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昀真正和方浔相熟起来,是舅舅去世那年的暑假。他来照顾陪伴外婆,在十泉里住了一月之久。

    很多年前,一场运动在贺昀的似懂非懂中来临,狂风暴雨一般,又在他的似懂非懂之中失去了最初的狂乱。尽管似懂非懂,爸爸的遭遇和舅舅的久病离世,都让贺昀有了超越真实年龄的成熟内敛。他本来话就不多,如今愿意表露人前的真实情绪则更少了。假如不是年龄里有抑制不住的青春热血,他的性格大概会老成到与爸爸一模一样。

    十泉里这艘小乌篷船不在风暴的中心,住户尤以各厂的工人居多,几个履历挑不出错的工人大叔挺出头来,应付着狂乱的世事。十泉里虽受外界影响有小风小浪,但多年乃至数十年的街坊关系也让这艘小乌篷船几近平稳的过渡到了如今。

    贺昀童年记忆中的十泉里有些幽静。虽然大人下班、孩子放学后,各个小巷里充满了烟火气息,但各家各户的日子是细细碎碎的小动静,很容易隐在幽静的大环境之下。

    贺昀这次来,发现十泉里却有些寂静和肃然。适龄的知识青年差不多都走了,剩下人过日子的细碎小动静愈发隐蔽在了寂静肃然的大环境之下。

    贺昀有印象且愿意去得知近况的也就那么几个人,他从外婆这里得知,韩建国参加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韩友信心疼女儿,费许多周折把韩巧巧送进纺织厂,才留在了桐市。他有时出门见到的那个年轻瘸子,是外婆曾晕倒在她家门口的周阿姨的儿子张景茂。运动初始那一年,张景茂在两派打架时伤了右腿,落了病根,现在走起路来一瘸一瘸的。

    贺昀并不知道张景茂就是那个曾让他好些天不敢出门的凶恶大孩子,即使知道,他现在也不怎么能记起来这件事情了。但他对外婆曾被周阿姨气到住院这件事的印象很深刻,所以对周阿姨一点好感都没有,也根本不想听关于她们家的事。

    然而外婆年纪大了,开始喜欢絮絮叨叨。她在自己家,也压低嗓音跟贺昀说话:“周玉霞这个人呦,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她。当年要不是她拦着她儿子,岚岚妈妈就被她儿子带人抓走了。”

    贺昀一面问“岚岚妈妈是谁”,一面悄悄把外婆丢在废物篮里的豆子挑出来,又把外婆丢在洗菜盆里的豆荚挑出来丢在废物篮里。

    外婆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错误和贺昀的小动作,压低声音说:“你去萝葭巷找方浔的时候应该见过她,就是左腿坏掉拄拐杖的那个阿姨。”

    贺昀剥着毛豆,随口问道:“那是周阿姨的儿子带人打的么?”

    “是岚岚!岚岚把她妈妈从高高的□□台子上推下去摔坏了腿。作孽哦!她妈妈为了她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

    贺昀眼皮似抬不抬,目光最终没有从毛豆上离开,都是与他不相关的人,想附和外婆几句,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只听外婆又叹息道:“岚岚那孩子大概也吓坏了,这么多年还不敢回家。听她妈妈说,这两年倒是经常写信回来。”

    贺昀心疼外婆,手上动作很快,把外婆手上最后一个毛豆接过时,突然想起来问:“阮医生一家呢?”

    “阮医生带一支医疗队到农村去了,是个什么村……我忘了,他女儿也跟着他一块到农村去了。”至于阮医生一家在农村的生活,宁奶奶不清楚,也就没有继续啰嗦下去的素材了。

    贺昀离开十泉里的那一年,领袖曾发出“把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放到农村去”的号召,这成为了很多农村医疗卫生事业发展的重要转折点。然而,贺昀不了解这方面的情况,他想起阮萝妈妈是一个大资本家小姐,于是,在他的认知里,阮医生到农村去,不是对医疗事业的尽责和奉献,而是带了点“戴罪”下放的意思。

    阮医生父女的近况与贺昀是不相关的,眼前与他相关的是家里的午饭。弄好菜后,他让外婆歇着,自己端了毛豆和其他小菜去灶间做饭。这一次来看外婆,只有他初来那两日让外婆下过厨,因为太想回味外婆做的饭菜。其余时候,都是他在做饭。

    爸妈有时很忙,弟弟年幼,紧促之间,做饭的事情自然落给了他。好在一家人都不挑口,他做好做坏,弟弟也不懂,爸妈的一颗心跟着时事跌宕,更没有闲暇心情计较口腹感觉。到了外婆家,外孙子做的饭纵然再难吃,吃进外婆口中都堪比大厨手艺呢。

    贺昀洗菜的时候,方浔来找他,结结巴巴地问他愿不愿意一块去看萝萝。贺昀抬起眼皮看方浔,疑惑这小铁汉怎么突然害羞起来啦?

