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热的阳光下,贺昀躲着阮萝迅速处理了裤袋内的残局,心里也暗暗作了决定,再不能抽烟了!
若被外婆知道他这个年纪已经开始抽烟喝酒打架,外婆一定失望伤心极了。虽然,外婆从没有说过不准他做这做那,仿佛很相信她的外孙子不会做那些出格的事。但外婆越是这样,他就越愧疚,不想再做家长眼中坏孩子才做的那些事,很怕外婆会把他和优秀的舅舅作比较,然后伤心失望。
阮萝忙着往屋里端饭菜时,见贺昀在晾衣杆旁抓着裤子不放,就问他:“我没有给你洗干净吗?”
贺昀立即把裤子重新晾好,竭力平缓了语气说:“洗干净了,很干净。”他借洗脸之际,把手用香皂搓了两遍。待他洗漱好,方浔才起床,他早方浔几分钟坐在了饭桌旁,发现明明三个人,阮萝却摆了四副碗筷。
阮萝盛饭时,看出了贺昀的困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这是给我妈妈的,我爸爸说,只要家里还有妈妈的位置,妈妈就有可能会回来的。我们家每次开饭,都要给妈妈放一副碗筷。”她说完叹息了一声,似有些无奈,“其实,我能接受妈妈去世的事实,是我爸爸比较接受不了。”
贺昀想到爸爸已经连续两年忘了妈妈的忌日,本来他是体谅爸爸如今的心情的,但看见阮家对阮萝妈妈的态度,不由得喉咙有些哽咽,只对阮萝勉强笑了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阮萝盛好饭,脊背挺直的坐在他对面,等待着洗漱的方浔。
贺昀便四处看着,以错开二人的视线角度。昨夜未及细看,今天仔细一看,发现家具都是旧的,散着古典气韵。只桌布和罩布有些不搭,针脚也不细密,一看就是阮萝的练手之作。
阮萝见贺昀掀开桌布,细看充当饭桌的大方桌,便对他说:“我爸爸喜欢旧家具,这都是拿新的同别人换来的。”
贺昀点头看向她,她背后是垂地的大窗幔,因为也充当着隔断的作用,便悬了两重,一重垂地纯灰布帘,一重半截丝绸帘。因纯灰布帘束了一边,只有半截的丝绸帘便坦露了出来。丝绸的底是黑色的,图案是一个又一个的金色花瓶,年代久远了,花瓶上的金色光泽斑斑驳驳的,有细口花瓶变广口的,有被拦腰斩断的,还有少了半边的,成了弯折的金线条,不清不楚地描摹着旧社会的风韵。
贺昀对旧社会并不了解,只觉这充斥眼眸的残旧丝绸帘,有着一种花调后的凄凉美。他想,自己一定受了外婆和舅舅的影响,变得多愁伤感起来。他由这半截丝绸帘,突然想起了舅舅养病的书房。外婆每次打扫时,一书一纸的位置都不挪动,至今仍是舅舅在世时的模样,仿佛舅舅不是去世,而是出了一趟远门,过几日就回家了。
因想起舅舅的书房,贺昀才判断出阮家给自己的感觉,这家从格局到物件摆设都隐隐露出一种典雅气质来。纵使桌布罩布是阮萝的练手之作,也遮不住旧家具的古典气韵。
在这样家庭氛围中长大的阮萝,虽然生活在农村,但身上的气度是他在城市里的女同学都比不上的。
两边都熟的方浔进来后,结结巴巴地打破了屋子里的静谧。待在半晌午的时间吃过了早饭,三个人商量出门玩时,阮萝显出了窘态,她不知道要带两个哥哥去哪里玩。爸爸一直不让她和村里的孩子玩,说妈妈不喜欢那样的女儿,她的游戏场地,常常就是医疗站的庭院和大门前的空地。
整个公社的人数有限,阮世英没有在市医院时那般忙碌,阮萝的功课都是他在教。除了语文算数,还会教她一些英文。至于林奕潇擅长的法文,他就有些无能为力了。
村里人只知道阮医生的女儿身体不好,连学校都没办法去。并不知阮医生对妻子的感情已到了这等地步,连女儿都要按着妻子的喜好去培养。
若问起村民对阮医生的印象,最先浮现在他们脑海中的总是谦和的微笑,给人看病时也是温和文雅的。他不会说一些逗乐的话语引开病人的注意力、消减病人的痛楚,但奇异的,病人在看见他的微笑时总会莫名心安。仿佛,那微笑是一种魔力很大的语言,在说:“不要害怕,有我在,没事的。”
后来时间长了,村民们发现,阮医生在不与人交流时,脸上是没有谦和微笑的,那时的阮医生又露出几分忧郁气质。村民们大多不懂忧郁这么个文化词,但他们看的出来阮医生是悲伤的。一个悲伤的医生,在面对病人时才会微笑。生病的村民有一种被重视了的感觉,以心换心,尽管有关阮医生妻子身份的传闻很多,但村民们更同情阮医生了。那万恶的资本家大小姐抛下将将两岁的女儿自杀,阮医生既要做爹还要做娘,更要救人治病;这样的阮医生,在县里已经受多委屈了,村民们还如何忍心再伤他分毫。
村子里吃水全靠去水井处挑,村里的男人去挑水那是再正常不过了。然而,村里有些妇女看见瘦弱的阮医生独自去挑水,只觉他十分凄惶可怜。阮医生那体弱多病的女儿更可怜,那么小的孩子,就要耐住性子待在家里与病魔作斗争。因为阮医生女儿很少出门,村民们就把对她的那份同情都转移到了阮医生身上,见到阮医生,双倍地觉得他可怜。
偶尔有妇女去阮家关心探望阮医生的女儿,见到房子里旧家具的摆设和格局,只以为这是大城市里的习惯呢。殊不知,阮医生在许许多多次的检讨和审问中已有些破罐破摔的脾气涌上来,他就是要把妻子的习惯、妻子的喜好堂堂正正地摆在家里,他还要把女儿也教养的如妻子那般优秀!
