,到了苏州城之后,这女孩绝不能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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