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贺昀的秉性,他遇到的很多事都不值得他浪费时间和精力去关注、去计较。若是平时,他可能会神情淡淡地说出柳枝巷和自己的名字。今日不同,他身负重担,长途跋涉地跟着方浔来到此地,都是为了这小小孩。然而,这小小孩却连他叫什么、住在哪条巷子都不知道!

    小医疗站院门后亮着一盏电灯,昏黄的灯光下,贺昀看了一眼方浔,干巴巴略起皮的嘴角弯了弯,对阮萝说:“你三岁那年还跟我说长大了要嫁给我,怎么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

    话一出口,连贺昀自己也震惊了。他上学期逆反心理很重,总背着家长跟同院的蒋文明在一起玩,见惯了蒋文明那一帮朋友逗女孩,他觉得自己不会被影响到。原来,还是在潜移默化中被影响到了。也怪不得继母总跟爸爸说,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最容易学坏,一不小心就由犯错过渡到了犯罪。若父亲听见他对女孩子说这样的流氓话,大概其早一巴掌呼了上来。

    不止贺昀暗自惊诧,方浔和阮萝也惊住了。方浔瞧着往日一本正经的贺昀说出这种话来,不由得疑心起贺昀陪他来的企图。背着大包裹的方浔立于贺昀和阮萝中间,他把阮萝挡全了,贺昀看不见阮萝是什么样的神态举止,只对怒气将升的方浔说:“开玩笑,我开玩笑的。”其实,他和方浔心里都清楚,他贺昀就不是个幽默风趣、油嘴滑舌的人。

    方浔借着昏黄灯光,看见贺昀额头上满是大颗汗珠,一张脸被汗水浸到都有些泛白了。他想,一路行来,贺昀也很辛苦劳累的。于是,就不忍跟贺昀计较了。

    三人沉默无语地整理包裹时,阮世英回来了,这一场孩子间的静默因大人的介入而打破。两个少年的到来,着实给了阮世英很大的惊奇和惊喜,但他没有太多时间与他们话家常,一番真挚的赞许感谢之后,便立即投入到了工作中。阮萝在爸爸的吩咐下重新烧饭,喝过凉茶的方浔仿佛是有两身的劲头,白日路上用了一身,晚上又精力充沛地给阮萝组装缝纫机。

    阮世英在诊疗室写上课要用的教案,贺昀喝完凉茶,拿了一把蒲扇坐在阮家门前乘凉歇息,抬眸可见地,阮萝在西侧屋门前洗菜。

    夏日闷热,阮赵两家把烧饭用的炉子都搬到了杂货间的门前。西侧屋门前有一盏小门灯,独独照着阮萝。她穿着一身灰,灰色五分袖短衫,灰色七分裤,干净清爽的头发用一条棉布带扎着。在这灰色服饰泛滥的时期,贺昀看见灰色,总有一种抑郁和消极的情绪。今晚见阮萝穿一身灰,却心生静谧。原来,灰色还能给衣服主人以恬静气息。

    贺昀想起阮萝方才见到缝纫机零件时的笑容,纯真且活泼,如今不笑时,五官样貌还是方才的,却透着一股清冷气息。仿佛她并不活在平淡真实的生活里,而有一个自己独享的精神世界。此刻,她人在这里,灵魂早已飘向另一个地方。

    贺昀前段时间整理舅舅遗物时,发现舅舅病中最爱画菊花,成品,半成品,累积了一大箱子。此时,他忽然想起舅舅所绘的菊花与菊花上所题诗词,大抵,是真的可以以菊喻人吧。但贺昀确定不了,阮萝这株菊是“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的坚贞执着,还是“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的非凡气势。

