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萝心室猛然惊疼了一下,她胆怯地抬眼望去,随即一怔,与那男青年对看了半分钟,才认出是刘少强。她的火蹭一下冒了出来,却陡然意识到刘少强带着红袖章呢,她转头给苗见财使眼色说:“咱别在这里歇脚了,奶奶肯定都等着急了,咱们赶紧回家吃饭吧。”
苗见财早已观察出这青年和阮萝是认识的,便没有跑的准备。再看阮萝对这青年的态度,也有点犯迷糊,遂跟着阮萝站了起来。
那青年把自行车一横,拦着他们说:“你们卖的又不是从我们厂偷的东西,我管不着你们,怕我干什么。罗罗,你是叫罗罗吧?”
刘少强那天晚上只听见胡喜喜喊她罗罗,具体姓名便不得而知了。
阮萝没好气地说:“你管我叫什么?我叫什么和你有什么关系?”
刘少强被阮萝凶得脸色变了一变,但他把苗见财当作了阮萝的爸爸,当着别人爸爸的面,他不好言语上不礼貌,于是没有跟阮萝再多争执,好意跟她讲:“你爸爸来我们厂门口卖过好几次炒瓜子,已经有人告到我们科长那里了。你们小心着点,我虽然管不到你们,但有能管你们的准备抓你爸呢。瓜子是统购统销的,你们这是严重的投机倒把行为,小心着点。”他说完重要事情,嘴巴张开顿了几秒却没有再讲其他的,直接跨上自行车原路骑走了。
阮萝一下子分不清刘少强是好心还是歹意,她对苗见财说:“叔叔,这是个小流氓。他的话不能全信,保不齐是嫉妒你赚钱多呢。”
苗见财说:“没事,我自己会注意的,刚刚不是跟你讲了吗?咱是跟他们打游击战,我即没有工具也没有摊位拖累,并且桐市的大街小巷,他们还没我熟悉呢。”要分别时,他才突然想起来讲,“刚刚都忘了帮你卖你的糖桂花,下午你要是还出来卖,咱们在电影院碰头,然后一块去电机厂。一般下午下班的人数量比中午多,中午好些自己带饭或吃食堂的都不出厂。”
阮萝点头又连忙摇头:“叔叔,我不能去电机厂。我哥在电机厂上班,我去卖东西会影响我哥的。”
苗见财说:“那咱们下午在电影院碰了面再说。”
二人出了小巷子就分开走了,虽然遇到突发情况,但苗见财身上带出来的瓜子也已经卖得不剩多少,他须得回家重新包瓜子,顺便吃过午饭再出来。
阮萝是跟学校请假出来的,不想白白浪费时间。她不敢去大街,恐遇见戴红袖章的人,也不敢继续在这个小巷里逗留,担心刘少强会杀个回马枪。她兜兜转转,选定了一条比较热闹且前后都容易开跑的小巷子。
小巷内,有几户人家在电线桩上牵了绳索晾晒衣物,还有几个老人插空在宽敞处聊天晒太阳,把本就狭窄的小巷衬得更拥挤了些。
下班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有回家快的,院子里已飘起菜香味。阮萝嗅着菜香味,想起了那句俗语“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于是一闭眼一咬牙,脱口大声喊了起来:“糖桂花!又甜又香的糖桂花!做粥冲水喝都可以的糖桂花!”她初生牛犊不怕虎,一路慢吞吞地走着喊着。有人停下来看她,大约这许多年见惯了畏手畏脚做贼似的小贩,却从没见过如此嚣张吆喝起来的小贩。
喊到小巷中间,还真的给她喊出了生意。一个阿姨出家门叫住她,要看她的糖桂花,她立即拿出了一瓶递给这阿姨看。这阿姨举起瓶子摇摇晃晃观察了半分钟,说:“你这糖桂花做的不好呀!是不是糖没放够?”
阮萝心想,小贩叔叔都说她的糖桂花好,在白糖上没有减料,这阿姨的质疑是不合理的。她想起小贩叔叔卖瓜子时,总是专门打开一包供人品尝。后来,有几个买瓜子的女工质疑小贩叔叔包的瓜子不够称,小贩叔叔还打开一包任她们随便抓走一把。那几个女工离开前对小贩叔叔说,以后还会来买他的炒瓜子的,让他勤来这边。
阮萝有样学样,立即另外掏出一瓶糖桂花,预备解开瓶口给这阿姨尝一尝。她没有工厂盖瓶盖的技术,从瓶盖厂偷偷买来的瓶盖都没办法盖紧实,只得又在瓶盖外包了一小块布系了纤细麻绳,才把口封紧实。因为熟练,她动作极快地打开了瓶口,这阿姨本来想杀价,见状连忙说:“我还没说要,你打开我也不买的。”
阮萝笑说:“阿姨,您可以先尝尝,若是觉得好,您再买。”
阮萝在瓶盖上倒了一点糖桂花递给这阿姨,这阿姨慢吞吞地接了过去。其实她很喜欢跟小商贩买东西,除了不用票证外,还可以听好话、砍价、尝一点再尝一点。不像有些国营店的售货员,眼睛都要长天上去了,除了恶声恶气,有时还要受他们几个白眼。
这阿姨自己喝了三瓶盖,又给旁边几个围上来的孩子喂了几瓶盖,见阮萝依旧是不急不恼且笑容满面的样子,才说:“我要一瓶啦,多少钱?”阮萝早在灌糖桂花的时候就盘算好了,要价得稍微高一点,好给人还价的空间,于是报了三毛八。
这阿姨立马声音都尖了上去,“一瓶汽水才多少钱?你一瓶糖桂花卖三毛八!”
