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登基第二年的春末。

    是苏赦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这年他刚及冠,又在春闱中博得头名,一时间人人羡艳。

    苏赦志得意满,去恩师家吃酒,席上,恩师拉着他的手不厌其烦地教诲着为官之道,并邀他在府上小住几日。

    苏赦明白,自己老师年岁已大,不知道那日就撒手人寰,顾不得周全。而自己初入官场,很多事情还不熟识,若没个良师教导,不知道要走多少弯路。老师为官数十载,能得他教导,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于是欣然同意。

    然而没想到,就算有恩师的谆谆教诲,他依旧栽了一个狠狠的跟头,差点要了他的命。

    最开始是殿试遥遥无期,不过苏赦到没有太着急。

    毕竟新皇尚且年幼,如今掌权的是垂帘听政的太后,朝中事务繁杂,又值新帝即位,办事效率慢一点也情有可原。

    接着一向身体康健的恩师,却在某个夜晚安静地离开人世。

    苏赦虽然伤心,感叹恩师走之前没能看到自己在官场上大展拳脚的姿态,自己也没能尽够孝道,但听到自己恩师的牌位将被送到金元阁,并且可以陪葬皇陵,他还是挺为老师高兴的。

    等到老师的葬礼都置办好了,他也亲眼看了老师的尸骨入葬皇陵,本以为一切到此了结,没想到没等到一直延期的殿试,反而得到了一纸状告。

    苏赦一脸茫然地走上曾是他梦想所至的地方,可是他所面对的却是众人的质疑。

    朝堂上群臣激愤,怒骂他丢尽天下读书人的脸,他却不能反驳一句。

    苏赦梗着脖子,跪在朝堂之上,对于其他人对他的指控一概不认。

    他没有作弊,没有偷盗他人的卷子,更没有冒名顶替他人参加科举,他所有写在纸面上的东西都是他一人所思一人所想,那些荒谬的指控根本不成立。

    然而他的辩解根本没有任何人相信,或者说,在这巍峨的朝堂之上,他连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最终隔着珠帘端坐在金殿上,洛朝最尊贵的女人一锤定音,给他定了罪。

    苏赦觉得那一日宛如一个笑话,他的十年寒窗苦读都变成虚度,他所有引以为傲的成绩都变成偷窃,他所有梦寐以求的未来都化为泡影。

    出了朝堂,宫外等着他的是更多的流言蜚语。

    “真丢我们寒门学子的脸,自己学艺不精去偷人卷子,我要是你就一头撞死在午门前。”

    “不知羞耻的东西,把你老师的脸都丢尽了!”

    无数讥讽铺天盖地,他被关在牢里也不能幸免,就连路过的狱卒都会阴阳怪气他几句。

    苏赦在等,等老师往日里的好友,等自己的同窗出来作证,自己是有才华有能力的,根本不可能去做偷卷子的事情。

    他的沉默,抵死不认是无声的反抗。

    然而等待等来的不是证明他清白,而是把他已经故去的老师拉下水的传闻。

    “真想不到啊,为官半载,临了却做出这等糊涂事。”看门的狱卒状似不经意地在他门前叹气,看他不回应,直接挑明。

    “你老师为了你也算费尽心机了,可惜死得早,这招瞒天过海还是被太后娘娘火眼金睛识出来了。”

    苏赦听懂了对方的意思,先是怔愣了一会,接着一直以来都没有任何情绪外放的他忽然大笑出声,笑着眼泪也跟着落下来。

    这一刻,他才明白。

    这个腐朽的朝廷,已经从根上,烂透了。

    他的判决很快就下来了,原来之前迟迟不肯殿试并不是朝廷太忙,效率低,而是忙着帮他作伪证呢。

    苏赦被判流放顺城,彼时的顺城还是一座边境小城,城里的百姓大多不会中原话,是京城眼中的蛮荒之地,去了那里估计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并且穷山恶水出刁民,顺城的百姓在掌权者眼里是未开化的愚民,做出一些出格的事也不意外。

    苏赦对此倒是没有感觉,对于其他人口中所说的“太后娘娘仁慈,没有判你死罪已经是心善”这类言论,他也只是当个笑话听。

    现在他心中唯一挂念的是自己的恩师,究竟有没有受自己的事情影响。

    苏赦被流放的那天,阳光正好,他身上带着厚重的枷锁,身边是铁甲森严的士兵,路途上有学子等在路旁指着他的鼻子怒骂。

    他不知道为何这群学子为何如此义愤填膺,后来在谩骂声中终于搞明白了。

    原来朝廷因为他科场舞弊的事情,下令禁了天下寒门学子五年的科举。

    对他仁慈,对无辜学子严苛,这不是引得这些人的矛头对准自己吗?

    还是这些摆弄权术的人会玩。

    一箭双雕,既减了寒门学子入仕的可能性,又成功转移了矛盾。

    苏赦浑身麻木地走在流放的路上,在路过皇陵的时候看见恩师的长子,正捧着牌位,身后拉着一具熟悉的棺材。

    “可惜了一代名士,最终落得这个下场,金元阁除名这也是开国以来第一次吧?”