    然而,此时此刻,他只能确定这株菊有点孤傲。她刚刚被他冒犯到了,庭院里明明有两个人,她却只当他是一阵与己无关的夏风,独自安安静静地淘米洗菜。

    这种被人轻蔑无视的滋味很不好受,尤其是被一个十一岁的小女孩所轻蔑无视。贺昀再无心情乘凉歇息,起身进了屋子帮方浔组装缝纫机。

    他二人吃过饭,已是夜半,阮世英把自己的床铺让给两个少年,自己拿了一床褥子和枕头,要到诊室去睡。贺昀和方浔不同意,阮世英以方便工作为由安了他们的心。

    阮家被帘子和柜子隔了三部分,中间用作餐厅和客厅,阮世英住在东卧室,阮萝住在西卧室。

    贺昀躺在东卧室的床上,模模糊糊地醒了两三次,还能听见方浔和阮萝的说话声。他迷迷瞪瞪地想,小结巴的话原来这么多。再模糊醒来的一次,又想,结巴是方浔最大的缺点,阮萝却能让他不怕展露缺点。自己这一辈子,会不会有这样的朋友?与之相处时,可以毫无顾忌地展露缺点或缺陷。

    白天实在是累极了,贺昀想着问题沉沉睡去,彻底醒来,日光已布满窗户。

    他起床时方浔还在呼呼大睡,他坐在床边迷瞪之际想起昨夜听见的对话声。不论那夜谈是梦还是现实,他都没有打扰方浔的睡眠,整理好身上衣物,独自走了出去。

    今日才能静下心来感受,贺昀一出门便立即察觉出所嗅空气与城市里的不一样,仿佛带有一点植物树木之类的味道,大概因为这里没有工厂吧。

    阮萝正在院子里晾衣服,贺昀和方浔昨日穿的衣服被汗浸湿了好几轮,昨夜他们睡前换了衣服,阮萝没来得及给他们洗掉。今日一早做好饭,见二人还没有起床,便趁这个时间把他们的衣服洗了。

    贺昀出来时,竹竿上已撑晾起方浔昨日穿过的衣服,阮萝手上正在抖贺昀的短袖衬衣。贺昀瞧仔细那是自己的衣服后,一个箭步冲过来,从阮萝手上夺过了自己的衣服。阮萝冷不防地被他吓了一跳,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映,便只怔怔地看着他。

    贺昀与一双受了惊吓的大眼睛对看了一瞬,立即垂了眼皮说:“我自己的衣服自己洗。”弟弟出生那年,他从十泉里回去后,爸爸就教育他,要学会独立,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自然,自己的衣服也要自己洗。一开始是夏天的衣服、秋冬的薄衣物,渐渐地,他长大了,手上有劲儿了,所有的衣物都是自己洗。即使继母后来会问他要脏衣服,他也不会劳继母之手。这会儿,看见自己的衣服给一个小女孩抓在手里,不知为何,他的脸腾一下就烧红了。

    到底是年龄小,阮萝昨夜的气已消,这时候“扑哧”笑出声来:“我都洗完啦。”

    贺昀看了一眼晾衣杆,他的裤子已经晾好,阮萝手上这件衬衫是最后一件,立即说:“谢谢你,我自己晾。”说着就猛地甩了一下衣服,想把衣服上的褶皱甩开。但他慌乱之中忘记了自己与阮萝的身高差,狠狠甩了阮萝半脸的水珠。那水珠是在猛力作用下被飞甩出去的,阮萝不由得“啊”了一声。

    “对……对不起!”

    阮萝听见贺昀也变了结巴,擦掉脸上水珠,笑着说:“饭已经烧好了,你晾好去洗漱吧。我爸爸今天一早到县城去了,让我带你们出去玩。等小浔哥醒来吃完饭,咱们就出去。”

    日高升,有新晾起的衣服为阮萝遮挡阳光,空中浮云似隐着金屑的流沙,她笑容隐在一片衣影之下,也泛着点点柔和亮光。贺昀被她的笑容感染,紧张的嘴角渐渐松弛开来,直到她转身回屋子,才回神把衣服搭在了竹竿上。越过晾衣架望向天空,满目碧蓝,突然间,他昨天积累一天的厌烦燥热全消退了,心情变得澄净明亮起来。

