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就这样渐渐熟悉起来了,方浔小心翼翼地珍惜着第一个带着善意和自己交朋友的人,但贺昀是有着私心的。他需要在十泉里结交一个可以通信的朋友,外婆的详细近况,他可以在“这个朋友”的信中得知。“这个朋友”最好热心且善良,能隔三差五地替他去照看一下外婆。假使外婆有了紧急情况,“这个朋友”还可以代他先应一下急。
方浔不仅热心善良,且秉性单纯、忠诚可靠,是贺昀心中最好的“这个朋友”人选。而且,贺昀有信心,自己递交出去的这份友谊是方浔内心所渴望的,方浔一定会好好珍惜。
但当方浔以一颗真心成了自己的通讯工具时,贺昀心里是有愧疚的。也因为有这份利用的心思在前,有时候明明真心和方浔相处,反倒心里有鬼似的。为了减少愧疚感,贺昀也曾想过要设法捉弄一下张景茂,好给方浔出一出多年的恶气。然而彼时,张景茂早已厌倦了对方浔的欺负捉弄,有了新的生活乐趣。
贺昀去找方浔的时候看见过张景茂几次,他骑着崭新的自行车,佩戴着崭新的手表,衣物虽不是崭新的,却洗得很洁净,头发理得短而精神,整个人都呈现着一种青春昂扬的工人阶级面貌。如果他不下车走上几步,外人绝想不到他原来是个瘸子。
贺昀觉得这个时候再去捉弄张景茂,替方浔出气这个理由已经不成立了,张景茂反而会把帐算在他头上。张景茂明显是个小心眼爱记仇的性格,等自己一走,张景茂报复在外婆头上也说不准。
于是,捉弄张景茂这件事,想想也就作罢了。
当方浔来找贺昀,问他愿不愿意一块去看萝萝的时候。贺昀能明显感觉到方浔是有事找他帮忙的,心下也立即决定要尽力帮方浔。不过,因为方浔没有跟他讲实话,他嘴上先果断回绝了:“不去!”
方浔迟疑了一会儿,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面纸。贺昀因为在洗菜,手上湿淋淋的,就在方浔的手上看完了这半面字。
原来,方浔要带给阮医生和阮萝的东西太多,想让他帮一帮忙,而且他的车票钱也由方浔来出。末尾还写了,阮萝待的那个村风景如何如何好,仿佛很值得一看似的。
贺昀看完才意识到误会方浔了,他并不是那种不直接讲实话、一步一步引诱着别人来达到目的的人,他是担心自己的结巴表达不清楚意思,先把大段话写了出来,紧紧张张地找了个开场白。
此刻方浔半垂了眼皮,密而长的睫毛遮去了眼神,俊秀的面孔红彤彤的,一副窘态。贺昀忍住要浮现在嘴角的笑意,让方浔收起了那张纸,先回家去。毕竟是要离开桐市,他得跟外婆商量一下。
方浔觉得这是有希望的意思,很高兴地离开了。
吃饭时,外婆问方浔有什么事,贺昀告知了外婆。外婆说,应当去看看阮医生的,阮医生是个大好人。贺昀已经想不起阮医生和他女儿的模样,但外婆说阮医生是大好人,他是很认可的。他对外婆点点头,又问是不是应该给阮医生带些礼品。外婆突然放下筷子起身,从箱底拿了一些钱和票证给贺昀,让他去问方奶奶和方浔。他们清楚阮医生和他女儿的近况,应该知道他们父女需要什么。
等吃过饭收拾好灶间,贺昀去了萝葭巷四十九号找方浔。方浔很高兴贺昀能去,一面结结巴巴地说,“你什么都不用买,萝萝需要的东西,我都给她攒两个多月了!”一面很兴奋地给贺昀展示两大袋的碎布料。
贺昀嘴角抽了抽,无法理解到他的兴奋。
即使两大袋的布料也是不重的,方浔之所以需要贺昀帮忙,是萝萝在信上说想要她妈妈的缝纫机。阮医生离开萝葭巷时,没能把缝纫机带走,送给了邻居中与林奕潇关系最好的孟春娇。
方浔跟孟阿姨提了一嘴,孟阿姨连连说,萝萝妈妈的缝纫机应当归还给萝萝的。方浔请了一个懂缝纫机的叔叔把缝纫机拆分开,又问清记牢了怎么组装,预备零散背着给萝萝送过去。假如有贺昀帮忙,除了缝纫机以外,他还可以给萝萝带点其他的东西。不然,好不容易跑农村一趟,就只能带个缝纫机。
出发那天,贺昀带的自己的礼物只有两罐极难买得的罐头,其余的都是方奶奶和方浔要带给阮医生父女的物件,吃的,用的,像搬家一样周全。
二人一路上坐火车、坐汽车又坐船,下了最后一趟公共汽车,贺昀见近前周边没有村子,便问方浔还有多远?方浔指了指前方一条小道,告知他,这条小道走下去,就是萝萝所在的那个村。
这道是村里通向外界最像模像样的一条路,中间铺着青石板,两边砌着弹石,约有两米宽。道路两侧的树木蓊蓊郁郁,没能为贺昀和方浔遮挡烈日,却为他们挡住了傍晚前最后的天光。
这一程,折腾了一天,阮家父女所住的村子才真正算是在不远处了。
贺昀出门前,外婆还说,去吧,你为了陪我这个老太婆,十泉里都没好好出去过,这一趟也当游山玩水了。若回去外婆问起途中风景如何,贺昀想自己一定答不上来。他起初是背痛脚痛,后来浑身都开始酸疼。一腔夏日燥热的火气游窜,眼睛也是冒火的,把一路成像的风景烧成了灰烬,什么都没有看清。