    彼此熟悉后,贺昀仔细观察过方浔,认为这是他见过的男孩中长得最好看的。方浔皮肤白皙,天然的唇红齿白,甚至所见过的女孩都没有比方浔好看的。因为长得好看,此刻穿着衬衫长裤的小铁汉女孩似的不好意思起来,也没有令贺昀感到不适。

    这几年,十泉里除了外婆,贺昀最常想到的便是方浔。他曾莫名其妙地挨了方浔一拳,到他离开十泉里,都没能把这一拳讨回来。每次见人打架时,他常能想到学拳的小结巴,好奇柔弱胆怯的小结巴有没有坚持学下去?

    出乎贺昀意料的,小结巴不仅坚持下去了,还颇有成就。

    这许多年,小结巴方浔和奶奶看似生活在一个被遗忘的角落,平平淡淡毫无波澜,但他内心的情感却是丰富而细腻的。他经历的很多事,连他师父韩友信都能看出来有张景茂的原因,他却从未怪过任何人。在他心里,除了奶奶、萝萝、阮叔叔和师父一家,旁人对他好反而才是不正常不应该的。

    张景茂因为腿受伤,躲过了下乡插队,他爸爸又到处费劲给他弄了一个副食店看柜台的工作,正式留在了城里。他受伤那天打架之前邀请过韩建国,但韩建国没有理睬他。他想,如果韩建国要是去了的话,肯定能保护他,他或许就不会成瘸子了。他爸爸其实最恼恨他这一点,简直像极了他妈妈,凡事怪这个怨那个,就是一点都怪不到他自己身上去。

    韩建国去了外地,张景茂的一腔怨恨就撒到了方浔身上。他用吃食笼络着十泉里的孩子,指使他们去捉弄、欺负小结巴,还命令他们不许和小结巴做朋友。其实,即使张景茂不这样命令大家,也没人真心和话都讲不清楚的结巴做朋友的。沦落到和一个胆小的结巴为伍,是要被其他男孩子嘲笑的。但“学功夫”是一层神秘的保护罩,保护着胆小的小结巴,有韩建国的厉害在先,没人敢轻易去打破小结巴身上这层保护罩。当有人被张景茂蛊惑着,第一个挑战小结巴,大家才发现学了功夫的小结巴,原来也不过如此,白白让他过了几年的神秘好日子。

    韩友信原先承诺教方浔功夫,只想他能强身健体,但方浔是个肯下苦功夫的徒弟,学得颇有成效。他反倒有点担心方浔将来会因为一身的武艺惹来祸事,给方家贫苦的家庭雪上又添霜,于是严令禁止他在外人跟前显摆。韩友信不是不知道张景茂带头欺负方浔一事,但他想方浔有功夫在身,张景茂一个小瘸子也得不了便宜。直到他看见方浔被张景茂手下的几个小跟班挥棒狠揍,才彻底了解了徒弟的心眼有多实诚。

    韩友信喝退了张景茂一群人后,虽然知道方浔没有受大伤,却也立即改了对他的师命:“主动去参与打架斗殴,肯定是不对的,尤其是你还有一身武艺。但你平白无故受人欺负而不还手,也肯定是不对的。懂吗?”

    这些情况,贺昀也是来到很多天以后才知道的。

    他来到十泉里的第三天,去萝葭巷四十九号找小结巴,笑着说要跟他决斗,以讨回当年那一拳。

    方浔并不认得贺昀的面孔,但至今为止,他主动打过的只有宁奶奶家的外孙子,大概就是眼前人了。他不愿跟贺昀打架,又着急去衬衫厂给萝萝捡碎布料,就预备避过贺昀。但贺昀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他挣脱之时,贺昀觉察到了二人之间的力量差距,便立即微笑道:“方浔,我跟你开玩笑呢。这几年,整个十泉里的伙伴,我就想起你了。”

    方浔听了这话,一双大而亮的眼眸看向他,脸上露出惊奇又腼腆的笑意,一点都没看出来他的小心思。

    后来有机会看见方浔脱了上衣在院子里练功,贺昀心里还暗自庆幸了一下。方浔看着清瘦,竟有两胳膊的腱子肉,腹上不仅没有一点多余的肉,还沟壑分明的,瞧着就力量十足。贺昀当时就想,若小结巴是个好斗的,两个他也不够小结巴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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