从没有村民见过阮医生发脾气,阮医生是村里人公认的脾气最好的男人。但阮萝见过一次爸爸在县里因为妈妈发脾气,她怕那样的爸爸。于是,爸爸说妈妈喜欢的,她便很欢喜地去学去做,因为这样爸爸才会特别高兴。即使她缝的第一个罩布歪七扭八、针脚奇大,爸爸也很高兴地说,以后她一定会成为她妈妈那样优秀的时装设计师。阮萝问,什么是时装设计师?阮世英思考了很久才说,如果以后也没有什么改变,那大概就还是裁缝吧。阮萝便欢喜地说,那萝萝以后要做手艺最好的裁缝。
有不少村民来看病时见过阮萝在画画或缝玩布料,她面色红润,不像是有病的样子,但也从没有人质疑过阮世英的话。村民们都相信,阮萝心脏不好,不能剧烈运动,不能跑不能跳,是一个娇贵的陶瓷娃娃。
及至长大后,在社会闯荡了一段日子,阮萝才清晰认识到:曾经,在这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期,她和爸爸这几年的平稳生活,都得益于村民们的淳朴善良。
但这个时候,她还不明白。她也不明白爸爸复杂的情感,只简单地以为爸爸不喜欢村里那些小孩。故而,也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变成那样,才会谎称她心脏不好,不能像正常的孩子一样出门上学或玩耍。
她跟贺昀、方浔出了家门后,也是尽量避开各个孩子游戏圈。如今,村庄里的“双抢”已结束,大人和孩子都得了短暂的闲暇。
贺昀问阮萝什么是“双抢”,然而阮萝也讲不太清楚。大概就是农民和节气赛跑,要抢收早稻,抢种晚稻。种晚稻的时间点,要尽量赶在下霜前令其成熟。若晚稻还没有成熟就下霜,稻子轻则减产,重则绝收。
阮医生虽然极力想把女儿培养成林奕潇那般,但到底没有林奕潇曾经的成长环境。他在农村生活久了,也很容易被周围环境所影响。当看见女儿一点都不懂得节约粮食后,今年“双抢”时,带她出来体验了一下农民的生活,想让她真正体会到那首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阮萝并没有很好地体会到这首诗,她才在秧田里待了半个小时,腿上便叮了三条吸血的蚂蝗。阮世英一心疼,体验课程便提前结束了。
阮萝今天走在稻田附近的小道上,一想起那日腿上的蚂蝗,还有点恶心害怕呢。方浔看见她害怕,立即把她背了起来,直到远离稻田好几米,才让她自己下地走。
出家门前,三人围坐在餐桌上,你看我、我看你、他看她地看了许久,都不知道该玩什么打发时间。贺昀一看方浔会更来气,方浔此行就为来看阮萝,玩不玩的,他根本不在意。最后,还是贺昀作了决定,去池塘或者河边抓鱼吧。再带上作料,这样午饭晚饭也都可以在外面解决了。上一次蒋文明他们去郊外河里抓鱼野炊,他因为爸爸在家,没有办法去。待问阮萝哪里可以抓鱼,阮萝只会窘笑着对他摇头。
明明是阮萝生活了几年的村子,最后还是贺昀去跟人交谈,才问明白到哪里抓鱼,路线该如何走。因为知道他们是阮医生家的亲戚,有一个少年还贡献了自己的抓鱼工具给贺昀。
三人都是第一次下河抓鱼,体验新奇,在一次又一次的窘态里度过了非常愉快的一天。虽然都没有吃饱,却玩到太阳西下才开始往家走。
方浔担心方奶奶,贺昀也有点担心外婆,翌日一早,二人很有默契地起了个大早。不过,相比来时,回去的时候就轻松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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