    “是啊,尸身还要从皇陵迁走,不知道还能不能进祖坟。”

    身边护送的侍卫正在窃窃私语,苏赦也听到自己老师的结局。

    他觉得自己应该痛哭流涕,却依旧麻木到一滴眼泪都掉不下来。

    最后休息的时候,他冲着老师离去的方向拜了三拜,转身继续踏上自己的不归途。

    初来顺城的苏赦语言不通,整个人都麻木,像一只失去灵魂的空壳在四处游荡,幸而最艰难的时候,一双温暖的手牵他出了绝境。

    顺城太守年岁也不小了,在官途上也不会再有什么格外的成就,于是待在顺城做一方太守,安度晚年。

    他给苏赦的感觉,很像自己的老师,让他忍不住依赖。

    于是跟在太守身边,自学了顺城话,积极出谋划策,把顺城建设的有模有样。

    后来京城里来人,看样子想要欺负太守好说话,给太守脸色瞧,他忍不住出头,一连数问把对方问的哑口无言,只能甩袖,愤而离席。

    话虽然说得痛快了,但实际上苏赦是有些后悔的,不知道这些人知不知道他曾经的“事迹”,他被牵连怕了,生怕太守步了自己老师的后尘。

    不过还好,这件事之后对方很快就离开顺城,也没有什么其它消息传来,倒是他的新事迹被传了出去,顺城百姓因为他维护太守维护顺城的行为而对他感激不尽,他在顺城的待遇越来越好。

    直到盐税的事情爆发,连带着顺城内乱,一连串的事情,仿佛是昨日重现。

    ……………………

    江从絮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透,而手中握着的书卷也早已掉落在地上。

    思绪还停留在睡前看到的苏赦的过往平生,江从絮一时还没反应过来,依旧被对方所经历的那些压抑过往而笼罩。

    每一笔书写在《青云录》上的文字,都是苏赦亲生经历,也怪不得他对如今的境况并不在意,原来很早以前就经过更黑暗的日子。

    她在苏赦被抓之后就返回了客栈,也终于想起去《青云录》上查看苏赦的卡牌内容,看完之后她和苏赦几乎是一样的感觉。

    这个王朝,被那些所谓的上等人掌握着全部的话语权,那些人将权术玩出花来,压得这些普通人喘不过来气,还要让人感恩戴德。

    真的是烂透了的王朝。

    江从絮捡起地上躺着的《青云录》,将它收回之后才去开的门。

    门外是绯语,此时正端着一碗吃的。

    江从絮放绯语进门,鼻尖被她手中的吃食捕捉,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好东西?我看你最近和客栈掌柜的一直在厨房,琢磨什么呢?”

    绯语羞涩一笑,把桌上的碗筷朝江从絮那边推了推,“顺城这边的粮食口感和咱们那边很不一样呢,我在研究做那些好吃的来给小姐尝尝。”

    江从絮笑了笑,正要动筷,却突然想起云徊似乎还没回来。

    “云徊呢?他还没回来?”

    绯语摇摇头。

    江从絮心头一跳,联想到傍晚时分苏赦被抓的事情,思绪忍不住朝不好的方向发散。

    她皱起眉头,面对眼前这份色香味俱全的饭却再也没有食欲。

    “小姐,是不好吃吗?”

    江从絮摇摇头,刚想说什么,却听见楼下似乎有吵闹的声音。

    她眉头微动,放下筷子就拿起纱帽出去。

    楼下进来一群捕快,和傍晚来棚屋抓人的那些人一模一样,这让江从絮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喂,你们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捕快拿着一张画像在众人面前询问,江从絮一眼就认出上面画着的,是带着面具的云徊。

    店小二对这个这两日频繁出现的面孔已经熟识,立刻把目光投向江从絮。

    “你见过?”捕快立刻把目光转过来,上下打量了江从絮一番,“怎么哪都有你?今天去抓苏麻子的时候你也在场。”

    “巧合罢了,之前不是说了,我和万老板在谈生意。”江从絮冷静地解释着,面对不快的问题也只是摇摇头,“我今日……也没见过他。”

    “你和此人是什么关系?”捕快也不管其他人了,盯着江从絮质问。

    “没什么特别关系,他就是我请来顺城的引路人,除了谈生意,其他时间他去哪里做什么我们一概不清楚。”

    捕快虽然不愿意相信,但见在这里也没有云徊的身影,只能迟疑地收手。

    “见到此人,还请姑娘尽早报到官府,此人是一场大案的嫌犯,如果姑娘还想好好做生意的话……”

    捕快未尽的话语中,江从絮听出警告的意思,她福身称是,面纱下的面容却异常冷漠。

    江从絮回到房间,绯语已经不在,她也没心情继续吃饭,径直去了内室。

    “!”

    江从絮看着眼前的人,压低声音问道:“你回来了?发生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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