阮萝说:“阿姨,一瓶汽水咕咚咕咚几口喝完了。这个可以熬糖桂花粥,可以做藕粉桂花糖糕,还可以冲糖桂花水,一家人可以吃很久的。您肯定懂得,桂花吃了对人身体好呢。而且您看,我每瓶装的都是满的,汽水给您装满吗?”
这阿姨依旧不满意,阮萝与她讲了几回合,才装作为难地降价到三毛五,不要瓶子的话两毛。
最后,这阿姨没有要瓶子,回家拿了自家的茶缸出来,眼见一个茶缸没有装完一瓶糖桂花,眉心的不如意才舒展了些。
得益于这阿姨喂的那几个小孩子,小孩子嘴巴尝了甜头,竟然回家把自家大人喊了出来。于是,有人尝过就买了,还有人没尝就跟着邻居买了。不到一刻钟,除了阮萝打开给人尝的那一瓶,其余的都有人买走了。还有刚开始瞧热闹,最后决定要买的,阮萝只能跟别人道了声抱歉。
阮萝要离开前敲开了第一个买她糖桂花的阿姨的家门,把剩的那半瓶糖桂花都送给了这阿姨。她很感谢这阿姨为她开了个好兆头,还无意间给她招揽了那么多生意。
这阿姨虽然喜欢还价占便宜,但她喜欢的是经过自己嘴皮子功夫讨来的便宜,这种便宜里面兼有胜利的乐趣。贸然受了阮萝的馈赠,这阿姨有点懵还有点受之有愧的感觉。她端着装了糖桂花的茶缸说:“小姑娘,你下午来,赶下班后的点来,下午回家的街坊多,隔壁几条巷子都会有人买的。你要是怕生,我领你去。”说完,又觉得自己的担心有点多余。这么一个敢站在巷子里大声吆喝的小姑娘,怎么会怕生?她可是第一次见这么胆大的小商贩呢。小姑娘却给她鞠了一躬,甜甜地笑着说:“行,阿姨,我听您的,下午还来。”
阮萝怀揣着三个空荡荡的玻璃瓶,一蹦一跳地离开了这个不知名的小巷子。她已经跑出去好远,又跑回来看了巷子名,怕自己下午找不到这里。
跑着跑着,她整个人有些头重脚轻起来,早已咕咕叫的肚子此刻更肆虐地叫个不停。因为她说中午不回家吃饭,奶奶还特意给了她粮票和钱,她按着外套下的玻璃瓶,玻璃瓶压着她空瘪瘪的肚子,最后还是耐不住饥饿,狠下心买了一个大饼吃。她特意地,付钱时用的不是奶奶给的钱,而是自己刚刚赚的钱。
今天,她要用自己挣的钱买大饼吃。
头一次有收入,而且是凭自己的智慧和力气赚的钱,阮萝不禁有一种扬眉吐气的心态,尽管在很多人眼里小商小贩的收入是不合法的。
她拿上热乎乎的大饼蹲在路边,因为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几口就吃完了大饼。吃完,她没有立即站起来,捏过大饼的手指按压在双唇上,下意识地回味起了大饼的滋味。以前不是没有吃过,但今天的大饼好像特别好吃似的。
自此,讲不清楚什么原因。阮萝觉得自己再没有吃过像今天这么好吃的大饼了,即使后来又特意到这边买过一次,但同样的馆子,同样的人,做出来的大饼却不似今日这般味道。
自然,阮萝现在嘴上回味的是大饼味道,脑袋里想的却是糖桂花。感受到双腿有点酸了,她收回放飞的思绪,站了起来。她腹装一个热乎乎的大饼,步履轻快地跑回了胡喜喜爷爷家。
胡喜喜刚要锁门离开,连忙又推开了门。
阮萝跟着胡喜喜进门,高兴地说:“你怎么来了?你吃午饭没有?早知道你过来,我就也给你买一个大饼啦。”
胡喜喜仔细一看阮萝的神态,笑着问她:“是不是卖出去啦?是不是赚到钱啦?”
阮萝兴奋地点点头:“我带了六瓶出去,在那个巷子里不到二十分钟就卖完啦。真后悔,应该多装几瓶出门的。”
胡喜喜对于这种事情没有什么清晰的概念,但她见阮萝心情很好,也就跟着非常开心。她去前街的国营小饭店买了点吃的,就赶紧回来帮阮萝灌糖桂花了。当初计划好的,她在学校替阮萝观察情况打掩护,怕阮萝请假一事在老师那边穿帮。等会儿,她还得赶回学校上下午的课。
帮阮萝扶瓶子和漏斗的时候,胡喜喜忽然想起来问阮萝:“萝萝,什么是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啊?翡翠撒花洋绉裙又是什么呀?”
阮萝正在小心翼翼地倒糖桂花,动作停了一停,没有想出来是什么东西,于是一面倒糖桂花,一面问胡喜喜:“那是什么东西?什么袄什么裙的?你见谁穿的?”
胡喜喜说:“王熙凤穿的,还说她穿了这身衣服彩绣辉煌,恍若神仙妃子呢。那得多美呀!”
阮萝没想起来王熙凤是谁,拿新瓶子给胡喜喜时笑说:“都什么年代了,皇帝早都没了,她竟然还想当妃子?王西凤是谁啊?她是几年级的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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