方浔一路眼见贺昀面色越来越不好,徒步朝村里去时,贺昀虽然没说什么,但方浔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他结结巴巴地说,原来叔叔不在这么偏远的地方,最初是带了医疗队到桐市下面的县里,后来才到了村里。
贺昀口干舌燥的,连话也不愿意讲,只“嗯”了一声,二人便一路无言地到了阮家父女所住的村庄。
到达村口时,原本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正在捉迷藏的孩子,一个个被父母的叫喊吃饭声给唤了出来。
暑气未消,许多户人家都把晚饭的场地挪到了敞亮的家门外。贺昀和方浔在不时的瞩目中,步履蹒跚地朝村西边走着。
这村庄内的医疗站其实只有两个医生,除了阮世英之外,还有一个赵医生,是县医院妇产科下来的医生。两个医生都住在村西头的一个大院子内,两间坐北朝南的屋子是两个医生的家,东侧屋是这小小医疗站的诊室和药房,西侧屋是两医生家共用的杂物间。
贺昀和方浔赶到村西头时,村民们大多已经吃完晚饭了。阮家也吃过了晚饭,大队刘书记派人把阮医生叫到大队部谈话去了。
为尽量解决偏远农村缺医少药的问题,县里要组织培训一批赤脚医生,培训老师有卫校的老师和市医院抽调的医生。虽然给赤脚医生培训的大都是解剖、生理、病理等较基础的医疗知识,但市医院被抽调的一个主任点名要阮世英也去,说他就是阮世英带出来的徒弟。还跟负责培训工作的干部据以力争,培训这种事情放着医术精湛的老师父不用,算怎么回事?社员们的命在你们这些干部眼里就这么低贱?赤脚医生连个好培训老师都不配有吗?
县里委派的干部明知道这人在胡搅蛮缠,但当着几个社长和大队书记的面,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辩驳,只得顺了这小主任的提议。
最后,调阮世英去县里当培训老师的指令到达了刘书记这里。刘书记有预感,阮医生这一去,怕是不会再回农村了。阮医生没来以前,公社卫生所差不多仅靠听诊器、血压计、温度计行医。这两年有阮医生在这里,卫生所还设立了化验室,开始血、粪、尿“三大常规”的化验,整个公社的医疗技术和条件得到了很大的改善。
社长电话里叮嘱刘书记,让他和阮医生好好谈谈。但刘书记听出社长的话外之意,是想要培训结束后,阮医生还能回到公社卫生所工作。刘书记虽然也照办了,但他知道小小的公社卫生所是留不住阮医生的。这谈谈,谈着谈着就变成了贺喜。
阮萝不知真相,爸爸去了一个多小时还没回来,她心里害怕极了。看书看不进去,做活也做不进去,便来到大门前张望着。自懂事后,她最怕有人来家里喊爸爸去开会、去谈话。
月是上弦月,静静地悬挂在天空的一角,把乡村的一切都蒙了黯淡光晕。阮萝远眺,看见的只是事物轮廓,连白日见惯的大树也张牙舞爪了起来。
阮萝张望之中有两个胖壮到畸形的人走来,远远的,她打开手电筒也照不清是谁,不免有些害怕。
赵医生一家回城探亲了,整个小医疗站只有她一个人。方才听见远处的狗吠声,再看见有俩人走来,她猜想这俩人是不是外村人来找爸爸看病的?
及至那俩人走进手电筒的亮光里,她才看清,这二人不是胖壮到畸形,而是背抱了包裹。仔细辨认,其中一人还是小浔哥。
此刻方浔也看清是她,一高兴,结巴的更厉害了,“萝……萝”的叫不清楚。他二人负担极重,方浔撒不开腿,好在阮萝跑向他们,才缩短了相隔的距离。
阮萝强行接过方浔怀里的包裹,兴奋地说:“小浔哥,你信上不是说要到下月初才来吗?”方浔手上一轻,有些不好意思地要去接贺昀怀里的包裹,被贺昀躲开,那伸出去的手只好拐个弯托了托后背的半个缝纫机。
阮萝见方浔手忙嘴忙地说了一句,“他月……底……月底走。”她便立即明白,肯定是缝纫机太重,小浔哥请了这少年来帮忙。
朝大院走时,阮萝因好奇这少年是谁,手电筒不觉晃了少年一下。少年的腰被包裹压的略弯,头也微垂着,令她看不仔细少年的面目,也猜想不出他是十泉里哪家的孩子。
贺昀被背后包裹压到行动滞缓,待他皱眉看向阮萝时,手电筒已经照向前方。方浔心知阮萝不认识贺昀,肯定好奇他是谁,于是说:“宁……宁奶奶,外孙!”阮萝“哦”了一声,其实她已经记不大清宁奶奶是哪个,又心疼方浔讲话时他自己会着急,于是越过方浔,直接问贺昀道:“你们家在十泉里哪条巷子?你全名叫什么呀?”
贺昀正抬脚上台阶,不由得心里一恼,把脚重重踩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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