    对于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来说,农村的诱惑远没有城市多,他对于接下来的游玩没有什么想法,等待着阮萝安排就是了。他猜测,阮萝心里一定不清楚自己仅是个十一岁的小女孩,而以为自己是个成熟的大孩子了。

    猛然间,贺昀想起了什么,脸色为之大变。他迅速拿起晾衣架上的裤子伸进右侧口袋摸着,片刻后,暗暗舒了一口气,略把口袋往外翻一翻,只见里面的两根烟已被浸湿揉烂。虽然失去了两根好烟,但他的秘密保住了。到十泉里这么久,因为只偷偷抽过两次,外婆和方浔都没发现他抽烟。临来之前替外婆找东西,翻出了舅舅遗忘在柜子角落里的烟,他本意是想扔了的,却情不自禁地,只扔了烟盒,顺手把剩的两根烟放进了裤袋。

    显然,阮萝也没有发现他抽烟。他有些后怕,不知道阮萝是个什么样的小姑娘。若她发现了告诉方浔或告诉阮医生,再传到外婆那里去,真怕外婆会伤心生气。

    上学期,他控制不住地要跟爸爸唱反调。爸爸看见蒋文明一伙人抽烟,便回来严禁他抽烟。第二天放学,他就跟蒋文明混到一起学抽烟去了。蒋文明一伙人打群架,爸爸便严厉斥责他不能跟人去打架。他生气地想,继母不了解他,爸爸也从没有了解过他。在爸爸眼里,他跟不跟蒋文明那群人玩,蒋文明犯了错误,他都有份受斥责,仿佛他注定会学坏似的。

    逆反心理上来,贺昀和蒋文明那伙人混在一起便有种奇异的快乐,那快乐不源自于犯的错误,而是和爸爸的斗争。他知道,爸爸的严厉指责出于防患于未然的心理。实际上呢,在邻居都以他为榜样教育孩子时,他也犯了许多爸爸严令禁止的错误。

    学校的课程混乱且敷衍,贺昀每天要完成的多是爸爸布置的学习任务。他很惊奇自己能把时间安排的那么妥当,不仅完成了爸爸布置的学习任务,连爸爸严令禁止的事情,也都差不多做全了,还处于不被发现的状态。以至于一学期下来,爸爸有些厌烦继母对他的无端指控。

    在贺昀继母赵若兰又一次告诉贺振华,她亲眼看见贺昀跟着蒋文明去打群架时,贺振华忍不住发了大火。他指了指露台上晾晒的衣服和桌子上的饭菜,厉声道:“你还想要他怎么样?你看看大院里这个年纪的小子,有哪个像他一样给家里做饭洗衣服的。要是他亲妈还活着,忍心让他做这些吗?你一天天的,有时间诬陷他,就没时间做饭吗!”

    贺昀知道,从那次以后,继母就把他恨上了,因为他的确跟蒋文明去了群架现场。一拨骑着自行车的少年气势汹汹的,继母看见了也没敢当场喊住他。他经同伴提醒,也看见了继母,当时热血冲头,只对同伴说,不管她。

    到了约定好的地点,因双方拉队伍时拉了同一拨人,这拨人从中调和,群架也就没打起来。当然,他料到继母会和爸爸告状,没有跟着蒋文明他们去喝酒,匆匆赶回了家,想迅速制造自己在家待一上午的现场证据。其实,一阳台的衣服多半都是弟弟贺凡洗的。从决定要和家长斗智斗勇后,他就把贺凡笼络到了自己麾下。贺凡虽然对付爸爸不好使,却是对付继母的最好武器。

    贺昀非常讨厌夏天,一到了夏天,炎热的天气、燥热的情绪总令他脑子混乱。这个暑假若不是爸爸准许他过来陪伴照顾外婆,真判定不准,一暑假过去,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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